铎兰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匆匆离去。她走得很快,削瘦背影晃了晃,很快消失在院子转角处。

陈邻握着她塞过来的荷包,有些茫然。她捏了捏荷包,能捏到里面撞着的似乎是块……牌子之类的东西?摸起来挺硬,不是石头就是木的。

因为中途铎兰来找她的这个插曲,陈邻后面整个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属。等到晚上和其他百药宗的弟子换班,陈邻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时,立刻从怀里拿出荷包,好奇打量起来。

虽然徐存湛说过铎兰是南诏人,但这个荷包的风格却显然是中原的,没有任何南诏那边的花纹——布料摸起来也是质量很不错的柔软绸布。

她捏着荷包揉了揉,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打开荷包封口。

里面装着的果然是一枚玉石质地的牌子,看着有些眼熟,牌子上还有刻字。陈邻将牌子从荷包内取出来,借着屋内灯光细看,只见牌子上写了两个字:列松。

字很端正,但在玉牌边缘凹陷下去的花纹里面,却有些黑色的不规则污垢。陈邻将玉牌翻来覆去,忽然拍了下自己大腿,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一直觉得这个玉牌眼熟了。

这个玉牌的看起来和徐存湛的暮白山腰牌,完全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徐存湛腰牌上刻的是徐存湛名字,而这个腰牌上刻字是‘列松’。

陈邻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些困惑的侧了侧脸。她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个腰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百思不得其解,陈邻最后还是把腰牌放回荷包里,重新将荷包系紧,妥善收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既然是铎兰要求一定要送到徐存湛手上的东西,想必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说不定会和徐存湛的父母有关系。

*

沈府。

夜色笼罩下,沈府的内院一片寂静。

沈老太太作为家主,骤然病逝,本该为其风光大葬。但奈何情况不许,不仅不能为老太太举办隆重的葬礼,就连老太太的遗体和遗物都要一并烧毁。

最后也只能在后院给老太太搭了个简易的灵堂,略尽子孙孝心。

沈夫人因为母亲去世而跟着病倒,虽然不是疫病,但情况也不太好。虽然百药宗的弟子每天会拨段时间特意来为沈夫人诊治,但沈夫人的病情却一直没有好转。

沈春岁像往常一样先去探望母亲,服侍她吃过药后,又去后院给外祖母的牌位上香。

先给外祖母上香,上完才轮到他那没见过面的便宜舅舅——刷过一层漆的黑色木牌泛着润泽油光,白色合欢香的烟雾缠绕上去,灵牌上端正写着‘沈德秋’三个字。

这是与他母亲一母同胞的孪生兄长,听说早年与家里人赌气离家出走,至今未有音讯,老太太便命人给他设立了灵位。

自沈春岁有记忆起,舅舅就是这块冰冷的黑色木牌子。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并没有什么感情,比起舅舅,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外祖母,才是沈春岁真正的亲人。

上完香后,沈春岁在蒲团上坐下,按了按自己眉心,感到些许疲倦。

外祖母刚去世时,沈春岁曾经怨恨过徐存湛一段时间。他一直认为如果不是徐存湛烧毁了自己在南诏女娲神庙偷来的灵药,说不定祖母就不会死了。

直到百药宗的弟子也从他们的灵药仓库里拿出来了南诏灵药,却并没能救回任何一个人。这时候即使再不愿意承认,沈春岁也不得不正视现实。

就算徐存湛没有烧毁灵药,外祖母依旧会病死。

但现实是一回事,想要沈春岁完全不敌视徐存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哪怕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徐存湛的对手,沈春岁也很难克制自己不对徐存湛生出敌意。

只不过最近家里的事情都乱成了一团,沈春岁光是要打理沈家的家事便已经十分辛苦,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其他人。譬如现在,他只是屁股稍微挨着蒲团,但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不自觉倾斜身体,靠着旁边的房柱晕晕乎乎小憩起来。

他刚陷入睡眠,后脖颈便有黑气涌动。那黑气悄无声息钻了出来,将沈春岁的脑袋完全包裹了起来。

沈春岁迷迷糊糊陷入梦中,听见有人喊了自己一声师兄。他恍惚的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暮白山弟子衣服的人,正两手抱剑,有些拘谨的向他行礼。

“师兄,请赐教——”

对方话音未落,手中剑已经向他刺来。刺来的那一剑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给人留下反应的机会;沈春岁被吓了一跳,但身体却条件反射性的举剑格挡,剑锋相触发出清脆声音,同时剑气与灵力也如波纹一般圈圈震**开来。

根本不需要沈春岁动脑子,这具身体就凭借着自身的肌肉记忆,使出了一连套轻灵迅速的剑法,轻松打败了对手。

对方踉跄着跌下比试擂台,翻身而起后连忙两手拱在身前,弯腰谦虚道:“是我技不如人。”

沈春岁脑子还蒙着,这具身体却自发的也行了个礼,略显稚嫩的少年嗓音刻意端着成熟的腔调:“承让。”

一番比试结束,数名弟子围了上来,兴奋的挤在沈春岁身边,叽叽喳喳的同他搭话。

“镜流师兄的剑法是不是又进步了?我刚才都没能看清楚你是怎么出剑的!”

“师兄师兄!听说你这次下山,斩杀了一只大魔,是什么样的魔啊?”

“对啊,我们都还没见过真正的大魔呢,真正的大魔是什么样子的?”

……

在这一连串叽叽喳喳又略带崇拜的声音里,沈春岁恍然大悟:对了。

他叫沈德秋,字镜流。他是暮白山掌门沈潮生的亲传弟子,也是沈潮生的亲生儿子——只是知道他和沈潮生父子关系的人唯有沈潮生和他二人。

爹爹曾经说过,之所以收他为徒,是因为他天赋达到了标准,而不是因为他们俩之间的血缘关系。如果以后让别人发现他和爹爹的父子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的师徒情谊,也就到此结束了。

师弟们几乎快要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吵得沈春岁脑子疼。他原本并不是多么好脾气的人,如果换成在家里,有人这样在他耳朵边叽叽喳喳,沈春岁早就让他们闭嘴了。

但是此刻——沈春岁却强打精神,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同时用他那张婴儿肥都还没褪完全的脸,努力做出严肃老成的表情。

“确实遇到了大魔,但能斩杀大魔并非我一人的功劳,是有好几位师兄为我助阵,才能将其斩杀的。”他弯着唇角,好脾气又耐心的向师弟们解释。

这时一位缺心眼的师弟感慨出声:“我就知道,我们这辈弟子里面,能单独斩杀大魔的,只有列松师兄了吧?唉,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修炼到列松师兄那个境界。”旁边的人闻言不禁笑出声,曲起胳膊撞了撞他胸口:“可拉倒吧!就你?列松师兄可是天生剑骨,知道什么是天生剑骨吗?”

“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剑,自身就是这天地间最强的宝剑!你想要到那个境界啊?那就只能去投胎咯!”

师弟们三言两语,说得起劲,纷纷笑了起来。他们本无恶意,故而沈春岁也跟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背在身后握剑的手情不自禁用力,手背青筋微微鼓起。

随便找了个借口与师弟们分开,沈春岁走到窥心流河边——此时并不是做早课的时间,窥心流里只有零星几个卷王弟子还在里面泡着问心。

沈春岁沿着河岸往上走,越往上河面越窄,河水越红,同时河里泡着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可以完全看见缺弊塔的外塔入口时,河面已经只剩下两米来宽,河水赤红近黑,粘稠阴冷。

而这样可怖的水面上,只站着一个人。

蓝白间色的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也显得贵气起来——只因为对方有张格外秀丽姣好的面容,双目微合,眼睫浓密纤长,于下眼睑落下两片扇子似的阴影。

对方没有背剑,对方也不需要背剑。

沈春岁站在河岸边望着他,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抬脚向对方走去。他只是将一只脚踏入河面,霎时难以言喻的尖锐疼痛从足尖一直烧到小腿,他咬紧下唇,默不作声正要继续往前走。

原本立在河面上的青年倏忽睁眼,瞬间出现在沈春岁面前,拖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上了岸。

浓稠水面**开一圈浅浅涟漪,沈春岁额头上也出了层冷汗。拎他上岸的青年松开手后拍了拍他肩膀,道:“这边太靠近缺弊塔了,以你的修为,进去会很痛苦,下次不要再来了。”

沈春岁不语,只是低着头看向自己双腿——被窥心流河水侵蚀掉了裤腿鞋袜,露出来的两双小腿其实也没什么好肉,看起来甚至有些丑陋。

他抿了抿唇,低声应是,沉默片刻,又问:“师兄,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和你一样站在这里问心?”

青年一下子笑出声来。他的笑声里并无恶意,只是开朗,伸手揽过少年单薄肩头,他道:“你才多大?修行之事,不能着急,慢慢来吧。”

沈春岁低着头,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这句安慰就安心下来。

他内心像是点着一团火,烧得整颗心脏焦躁难安,不禁脱口而出:“师兄也没有比我大多少——师父说,师兄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站在窥心流源头问心了!”

是的。

他嫉妒自己的师兄——沈德秋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神仙父亲,是修仙门派暮白山里的弟子。他很为这样的父亲骄傲,并且也想像父亲那样做神仙。

为此他不惜和母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自己来到了暮白山。在通过暮白山弟子选拔大赛前,沈德秋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仅仅是一名普通的暮白山弟子。

他还是暮白山的掌门。

在内门弟子选拔大赛上——或许是某种血缘关系的牵引——他抬头便在那群长老中认出了自己父亲。对方穿着极其朴素的衣服,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容貌却仍旧是端正俊朗,脸上没有丝毫岁月留下的痕迹。

而在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却侍立着一名貌好若女的高大青年。对方脸上洋溢着灿烂又晴朗的笑,偶尔和底下几个弟子对上目光,神色友好。

沈德秋从其他内门弟子的窃窃私语中得知,那是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是掌门从外面捡回来,亲手养大的孩子。

名义上是弟子,实际上却比亲生父子还亲。

他叫列松,名字是掌门起的。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多美好的期盼。

可掌门见到沈德秋,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不知道自己儿子叫什么名字。

沈德秋咬着下唇,慢吞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叫沈德秋,字镜流。”

他两眼死死盯着堂上的掌门,试图在他脸上看到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表情。但是男人脸上表情始终如一,只是抬手拿了一枚腰牌,扔给旁边的列松,道:“去,给你的新师弟腰牌刻字。”

单手接住师父扔过来的空白玉牌,列松转过脸时有些诧异。

他指着自己的脸:“我来?师弟?等等,师父你要收徒啊?”

沈潮生瞥他一眼,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在面对列松时,却露出几分长辈的无奈与迁就来。

“正好给你找点事情做,免得你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给我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