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后, 小路上铺满了凌乱的树叶。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天又热了起来,人在大太阳底下总感觉透不过去,像被闷在一个玻璃罐子里。
桂圆已经是满头大汗, 但心底却发寒。
结合刚才沈涟照顾的那个双面老太太的情形,再加上他推的这位猜想,难道这顺心养老院里边, 都是一些没人管的孤魂野鬼?
这哪里是养老?这分明是养鬼!
现在他渐渐明白了, 为什么一进A栋就觉得氛围不大对劲。
因为那里边住的都不是人啊!
桂圆放慢脚步, 即便走出大楼一段距离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A栋依然是之前看到的样子。
楼面崭新,有老者在阳台上往下探看,阳台上挂着晾晒的衣物,虽然杂乱,但颇有生活气息。
桂圆松了口气,目光下沉,落在了地面上的水潭上。
这一眼, 再次让他吓得停下了脚步。
原本一切正常的A栋在小水坑里的倒影, 竟然是废弃地烂尾楼模样。
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模样,墙皮脱落, 一片斑驳。
在阳台上游**的灵魂,个个散发着黑气。
“怎么,停下不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忽然开口。
桂圆被吓得一激灵, 赶紧推着她继续往前。
这一刻,桂圆心知肚明。
所谓的顺心养老院, 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
他们一行人在副本中的角色, 是误入废弃鬼楼, 把幻境当做真实的可怜玩家。
周围都是鬼,他要怎么活下来?
讨眼前者为孤魂野鬼的欢心?
没有其他办法了,总不能遇事老是指望陈哥吧。
桂圆决定自己试试。
他和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您刚才说,您是在冬天过世的?那您怎么不投胎啊,都说出来,我为您开导开导心结?”
轮椅上的孤魂先是叹了一口气。
“病死的。我死的时候,儿子还小,大概早就忘记我的模样了吧……”
孤魂哽咽了一声,“可我总记得他,也放心不下他,担心他过得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桂圆一合计,心里明白了。
这是一个过世很久,放不下家人的孤魂野鬼。
“其实我妈也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我爸也从不要求我什么,我不喜欢读书,我爸说,不读就不读吧,记住你自己的选择……”
桂圆是诚心诚意想为她解开心结。
“我十八岁就在街头混,因为有哮喘,一直没什么出息。有时候总会想,我那过世的妈要是看到我现在过成这样,一定会打我一顿的吧。”
桂圆看了看老太太的后脑勺,见对方听地很认真,他也就放心了,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在副本里遇到了一小姑娘,叫沈涟,她也不喜欢读书,但她爸妈对她的要求很严格,一心想让她考上好大学,小姑娘每天的压力大呀,成宿成宿睡不着,遇事就哭哭啼啼。”
桂圆想起沈涟之前在副本里有事没事就哭,一副脆弱到极点的样子,再看她现在,当初的小姑娘已经成长起来了。
“我总以为我爸不关心我,当初他要是逼我继续读书,我是不是会比现在更有出息。但遇到那小姑娘之后,我发现,也许我爸只是想让我活地更自在,更快乐一些,所以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他都由我去了,至于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也都得我自己承担。”
“我们队伍里还有一老太太,她是她们那片儿的妇女主任,她也教会我很多,她说人生就是不断做选择题,没有对错之分,无论是哪条路,都有各自的人间疾苦。老太太有时候说话还挺诗意是不是?她一辈子没孩子,可关心我们这些小辈了……”
桂圆说着说着,又回归了话题。
“所以说,您不要总是担心孩子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怎么怎么样?您走这些年,孩子们都自己长大了,受了点苦无伤大雅,那是对他们的磨炼。大人们的爱有不同的形式,就像我爸,他对我总是纵容多一些,沈涟的父母对她的爱,总是严苛多一些,希望她长成更好的大人,没有对错之分。就像我们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都会为我们买小蛋糕。”
“我有时候做梦会梦见我妈,我确实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她留给我的记忆不多,但我总记得那一次,我在沙发上看奥特曼,我说我长大之后也要成为拯救世界的人,我爸骂我不切实际,反倒是被我妈教训了一顿。”
桂圆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说的话多了些。
“我妈说,她相信我可以拯救世界。我那天晚上太开心了,大冬天的,我砸掉了储蓄罐,用里面的钱,给我妈买了一顶毛线帽,决定犒劳一下这个全世界唯一支持我的人。”
桂圆说到这里,忽然感觉不对了。
毛线帽……对,毛线帽,他怎么会忘记这顶毛线帽?
他从轮椅的背后,看着那个穿着羽绒服,看上去背影宽阔,戴着毛线帽的背影。
款式和花样都是他自己选的。
他有点不敢相信,即便是绕到了轮椅前面,直视那个孤独的灵魂,也依然对那张脸很陌生。
因为她太瘦了,形容枯槁,病地像一具木乃伊。
五官塌陷,全然没有半点生命气息。
“你……”桂圆话到嘴边,那种急切想要确认,但又不敢确认的心情,让他纠结到了极点。
万一这只是副本里的一个陷阱怎么办?
他不愿意去相信,这个恐怖副本带给了他无限痛苦和恐惧,对所有的玩家总是恶意满满。
副本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这个灵魂真的是他去世已久的母亲,那这算什么?副本对他唯一的善意和补偿吗?
“你儿子……叫什么?我……我要是有空了,可以帮你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桂圆的声音越发局促不安起来。
他有点想哭,但他又不想被沈连那个小丫头片子比下去,接替她成为小队里的哭包代言人。
轮椅上的孤魂动了。
她伸出瘦地如同枯柴的一双手,对他说:“小木头,来。”
桂圆看清了那双手,也看到了手指上的戒指。
她的手指像一截干枯的树枝,如果不把手握紧一些,戒指就会掉下来。
那是他父母结婚是,母亲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
而且小木头,也是母亲小时候一直对他的称呼。
桂圆当场绷不住了,蹲下来趴在了那具游魂的腿上,喊了句:“妈,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走?你都成这样了,还放心不下我吗?”
游魂温柔地抚摸着他不被世人眼光所接受的杀马特头发。
“小木头,看到你过得很好,妈妈也就放心了。”
她说:“你不要怪你爸对你放任不管,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对你可严格了,后来我跟他说,我不希望他逼迫你做任何选择,妈妈只想你过得快乐,但是你这头发……”
游魂说到这里,有点无奈的感觉。
桂圆破涕为笑,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杀马特头发。
“我爸不是对我放任不管么,我那会儿总觉得他是不在意我,所以故意留成这样的发型,想看看我爸的底线在哪里,结果他没说我,也没骂我。”
于是桂圆这头发就这么一直不着调下去了。
游魂也笑了,声音很小,听上去很虚弱的样子。
即便有一万个不愿意,有些事情也必然会发生。
“小木头,现在我可以安心离开了。”
桂圆抿了抿嘴,假装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故意说道:“我们出来的也挺久的了,我推你回去吧,还是房间里暖和,暖和又安静,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眼泪终究还是掉下来了。
“你不是也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吗?我小时候爱看奥特曼,长大后爱看古惑仔,我想当一个有情有意的人,当然,如果可以,我依然愿意拯救世界。”
“我身边,也有很好的人一直帮助我,有一次我忘记带哮喘药,差点死了,后来再见面,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会带药,好像帮我带药已经变成他们的习惯了,我有很多朋友,我还没有一样跟你介绍呢,他们都是很棒的人。”
“陈哥,他有点孤僻,话不多,但总是默默守护着我们。”
“陆哥,他话倒是多,总有些不着调的感觉,他也帮了我不少。”
“沈涟,以前都是我开导她,现在她成长了很多,遇事变成她开导我了;还有李进宝,我没力气的时候,他都会背着我,他的背很宽,一次可以背两个人;妇女主任,她把我和沈涟当成自己的孩子照顾,教会我们不少道理。”
“我自己么,我憎恨过父亲,恨他对我不管不顾,恨他对我放任不管,别人都是望子成龙,他却对我毫不在意。现在我知道了,其实他是最在意我的,他只是听了您的话,不想逼迫我过多。我憎恨过这个副本,但是现在想想,本来就是要死的人,是副本把我带离了命运,给我活着的机会,副本不欠我什么。”
桂圆哭地很隐忍,他推着轮椅,始终不敢低头看。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轮椅上,已经空空如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