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攥紧手心,心中最后一点期待也消失殆尽。

这是承认了。

承认他把她像傻子一样耍。

他大步走来,牢牢捏住她的下巴,“你不是拼命想找回记忆吗?我跟你的过去对你而言就这么不重要?你千方百计靠近我,让我爱上你,现在又忘了我。顾盼,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脖子扬得难受,顾盼被迫对上他的眼,凝眉,“所以你就假装从来没有认识过我,把黎念送到我的班上,让我天天看着他又认不出他,还对我说什么单亲家庭对孩子影响大,让我好好照顾他……你这是在报复我?”

他的手蓦然松开,垂在身侧,有些颤抖,“报复你?”他望一眼天花板,“那段记忆你说忘就忘,忘了我,忘了黎念,轻松自在过了三年,是谁在报复谁?”

顾盼打断他:“我这三年并不好过。”

他看向她,嗤笑:“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不好过。”握住她的手腕,按在心口,“这里疼得厉害的时候,常常会想,还不如死了好受些。”

顾盼愣住,一瞬间五味陈杂,胸口一阵抽痛。

头脑忘了,心却记得。

只片刻,他又神色如常,“想要孩子?你拿什么来养?现在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顾盼回神,正色道:“黎念离开了我这么久,我有权利要回他。”

护士推着换药车迎面走来,轰隆隆的车轮声近了又走远。

头顶,黎恕的声音像缠着冰。

“黎念六个月的时候发烧,陈姨一整夜一整夜地抱着他,你在哪里?他一岁时得水痘,半夜哭得嗓子都哑了,你在哪里?他学走路摔倒的时候,坐在地上哑着声音要妈妈的时候,你在哪里?”他甩她的手,冷笑,“现在你跟我谈权利?用什么谈?就凭你生了他却从来没有养过他?”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话就像剑,一下一下刺得她体无完肤。

但他忍不住。

他曾经有多期待她能知道过去,等她真的知道了,他又很恨她。不是恨她让他痛苦过,绝望过,而是恨她怎么可以让他找了那么久,消失了那么久。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一辈子都嫌短,她怎么舍得让他独自守了三年?

“你想要黎念,不可能。”走廊尽头,他回眸,淡声道。

“除非,你嫁给我。”

黎校长的第一百零八次“花式求婚”。

顾盼却笑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飘过的全是跟黎念相处的点点滴滴,初见时的傲娇冷漠,熟识之后的撒娇可爱,甚至后来会甜甜地叫她一声顾老师、顾阿姨,还有那次在她家,他叫她妈妈……

唯一的一次,妈妈。

她看着面前跟黎念八分相像的男人,积了三天的怒气,竟然有烟消云散的意思,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黎恕,你也知道我失忆了,根本不知道从前是怎么回事,你是谁,秦裴南是谁,我根本都不记得。我现在只知道黎念是我儿子,我错过了他三年,现在只想好好补偿他。”

“我说了,除非你嫁给我,否则一切免谈。”黎恕抱肩,言辞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顾盼觉得他在耍无赖。

“但我怎么嫁?我连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你等我想起来……”

话未说完,已经被不耐烦地打断:“我已经等了三年,你还要我等多久?”

顾盼被噎得无话。骗她的是他,怎么到头来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又气又恼,头脑一热,一句让她后悔的话脱口而出:“我必须要黎念,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是走法律程序。”

一番话掷地有声,走廊里霎时安静下来。

黎恕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也只冷冷吐出几个字:“好,我奉陪。”停顿片刻,“只是顾盼,就算要回了黎念,你觉得你配做一个母亲吗?”

……

上学的时候,顾盼曾经看过一道命题,是研究母爱究竟有多伟大。

那时候她查了无数资料和案例,有母亲在车祸发生的前一刻用命护住孩子,有母亲瞒着有缺陷的孩子把自己的器官捐给他,更多的是在说孕妇生产时无比的煎熬和痛苦。

顾盼没有亲身体会过,现在却十分感同身受。尤其是黎恕最后那句话,绝对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伤害。虽然忘记黎念怪不得她,可她竟然也觉得自己实在不配做一个母亲。

无论是意外还是如何,她确实错过了黎念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年。

……

住院实在无趣,顾盼百无聊赖地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扉页上写了三行字,是她曾经的人生目标——修学,挣钱,找到失踪的老公。

她看了一会儿,拿笔默默把第三项划掉,改成“要回儿子”。

之后有朋友和同事陆陆续续前来探病,连园长都来了,嘱咐她好好休息,还给她带了不少慰问品。

隔天沈舒微来送饭的时候,顾盼把礼品一股脑地推给她,让她带回家去。

沈舒微左看右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黎恕呢?没送花来?那也该给你调个VIP高级病房吧,独门独卫带套间的那种。”

顾盼把刚剥好的橘子皮扔过去,“你是住院呢还是买房呢?”

沈舒微偏头躲开,坐在床头语重心长:“盼盼,不是我说你,你实在……”她摇摇头,“你要孩子心切我能理解,但孩儿他爹呢,你就不要了?”

顾盼有一搭没一搭地摧残手里的橘子皮,“我现在没空想这些。”

沈舒微从她手里掰了半瓣橘子,捻起其中的一片,“你看,我给你分析分析啊。照目前已知的条件来看,是你跟黎恕生了黎念,然后嫁给了秦裴南。更或者是你嫁给了秦裴南,又跟黎恕生了黎念……”

她忽然觉得这件事能上天涯论坛情感版面的年度十佳热帖,“讲道理,不管怎么算你都不占理儿啊?”

她托腮沉思,“而且你开口就要孩子,也不管孩子他爹……要生气也该是黎恕生气,你在这儿给人家吃闭门羹,是为什么?”

顾盼把橘子一扔,“但他也骗了我啊,当初见面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认我?更可气的是还把黎念送到我班上……这是耍猴呢?”

说了半天,也难辨对错,她索性躺下用被子蒙住头,闷声闷气,“你个叛徒,不光胳膊肘朝外拐,还帮别人说话。你走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沈舒微:“……”

直到出院,黎恕都没有再出现。倒是乔宋在出诊日请了半天假,亲自来送她。

本来就是临时住院,顾盼带的东西不多,也不好意思让乔宋忙前忙后,自己起了个大早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以至于乔宋来的时候,只能帮她把包从十一楼提到一楼。

顾盼心里还在惦记黎念的事情,等她想起来应该跟乔宋道谢的时候,才发现乔宋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摸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乔宋却答非所问:“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说。虽然我能力有限,但起码能帮你出出主意。”

本来顾盼是想问他有没有相熟的律师,但听他这么说,她反而有些开不了口。只好从他手里接过包,破天荒地没有贫嘴,反而客气道:“谢谢乔医生。”

乔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别这么客气,我不习惯。”

一辆辆已经载客的出租车驶过,就是等不来空车。乔宋望向宽阔的街道,良久,忽然开口:“你昏迷那天是黎恕送你来的,你们……”

顾盼一愣,万分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的关系远比他想的复杂得多。

乔宋却没领会其中的意思,露出一副“那就好”的表情,又深深看她,“我真想让你一辈子都住在这里。顾盼,你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我怕我不看着你,哪天你又会把自己搞进医院。”

顾盼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她又恍然,乔宋真是白衣天使啊,对病人这么认真负责。

她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要不然,我认你做哥哥吧?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大哥看的,我从小没有哥哥,也没人照顾我,你对我比我爹妈对我都好。”

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黯淡下去,乔宋微微垂眸,抓住她手里的包,“我从来不照顾妹妹,我只照顾女朋友。”

顾盼权当他是在开玩笑,“别别别,我怕你们医院那群小护士活剥了我。”

一辆空车驶过来,顾盼挥着手跳上车,“谢谢。”一顿,补充:“大哥!”

乔宋扶了扶镜片,还想说什么,车子已经喷着尾气离开。

……

律师打来电话的时候,陆屿初正在黎恕的办公室做客。

午后阳光正好,陆屿初却觉得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低到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先避避难。

然而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黎恕只是全程冷静地听完电话,只在最后说了一句:“你告诉她,我会请我的律师亲自跟她谈。”

手机砸在办公桌上,“砰”的一声。

陆屿初眼疾手快地扯过一个文件夹抱在怀里,生怕黎恕等会儿发飙打人。

“我早就跟你说过,女人是要哄的,跟她们讲道理你就输了,一定要连哄带骗,又哄又骗,最好能哄她一辈子。”

黎恕深深皱眉,“顾盼不一样。”

谈起女人来,陆屿初立刻头头是道:“再不一样也是女人。只要是个女人啊,你就不能跟她硬来,一定要软,她才会心软。只要她心软,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黎恕不语,目光还定在那可怜的手机上,像是要冲到电话对面把那人揪出来暴揍一顿似的。

陆屿初叹了口气,“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顾盼还是没有想起来,但她总算知道要儿子了,比什么都不知道强吧?”

“儿子”两个字成功地让黎恕彻底黑脸,他沉默片刻,忽而勾唇冷笑,“我听说,伯父伯母在给你相亲?”

一听这话,陆屿初就像吃了瘪似的,“你可千万别告诉顾盼,就微微那性子,让她知道说不定会阉了我……”

“阉了正好。”黎恕冷笑,“省得你成天不安分。”

“这事儿真不能怪我。相亲又不是我主动的,我只是被动接受,说起来也算半个受害者啊。”陆屿初摊手,“而且我家老头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刚好有电话进来,陆屿初像受了惊似的跳起来挂断,惊恐地指着手机,“就这个女的,我上回在家里见过一面。这下可缠上我了,非要跟我见面,你说我这……”

黎恕淡淡瞥他一眼,收起手机翻开桌上的一份文件,头也没抬,“以后后悔的时候,别说我没劝过你。”

……

顾盼愁眉苦脸地坐在学校的咖啡馆。

起初她只是想用律师吓唬黎恕,没想到他真的找来律师一本正经地跟她谈。她在网上查黎恕律师的资料,越查越觉得要回黎念这事儿根本没戏。

刚看到网页上的律师简介写着“他承办的部分案件被中央电视台等众多媒体跟踪报道”时,老远就听到响彻全场的一声“Delphine”。

顾盼把笔记本塞包里就准备跑,还没起身,秦裴南已经到了近前。

他大大地张开双臂,看形容是想来个法式拥抱,“Delphine,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

顾盼一把按在他就要贴过来的脸上,“秦裴南,这里是学校,你是为人师表的教授,不是辣手摧花的叫兽,注意点儿分寸行不行?”

秦裴南的理解能力卡在了“为人师表”四个字上,想了想之后干脆放弃,委屈着一张脸问:“Delphine,你在,做什么呢?”

顾盼把笔记本重新拿出来,又从包里拿出律师合同。笔尖在签字栏停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问对面可怜巴巴望着她的秦裴南:“你说,从来没有打赢过官司的实习律师,跟打过全国好几个大案的金牌律师打官司,赢的几率有多高?”

秦裴南掰着指头算了算,“这是一道,辩论题目?”他摇摇头,“你要是,站实习律师赢,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顾盼把手里的合同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