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再晚那么几秒,骆希涵就没救了。

杜山阑砸开了紧锁的家门,时薰举起板凳砸他,尖叫声如鬼。

少年时的杜山阑满身戾气,回头一脚踹飞她手里的凳子,“滚远一些!”

时薰大抵是疯了,歇斯底里地哭喊,然后毫无征兆地攀上窗户,跳了下去。

楼层不高,跳下去不足以致命,但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鲜血流了一地,几个在底下玩耍的小孩子被吓哭了,哭声吵得整个大院摇摇欲坠。

杜山阑用蛮力扯断捆住骆希涵手脚的绳索,把他放平,做心肺复苏。

那个时候他的大脑也是空白的,非要说有什么的话,是无比强大的冷静。

骆希涵最终醒了过来,咳出几大口水。

杜山阑把他拥进怀里,此生没有用过那么大的力气抱住一个人。

之后好几天,骆希涵没有讲过一句话,带去看医生,医生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都是不会动的。

秋雨来临的前一天,杜山阑终于征得警察允许,在医院病房见到了时薰。

印象中温婉美丽如西施黛玉的女人,两眼凹陷,颧骨凸出,只剩下皮和骨。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吐露孩子爸爸的姓名,只是同杜山阑讲,她出身孤儿院,很早很早就认识了那个男人,他教她弹琴跳舞,给她买连衣裙和高跟鞋,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顺理成章地怀上骆希涵,直到有天男人的太太找上门,手里牵着三岁大的儿子。

她说,她做过最错误的事,就是偷偷把希涵生下来。

她在病**抱头痛哭,“可我真的狠不下心把他打掉!我试了无数次我真的舍不得!我想那我就带他走,我自己把他养大,我甚至可以再给他找个爸爸,可是那个女人非要把希涵抢过去!那是我的孩子!她怕我拿孩子拖住她老公,她想让希涵死!那不如我带着希涵一起去死吧!”

杜山阑听得恍惚,他没见过漂亮的傻女人,他认知里的漂亮女人,是自己母亲那样的,完全相反极端。

他从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站起,“我会照顾好希涵的。”

时薰泪眼模糊地叫住他:“你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杜山阑冷漠回头:“我就喜欢对他那么好,关你什么事!”

他当时没有多想。

后来,骆希涵是慢慢恢复的。

他变得极其依赖杜山阑,依赖到了上厕所都要守在门外的地步,晚上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一整晚都在梦里哭。

这种境况,杜山阑始料未及,有个客观的问题是,他还得去上学。

于是要上学的时间,他不得不把骆希涵留在家里,直到此时,他才彻底理解时薰为什么要把孩子锁家里。

骆希涵会偷偷跑出去,跑到兰中校门口等他,没几天,整校园都知道了他在带孩子。

有天,他又被班主任留,出去时,骆希涵被几个老和他作对的富二代团团围住:

“喂,小屁孩,杜山阑是你什么人啊?”

骆希涵吓得不会动。

一群人哈哈哈笑起来,“不会是他养的童养媳吧?”

杜山阑把那群逼胖揍一顿,末了问骆希涵有没有事,骆希涵呆呆地问:“哥哥,童养媳是什么?”

杜山阑说:“别听他们的屁话!”

祸端就是从这里种下的。

那群人蓄意报复,在学校里散播谣言,说杜山阑有恋童癖。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连隔壁阿婶都知道了,专门跑来打听:“这孩子跟你非亲非故,一直这样麻烦你,你家里人不管吗?”

一语成谶,第二天,大半年未见的母亲,杜氏当时的掌家人,席茵苒女士,找上了门。

杜山阑尤其记得,是个傍晚,他抱着骆希涵坐在门口吹泡泡,席茵苒按下白色劳斯的车窗,仿佛看到什么惊天神奇的事情,不可理喻地吐出两个字:“疯了!”

白色豪车绝尘而去,骆希涵莫名其妙在他怀里哭了一顿。

当天晚上,骆希涵好像终于回魂了,把自己的东西收进小书包,跟他说:“我要回家去了。”

杜山阑眯起眼睛:“为什么?”

骆希涵害怕地低下脑袋,“我、我没事了,不、不用麻烦哥哥了!”

杜山阑怎么放心让他走?把门一锁,任他闹腾。

他抱着小书包哭了,“哥哥,我只是想妈妈了,我不会逃跑的,我也喜欢哥哥,我会乖乖给哥哥当童养媳的……”

杜山阑差点一口水呛死,这孩子都想到哪个版本去了?

想妈妈,这没办法,不管发生什么,无法改变骆希涵只有妈妈的事实,可是那时候,时薰已经因为故意杀人而入狱了。

法不容情,他去过警局好几趟,还是依托家里叔叔的关系,才暂时避免骆希涵被送往福利院。

事情隐隐超脱了他的掌控。

第一次,杜山阑也开始思考,他为什么要把孩子留在身边?

他们非亲非故,总得有个理由吧?

那晚他们还是挤在一张**睡觉,关灯后,骆希涵弱弱地揪住他的衣服,“哥哥,今晚怎么没有亲亲?”

白色月光染亮半张床,骆希涵好看的眉眼蒙了纱雾,嘴唇停的亮光让他遍体生寒。

他从来习惯了凭心情做事,竟然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外面谣传什么,他懒得给予理会,但骆希涵不同,骆希涵才五岁,什么都不懂,把谣言信以为真还挂在嘴边。

难怪谣言传得越来越凶。

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在一个五岁孩子的心里,种下了如此罪恶的阴影。

- - -

柳岸华庭顶层,天边刚露鱼肚白,杜山阑坐在客厅,彻夜未眠。

茶几上的烟灰缸塞满了,烟头乱七八糟地堆着。

他疲惫起身,到浴室简单冲了个凉,出来时刚好门铃响起。

来的人是林琪。

时间还早,城市没有苏醒,家里开着一盏暗黄台灯。

杜山阑**上身,肌肉紧实的后背和肩膀泛着大块乌青,昨晚在甲板上硬生生砸出来的。

林琪看得皱眉,“杜先生,我叫医生过来吧。”

杜山阑在柜子里翻找药膏,找到后,转身递给林琪:“帮我擦下后面。”

他不会经常受伤,拳头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敢招惹他动拳头的人也寥寥无几了,可真正受伤的时候,才发现身边连个替他上药的人都没有。

林琪把药膏接过来,近距离看到那片淤青,眉头皱得越发紧。

他轻声劝解:“杜先生,您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你了。”

杜山阑置若罔闻,“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林琪点头,语气更加难过起来,“杜先生,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杜山阑不说话,用沉默表明态度。

上完药,他随手扯了件衬衫穿上,“去办吧,把我的意思一字不差地传到。”

林琪默默退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套奢华的房子,比以前更空旷了。

赶到游轮的客房时,天光终于大亮,海面平静,长空布满阴云,好像要把城市压碎。

侍者带领他找到时涵所在的房间,里面的人似乎还没起床。

他浅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时涵就被这阵敲门声吵醒了。

宿醉过后,脑袋沉重,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开门,看清门外的人是谁,猛一下清醒起来。

昨晚上岸之后,他好像发了通酒疯,最后,是杜山阑哄着睡着的。

他怔怔地问:“杜山阑呢?”

林琪恭谨地低下头,“是杜先生让我来的,时涵少爷,您先换衣服,之后我们进去说。”

时涵轻轻点头,注意到他手里的文件袋。

休息日,大清早,林特助亲自登门,还带了那么厚一沓文件,不正常……

换好衣服,林琪进来,邀请他到茶几边坐下,“对了,您还没有吃过早饭,要不先叫早饭,我们可以慢慢说。”

时涵愈发感觉奇怪,摇头说:“不用,他让你来做什么?”

林琪默了稍许,“时涵少爷,有几个私人的问题,可以问问你吗?”

下意识地,时涵目光变得防备:“什么问题?”

“您不用紧张,从杜先生回到杜氏开始,我一直是他的助理,他身边虽然还有负责其他事务的秘书,但我算得上是为数不多比较了解他的人,我只是比较好奇,您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态度?什么态度?”

林琪平静注视他的眼,谈判时经常这么做,目的是观察对方有无说谎。

“那我再说明白一点,你喜欢杜先生吗?”

问题来得好突然。

时涵突然抬起手指,状似不经意地刮了刮唇角下方的美人痣,“我可以不回答吗?”

林琪默默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当然,这只是满足我的个人好奇心。”他把文件袋打开,“那我们开始吧。”

“等等——”时涵咬住下唇,几秒后,慢吞吞地松开,“既然你问了我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吧?”

“当然可以,您请说。”

他稍稍坐正,拢了拢睡袍的领口,“你那么了解杜山阑,那你一定知道,他对我什么态度吧?”

林琪确定地点:“是的。”

时涵心里猛然打起鼓,“那、那他对我什么态度?”

没有丝毫多余的思考,林琪万分确信地道:“我认为杜先生喜欢你,但是——”

时涵惊得忘记喘气,“但是什么?”

极其少见地,林琪苦涩一笑,“但是,这只是我认为,我们说正事吧。”

给他留了个勾人至极的悬念。

A4纸打印成的文件一份一份在桌面摊开,林琪表情逐渐凝肃,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

时涵直觉预感不好:“这些是什么?”

“房产转让协议,一套在禾几岛,一套在柳岸华庭新区,还有车产……”

“等等!”时涵冷声打断,“他什么意思?”

“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林琪抬起头说,“当然,这些资产不是白给的,杜先生有条件,他希望你从今往后,保持普通朋友的距离和他交往。”

怎么想也想不到,昨晚歇斯底里的胡闹,卑微到那种地步,换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时涵抱住胳膊,感觉有些冷,又不是体感的冷,是从心底深处飙出的冷气,叫嚣着狞笑着想置他于死地。

他不可思议地笑出声:“所以,就把我当要饭的打发?”

林琪中肯地说:“这些资产的分量,普通人一辈子不敢想象,怎么能说是打发?”

时涵只能不断发笑,除了嘲笑,什么表情都做不出了。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配合签字,感恩戴德,再给他塑尊像,放家里供起来?”

他抓起桌上的文件,用力撕成两半,狠狠砸向桌面。他气得眼眶发红,“杜山阑在哪里?我去找他!”

吼声吓了林琪一跳。

“时涵少爷,你冷静……”

时涵抓起手机和外套,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手机在昨晚摔坏了,屏幕碎得惨烈,但坚强地还能开机。

他给杜山阑打电话,怎么打都不接,一直到杜山阑家楼下,不接就是不接。

他按电梯上去,冲到杜山阑家门口,拼了命按门铃。

“杜山阑?杜山阑!在家吗!”

入户门是隔音的,他知道喊没有用,但压不住爆发的情绪。

多少年了,他从骆星遥手里学会了不能哭,为了在人人排斥他的家里存活,过早地娴熟地掌握了如何控制情绪,杜山阑是绝对理智主义者,他又何尝不是?

他根本没有资格意气用事。

但他疯了一样拍门,几分钟过去,还是没有动静。

他深吸一口气,在密码键上准确输入自己的生日。

“咚~”的一声,门开了。

有股冷气扑面而来,家里还开着空调,却没人开门。

时涵稍稍冷静下来,踏入宽敞的玄关,“杜先生?你在吗?”

声音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回**。

他一路往里找,找到二楼,主卧,书房,健身室……到处都不见人影。他站在小客厅的正中央,扯开嗓子喊:“杜山阑!你在家的吧!你出来!”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自己的回声。

他无助地蹲到地上,自嘲地敲打脑袋,“我在干什么啊,他那么忙,哪有空跟我玩捉迷藏?”

空调嘛,也许有钱人本来就是24小时一直开的。

他把脸埋进臂弯,手臂感受到热腾腾的泪。

所有深藏的、压抑的,在一刹那完全爆发。他歇斯底里嘶吼:“我真TM贱啊!怎么会喜欢上自己想钓的金主!拿钱走人多好!”

是,他终于知道了,他以为自己有种种手段,足以把杜山阑勾得神魂颠倒,实际上呢,被勾走心的人是他。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轮船上跳下来救他?为了他和多年好兄弟吵架?还是被周海昌骚扰的那天晚上,借给他一把伞?

不对,都不对,在那之前,有多少次,他从电视杂志偷偷了解那个人,那时候的心,难道不在悸动?

他抹掉眼泪,从包里最秘密的地方抽出一张名片。

皱皱巴巴,本来永远不想说,因为是从垃圾桶里捡的。

那时候骆家还没出事,父亲还是骆总,有天在家大发雷霆,痛骂杜山阑手段阴险,然后把名片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他偷偷捡出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好喜欢这个名字,就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喊过,让他莫名觉得亲切。

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笨的人?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清!

手机响了,他麻木地抓起,杨笠在那头抓狂:“祖宗,你人呢?九点公司拍照忘得一干二净了?!”

时涵麻木地说对不起,麻木地从地上爬起,麻木地一步一步走离这个家。

很久之后,杜山阑从书房隔间走出,望着落在地板上的几颗泪,像是看见一场雪。

嗯,冬天也快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SerenaG宝宝投喂的猫薄荷以及海洺月宝宝投喂的鱼粮,么么

蒽,宝们莫慌,不是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