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弟弟,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

华丽到俗气的深红色床单竭力营造出情色、奢靡的引诱之意;绯红的廉价花玻璃,组合沙发上来历不明的污渍,和不远处菜市场中挥发出的浓烈鱼腥,通通交织成贫民窟中特有的腐朽气息。

纤瘦得近乎羸弱的少年,浓长秀气的眉不自觉地皱起,黝黑莹润的深瞳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四周俗媚恶毒得更似讽刺的装饰品。仅留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将司机、保镖全都撇在艳窟外的暗门下,少年收回锐利的视线,盯着在这一带以贪婪、狡猾闻名的老鸨“大姊”,冷冷地开口问:“他怎么还没来,你不是说这里就是他的房间吗?”

“哎呀,我的好少爷。”大姊捂着涂了层鸡血般的嘴巴,“这里当然是他的房间啦,只不过此‘房间’非彼‘房间’,从他的住处来这里,至少都要半个小时呢!”

少年沉默,长眉紧拧,只有绞成雪青的手指才能泄露他此刻的心情。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做这个的?”

大姊细长的眼睛不由眯起,在贫民窟中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无论如何都练就一身看人的本领与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腥红的厚唇一掀,露出一副打哈哈的表情:“哎,我说这位少爷,您只是客人吧,我们员工的资料不方便向您透露呀。”

少年轩眉一扬,突然露出一抹极轻极浅的笑容。

冰冷得几乎格式化的脸颊,也在这一笑之下犹如冰山解冻,石头开花,将少年原本就俊美出色的面孔,画龙点睛般地“救”活了。

大姊做了多年的皮肉生意,也很少有见到这样的艳丽,正要开口奉承几句,却听少年悠悠说道:“之所以问你,原本是想给你一次机会,放你一条生路的。”

“放我一条生路?哈哈,这位少爷,这可真是一个很冷的笑话呀。”

少年微笑着摇头,“我知道一区有一区的规矩,你们这里也不例外,但逼迫未成年人卖**,无论在哪里都是跑不掉的重罪吧?”

大姊细小的瞳孔如针尖般的缩紧,突然哈哈大笑道:“您真是幽默,这位少爷,大家都是朋友,我们这些人都是苦命的,您不会当真这么赶尽杀绝吧?”

“当然不会,不过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解一下‘朋友’手下的员工,也没什么大不了喔?”

好!臭小子,算你狠!

心中大骂三字经,大姊堆满假笑的脸色仍然没变一分,又过了一会儿,才一脸无所谓地开口道:“其实那小子的来历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但像他那样标致的混血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来的原因倒是神秘得很。”

“哦?”

大姊耸耸肩,随意掏出一支烟,点燃:“大概是十二三年前,有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洋女人独自带着个一岁多的小鬼在这边租了套房子住下,后来房东得癌症挂掉,那套房子也算归她啦。起初几年还好,洋女人卖糕点也算赚得了些钱,可是等那小鬼五六岁的时候,洋女人心脏病突发,也死掉了,就只剩那小鬼一个人啦。”

深吸一口烟,胖胖的女人眯起双眼:“你想想看,一个才五六岁的小鬼,又没爹又没妈,又要穿衣又要吃饭,能怎么办?我看他不爱说话,手脚也还干净,就让他到我的店里帮忙啦,端端茶、扫扫地,我承认是没几个钱,但好歹也够他活下去。”

自顾自说下去的大姊并没有发现,少年鎏黑的双瞳中,已浸出一片水气。

小翼,对不起,是哥哥对不起你。

“后来那小鬼在我这里混熟了,也一天天长大啦。八九岁的时候就会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嘴甜话,十几岁了嘛,啧啧。”弹弹舌头,大姊笑得隐晦而暧昧,“您是没见过那孩子,我不说的话,您绝对想象不出,他要年底才满十四岁哦,长得跟成年男人一样高大,再加上一副混血儿的漂亮脸蛋,迷死人不偿命的蓝眼睛,哎呀——”

喜孜孜地捂嘴偷笑,大姊为自己变“废”为“宝”的投资眼光自豪不已,却忽视了身边少年眼底那择人而噬的阎黑地狱。

小翼,我发誓,你吃的苦哥哥会加倍补偿你;你受的委屈,哥哥会让这群活该下地狱的杂碎千倍、万倍的赔!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子啦,咦?算算时间那孩子也该到了啊!难道又在路上跟人干架?”看了看劣质的陶瓷腕表,大姊不无担心地蹙了蹙两道画得又粗又黑的眉。

俊美而冷漠的少年扯扯唇角,勾出一个淡到令人无法觉察的冷笑。

“许叔,你先下楼,我要和这位夫人单独谈一谈。”

结论性的话语,专制而不带任何感情。老管家许叔担忧地看了少年一眼,将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收回:“是,少爷。”

门又重新关上,原本安静的屋中只剩下大姊和少年。

一改方才给人“出生高贵”、“家教优良”的富家少爷模样,少年动作自然地从沙发旁的矮柜中搜出一瓶未开封的廉价红酒,随意大方地朝大姊扬了扬,“要不要来一杯?”

摇摇头,大姊神色怪异地看着眼前气质在瞬间就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冰山美少年。

如果刚才的少年还只是徒有着美丽皮毛,却高傲得令人无法接近、并彻底忽视其危险性的优美兽类,那么现在这只猛兽业已清醒,并在愕然间,与人以最恶毒的还击。

“你一定很好奇,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我和你口中的那名混血又有什么关系。”

“啵”地扯开木塞,将艳红如血的酒液注入高脚杯里,少年优雅地笑了笑:“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既冗长又老套的剧情。”

“但在这之前,请允许我先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姓宁,叫宁子羽。”

“啊,你就是那个……”大姊惊呼,终于将少年有些眼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在哪里见过的脸,与前段时间电视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宁氏收购案”联系在一起。

“不错,”少年残酷一笑,不慌不忙补充道,“我就是那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私生子。”

“那你……”

“不要急,我会慢慢告诉你。”温柔地笑了笑,仿佛忤逆了对方的禁忌,少年的笑脸令大姊不寒而栗。

“我的父亲是个以夜夜新婚,处处播种为人生真谛的风流男性,且不评论他的为人,十几年前,因为在家族中受到压制排挤,他丢下家中新婚不足两月的娇妻,远赴他乡散心,并最终在意大利某个南部城市,遇到另一个跟他同样出生豪门、且放浪形骸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就是我既可悲又可怜的母亲。”

杯中的酒已倒满,可少年倒酒的动作仍在继续:“原本只是one-nightstand的关系,结果竟演变成了同居,直到一年后,我呱呱坠地,而父亲因为妻子那方的裙带关系,重新巩固了在家族中的地位与原先格局,于是他只身离开意大利。根据他与我生母的约定,无论他有多不愿意,都只有将我带回国,抚养在身边,跟他一起过。”

少年美丽的唇边牵出一个毒花般的笑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可惜有句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但偏偏有人自以为受到命运的垂怜,可以蒙上眼睛不看,堵住耳朵不听。在我父亲走后的两个多月里,母亲又一次出现妊娠反应,可她的家族是欧洲最古老、最庞大的财阀门第之一,就算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为了逃避家中眼线,像她那样的大小姐,连医院都不敢去,又没有喝下堕胎药的勇气,又过了几个月,小翼出生了,谁都想不到,小翼竟遗传到母亲家族的黑头发、蓝眼睛。”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母亲的异常表现很快引起她家人的注意,为了抹杀不光彩的历史,让家族的名誉不蒙上任何污迹,母亲的双亲很快将她下嫁给当地一个性癖特殊且下流粗俗的爆发户,而不到一岁的小翼也成为巴特勒家族想除掉的头号人物。”

“后来的事情如你所知,母亲的贴身使女丽贝卡带着小翼逃离了意大利,在离他们如此遥远的国度,巴特勒家族纵有势力,也鞭长莫及。我想丽贝卡最初只是想将小翼交还给父亲,可她又怎么想得到,那时的我已经是父亲与妻子长期冷战、争吵的导火索之一,他又怎么可能再接手一个拖油瓶?”

默默注视着溢满矮柜、沙发,浸入地毯、床单的酒液,少年邪佞地扬起一道眉,阎黑的眸中深不见底:“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了解,为何母亲的双亲会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家族名誉而不惜一切地抹杀掉一条无辜幼小的生命。但是自从得知我有一个亲弟弟,并在贫民窟中、靠向女人出卖身体来生活下去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明白,他们劳神费力也要这么做的原因。”

“为了守卫你在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即使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即使明知前方罪无可赦,你也仍会毫不犹豫地、倾注所有,不惜一切去捍卫这生命中唯一的珍贵。”

“而我独一无二的宝贝,就是我的弟弟,宁子翼。”

“所以,凡是不利于他的事情,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哪怕会让我的双手沾满血腥,我也会毫不在意地全部抹去。”

从奢华、昂贵的长裤中轻轻摸出一支打火机,无视大姊越发恐惧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少年状似不经意地淡淡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亏欠着小翼,一方面是对他深深的愧疚,另一方面又任由他留在这里,只因为我还没有彻底控制宁氏,还需等待时机,但是,现在不同了。”

——我们的“父亲”已被我亲手送进了监狱,他的原配也因“精神障碍“交由十二个年老色衰的男人轮流“看管”,而你,我最最亲爱的弟弟,我要将你所应得的、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以最虔诚的姿势,双手送还。

至于你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不要在意。生活从未给过你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向你要求太多?你只需记得,犯下所有罪行的人是我,生为受害者的你,理应比任何人都更尊贵、更高傲的活着。

“你,你他妈的是个疯子!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救命!!”

冷冷地看着大姊失控般朝门冲去,又在发现门竟从外面反锁后,不顾一切地抡起椅,疯狂地砸向门。身材纤瘦的少年终于露出修罗般的笑脸,毫不犹豫地拿起倒空的酒瓶,朝大姊的后脑勺重重一击。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精明了半辈子的大姊就在一脸惊惧中应声倒地,不停抽搐。

而就在女人倒下的瞬间,门竟从外开了,露出管家许叔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小翼呢?”

“回少爷,翼少爷已被凌非带回。”

“情况如何?”

“翼少爷似乎并不相信我们的说辞就率先与我们的人动起手来。可翼少爷实在太厉害,想要将他在清醒状态下带回非常困难。因此凌非才不得不先将他劈晕,医生已经检查过,并无大碍。”

“做得很好,许叔。”

“那这里……”

“全部烧掉,另外,我想要一份凡是与小翼有过密切来往的人的相关资料。”

“是,少爷!”

劳斯莱斯优雅的车身划出一道漆黑的弧线,隐秘而迅速地消失在平民窟的夜晚,车身之后,火光冲天。

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的出生,只是背叛与放纵留下的肮脏罪证。

不洁的血液早已毒素般腐蚀我的外貌、侵占我的灵魂。

它们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叫嚣着——接受审判吧,你这卑鄙的罪人!

它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到我。

很可笑,是不是?

它们始终不明白,我不需要祝福,更不稀罕天堂。

如果剪下我的羽就能让你飞翔,那么就算让我日夜受刑于修罗地狱,也无妨。

所以,我最最亲爱的弟弟。

为了你,我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