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张处方单
答辩日期表出来的第二天,我接到省人医的通知,周二上午可以去面试了。
我提前一天粗略地过了一遍以前的事业单位面试题库,就穿上职业装,昂首挺胸地奔赴考场。
今天是江医生的门诊,他提前和我打了抱歉说没办法来亲自送我去面试了,他在电话里的那种,遗憾的口吻相当明显。本来也没什么脾气,他这样可爱的遗憾,我反倒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
省人医行政的岗位就一个,所以进面试的也没多少人,环视场地,大家都跟我差不多年纪,就那么稀稀拉拉坐在等候室的各个角落,翻讲义,亦或交谈,静待考官的通知。
我在大片的空位里随便挑了一个椅子坐下,翻出手机,给江医生发微信。
“江医生,我到考场了,急需要一个加油!”
“加油,小姑娘。”他每次叫我小姑娘三个字的时候,都让人像烧熔的烛火,有种恍恍惚惚闪动的柔情。
“谢谢鼓励,我会好好答题的。”
“嗯。”
我是第三个进考场的,正前方有面试官三点一线,我深吸一口气,权当提前参加答辩了。
我开始做自我介绍,中途因为紧张不可避免地嗯嗯嗯了三回,真是心塞,我不禁在心里摆出一个扶额的表情。
“请坐。”中间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微笑道。
我端正地坐回椅子,按照书上交代地那样摆好姿势,学对面的那位大叔考官一样,三十度角笑,笑,嗯……
大叔考官翻了翻我的简历和资料,点了点头,开始问题。
统共是三道题,前两道都有关年初的热点,家风和中国梦,我看了不少类似的题型和中国梦,所以答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哪怕我的手心已经开始汗湿。
最后一道是自主题,让我有些犯难,“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先知先觉,能够创造机会;第二种,善于抓住机会;第三种,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请问你是哪种人?”
真是主观到不能再主观,完全脱离《半月谈》、《申论》等一系列范本的固定框架,要回答的是自己心里的答案。
听完这道题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和江医生的事。在所有人看来,追逐江医生的过程,大概能证实出我既是一个能创造机会,又能抓住机会的人吧。但在考场上,谦逊也很重要,我恐怕无法这么自负地作答把自己渲染得如同事业编中的玛丽苏。
思绪的空隙里,另一位考官抚慰我说:“不用想太多,这道题我们这里也没有固定的答案,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都在听。”
我静静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考官的眼睛,不紧不慢开了口。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我认为,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强大的,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普通人既能创造机会也能把我机会——创造机会、抓住机会,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这三者的关系是大可以并列存在的:在生活中,有一些人能够积极主动地去创造机会,在灵活把握现状的前提下,结合自身优势,具有先知先觉的特点,这很值得我们去学习和借鉴;还有一些人能提前作准备,机会来临时便可牢牢抓住,即使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他门也能快人一步……还有一些人,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他们只是在追求平和无争的人生,这类似于道家的无为一说,客观上也是存在的……”
我洋洋洒洒连篇累牍地说了一大堆,多多少少结合了些自身实际,硬生生将一条意识形态题答成了客观辩证题。
走出考场前,中间那位考官说道:“纯文科生还能这么理智地论证,还真挺少见。”
不知道他这句评价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自我感觉特良好,这大概就够了。我乘兴而来,绝不败兴而归,我无法满足所有人,我只求问心无愧。
二十天后,参加完答辩的第二天,江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我通过了。
“真的吗?不会是你替我开后门了吧?”我的声音如同小兔子警惕竖起地耳朵。
“我只是一个小主任,还没背景雄厚到为省里的卫生局做主。”他在那端笑着。
“噢……”我应着,快乐到口腔里仿佛吸饱了充满甜味的汁水:“你有什么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我在心里尖叫出来,但女孩子家家到底是要矜持的吧,我咧着嘴傻乐:“让我先想想吧。”
隔日,我就在自己的网易邮箱里查到了省人医的体检通知,一切的发生都顺风顺水,家人在得知我顺利拿到编制后都很开心,那些还沉淀在家庭内部的不愉快渣滓一扫而光,妈妈亲手操持出一大桌庆功宴,其乐融融到纯粹,我也打心眼里地感激,深深地感激,感激时间带来许多负面的东西,但又因此洗练出更加正能量的生活。
就是这样的,和江医生在一起后,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越来越好。
他曾经说过花光运气才遇到我,大概这些运气就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吧,我还这样心安理得地挥霍着,得找个时间还给他才好。
江医生是上帝恩赐给我的最大厚礼。
六月中旬,生活委员和班长敲响了寝室的大门,把四套学士服扔到我们**,大声宣布:“明后天拍毕业照,还要回收的啊,衣服和外面的纸袋子都别弄坏了。”
她俩宣布结束,康乔第一个冲到下铺床边,拆开一只纸袋,神经质地抚摩了一番里面的学士服,她突然间大喝:“为什么我们的学士服领子是那么恶俗的粉红色!”
“文科的领子都是粉色的。”黄亦优正在收拾柜子,她书桌上的东西几乎都已经打包寄回深圳了——这几天宿舍楼下不是收书大卡车就是阳伞下的快递小哥,我们的四年所学只卖出一个白菜价,二十多块钱,大家一起去食堂点了四碗臊子面,劝君更尽一碗面,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理科呢?!”康乔追问。
“蓝色,”向来学识渊博的张思敏接上话,还非常体贴地解释着:“工科是黄的,就像黄亦优那么黄,农学绿shai,种庄稼稻子的嘛,国防生姨妈红,染红我们的国旗。”
“那为什么文科是粉理科是蓝?”
“学文大多是女生或者娘炮吧,学理的男生多,男……蓝……谐音,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我不禁神思:“也不知道江医生当年的学士服是什么颜色。”
“江医生!整天江医生!江医生都快成我们寝室的doge了!”康乔不满地嚷嚷。
“白色啊,白衣天使嘛,医学生是白色的。”张思敏答。
“特别适合他。”我说,江医生是天生该套上白大褂的人,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他套个麻袋你都觉得合适。”康乔继续嚷嚷。
“谁让他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我强势反击。
“啊……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康乔抱住被她弄乱的那一大坨学士服,幽幽然倒向了被褥。
第二天,校园被各种各样身穿学士服的大四生占领了,其中当然包括我们,大家三五成群地集中在大门、操场等各种标志性建筑,抢占先机,取景拍照。
过去几年,我们曾经无数途经这里,只当这些东西都触手可及,所以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如今却需要康乔提着个单反为我们鞍前马后,留下这些画面作遗失之美好。整整一天,看似苦力活都在康乔那,但实际上拍得最多的就是他,她甚至要求我下个美拍,把她撩学士服,抱着梧桐树干跳钢管舞的魅(er)惑(bi)过程摄下来,以供他日欣赏和自恋。
接下来整整一周,空间,人人,朋友圈都被各式各样的毕业照刷屏了,大家都不约而同用这种高调的方式宣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仿佛这才是大学的证明——我上过大学,我曾在为期一个月的军训里风吹日晒肌肉再酸痛也要响亮地唱军歌,我曾在网吧包夜早上七点还戴着耳麦对一道开黑的队友咆哮不止,我曾暗恋过球场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把笑容投进了我心里的篮筐,我曾在某次部门聚会被三瓶吹光的啤酒赋予勇气跟心爱的女孩痛痛快快表了白,我曾狂奔在草地上只因八百米考试还剩五秒就要不及格,我曾因为挂科在深夜里无声哭泣只恨自己不争气对不起父母,我曾走过这样长,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足够让人乐不思蜀的四年,我曾走过这样短,短到还来不及道别,如今只剩眷念和怀旧的四年。
我们终于还是毕业了。
六月二十日,毕业典礼。
所有的大四生安安静静地穿戴好学士服,安安静静走进会场,依次入座。
校长对着喇叭念出演讲稿,荧幕上开始播放大家制作的毕业视频,逗乐而抒情,让许多敏感的女孩子抹着眼泪,又马上呛出了笑声。
“我们毕业了!”
——直到这样的字幕为视频收尾,会场里一片静谧,没有任何喧嚣,无声是最深沉的念白,静默是最刻骨的抒发——
“再见了,母校。
“谢谢你,大学。”
毕业典礼进行到最后的流程,校长、书记、院长等领导为所有的应届毕业生学子拨学士帽上的流苏,从一边拨到另一边,标志着我们可以离开温房天高任鸟飞了。
我很走运,排着队列上去的时候,给我拨流苏的正是校长大人,他笑的非常和蔼,轻轻为我扫好头顶的流苏,他一边把学士证和毕业证书交到我手里,一边问我未来打算去哪工作。
我说:“我已经考到省人医的编制了。”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语调也在颤抖,根本抑制不住,好像我冷到发抖一样,但我的心是那样火热,激动,紧张,高兴将我围剿,我只能不停说着谢谢。
“不错,希望你前程似锦。”校长还是亲和地笑着,祝福我。
“谢谢!谢谢!谢谢校长!”中文系出生的我我只会说这个词了,校长大大肯定亲手送走无数个学子,也许他压根都没看清楚我的脸,但都无所谓,都不影响我的激动和快乐,没经历过的也许不会明白,哪怕只是为了亲身经历此刻,我的几载大学都足够称得上值得。
和宿舍其他人一道走出会场,大家都在激烈地分享刚刚被拨流苏的感受,并把头顶上重心始终不稳的帽子给摘了下来。
快到走廊的尽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外面,江医生。
他就站那,在一群往外面涌的黑袍小燕子里格格不入,他没告诉我就出现在这了,突如其来的,却又并非不速之客。
我立马有异性没人性地撇开室友小跑过去,站到他面前,不说话,只把手抬起来,交到他跟前。
他长眸微弯了弯,轻轻握住我的手,有点礼节性的意思在里边儿:“恭喜你,毕业了。”
“谢谢!”我激动的余韵还没下去,高声回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来陪你一起毕业。”
是那样乐得与他分享,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上下连晃,不忘展示着我手里的证书,并喋喋不休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校长给我颁的证书!是校长啊!那么多领导,我居然能轮到校长,好开心,好幸运,我一定会有大好前程的!”
“嗯,肯定会。”他像是被我的这种快乐的精神感染了,瞳孔里溢满笑意,原谅我的自恋吧,这笑意里似乎还蕴藏着爱意,饱满的爱意,能叫我马上就品尝到,它是一只有选择的饕餮兽,只把毕业的失落大口吞了进去,剩余的,是我内心更深的兴奋。
江医生就一直以这样的神情看着我,冥顽不化的磐石在这样宁和的目光里,都能软化成一颗大红苹果,我皱了皱鼻子,拧起眉毛问他:“干嘛,为什么老看着我?!”
川流不息地人群在四面穿行,唯独江医生一人,幻出一片安详平静的气氛,他依然没移开视线,回答我:“我在想,今天校长给你拨流苏,下次是不是就就能轮到我为你掀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