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出任西江省省委副书记之前,王一鸣已经做了八年京官。

俗话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广州,不知道钱少;不到深圳,不知道身体不好。老百姓这几句简单的顺口溜,把三个城市最鲜明的特征勾勒了出来,简直是活灵活现。

没有进京之前,王一鸣曾经创造了几个官场神话。29岁,成为自己的老家清江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31岁,成为正厅级干部;32岁,出任江北市市长,是全省当时最年轻的地市级正职;35岁,被中央组织部作为副省级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并到中央党校,进入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脱产学习一年;37岁,他终于像众人预测的那样,顺利进入北京,出任S部党组成员、办公厅主任,成为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副部级高官之一。

在他的老家,王一鸣成为整个县城、地区,甚至省城里,议论最多的焦点之一。从小学到大学,凡是教过他的老师,都努力回忆他当初的样子,用他勤奋好学的故事,激励一届又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他升官的经历,也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有的老师、同学,和别人谈起王一鸣,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笑容,好像能够认识王一鸣,就是一件无比光彩的事情。好多人更是乐观地预测,按照这个升迁速度,说不定哪一天,王一鸣就进入中央,成为国家领导人了。

但真正进入北京,王一鸣才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副部级官员,在这里,确实算不上什么了。

S部是国家的综合经济部门,有一位部长,六位副部长,还有总经济师、总审计师、中纪委驻部纪检组组长,加上自己这个部党组成员,总共是一位正部级干部,十位副部级干部。自己的排名最靠后,又兼着办公厅主任的职务,年龄又最小,理所当然地就成了这帮老头子的大办事员。

年龄最大的当然是袁部长,63岁,头发全花白了,前边的脑门也是光光的、矮矮的、胖胖的,一看就是一脸福相。按他的年龄,再干两年,他就要退休了。每次见了王一鸣,都是“小王,小王”地叫着。这么多年,已经没有几个人敢于当着王一鸣的面,喊他“小王,小王”了。

大学毕业,王一鸣因为在学校表现好,作为全年级第一名的学生,被如愿以偿地分到了省委办公厅秘书处,做了文字秘书。那个时候,大家就叫他“小王,小王”。

等他幸运地被赵老书记看中,做了清江省第一把手的秘书后,大家都开始叫他“王秘书”。敢于公开叫他“小王,小王”的,也就是省委几个主要大领导,就是当时的省委秘书长,见了王一鸣,有时候也是客客气气地喊“一鸣”。

此后,他当上了团省委的副书记,人家又开始叫他“王书记”。等当上市长后,又开始喊他“王市长”。如今,敢于当面喊他小王小王的,也就是区区两个人了,一个是赵老,一个就是袁部长。

赵老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前些年从副总理的位子上完全退了下来。对当今的政治越来越没有了影响力,而王一鸣的升迁速度,也就陡然间慢了下来。

八年时间,王一鸣从部党组成员、办公厅主任,做到副部长、常务副部长,窝是两三年一挪,位置是越来越重要,但级别还是副部级,从级别上来说,等于是八年没有进步。

对于自己的仕途,不管别人说什么,王一鸣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自己是个农村的穷孩子出身,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只是到了自己这一代,才有了条件接受良好的学校教育。凭着自己的勤奋和聪明好学,才顺利地考上了省里的大学。当时凭自己的成绩,就是报考北京的名校,也是有可能被录取的,但为了保险,自己还是选择读了本省的大学。到大学毕业时,正赶上了大学生吃香的时代,自己没有找任何人,就凭成绩进了省委办公厅,从一个小科员做起,不几年就做到了副处长,还兼任着省委书记的专职秘书,以后更是福星高照,年纪轻轻,就做了厅级干部,成为老王家历史上第一个从政成功的人。有这些,足以说明,上天对自己是非常眷顾的。老家的那些小学同学,好多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那些大学同学,有的分回到了县城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也仅仅是个科长、副科长的干部而已。比着他们,自己已经是万分幸运了。

当然,知足并不等于自满。王一鸣还是有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抱负的。仅仅满足于在部里做一个副部长,干着自己分内的几件事,一年到头出几次国,到下面的省里跑几趟,调研调研,在文山会海里消磨掉自己的才华和抱负,王一鸣觉得,这样的日子对那些年届退休的老部长还有意义,而自己,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了。

到赵老家里聊天时,赵老也提醒他说,要做好到省里去工作的准备。马上就要到2000年了,作为跨世纪的党的高级干部,中央到时候将会考虑,选派一批年富力强的干部到各个地方任职,为十六大的召开提前布局。三年后,换届的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从中央到地方,将有一大批干部的年龄到限,要离开目前的领导岗位,而像你这样,到时候年龄在四十七八岁的中青年干部,将会走上重要的领导岗位,出任省部级的正职。你现在最缺乏的,就是地方省级的职位阅历,你别看你当了八年的副部长了,那只是在条条部门的工作经历,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要想再往上走一步,没有省级干部的经历,在块块上再工作一段时间,到时候你就会很被动。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离开北京,选择到省里工作去。中组部就是派给你的是西部落后地区,哪怕是西藏或者青海,条件就是再艰苦,你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马上给我启程。眼睛不要老是盯着东部和沿海发达地区,以为只有到了那里,基础好,容易快出成绩。那是偏见,是私心杂念在作怪。我们共产党人,从宣誓的那一天起,就下定了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的决心。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值得,就在所不惜。像我这一代人,都是读着毛主席的书长大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我们是为人民的事业,再怎么做,都是有意义的。现在虽然是和平年代,国家经济发展得很快,对外开放的步伐前所未有,但也出现了许多新问题、新困难,我这个老头子虽然不过问政治了,但通过读书、看报,和老年人聊天,我也知道,现在的社会暴露出的问题,并不少,有些问题值得认真研究,加以注意。有些现象往严重方面说,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危险,非常尖锐。还是当年小平同志说得好啊,发展起来后,问题并不会少,甚至比不发展问题更复杂,更难以解决。今天的中国,比着改革开放前,物质产品是丰富了许多,老百姓吃的穿的,可供选择的余地是更大了,但假冒伪劣也更猖獗了,黄赌毒又开始泛滥了,工人农民的日子,有的是提高了,但也有许多人,又一夜之间,打回到原形了。前些天我和一个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将军聊天,他说了一句顺口溜:“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说了社会上的许多事情,五花八门啊,有下岗的工人没地方挣钱,抢劫杀人的;有下岗女工从事卖**的;有黑煤窑、黑砖窑为了发财,草菅人命的,这些令人发指的社会丑恶现象,死灰复燃,实在是令人深思啊。

我老了,不中用了,对许多社会现象,已经无能为力了。你还年轻,前途远大,不能光想着做官,那没有多少意思。要多想着做事,为老百姓做事。连封建社会的那些官吏尚且能做到这一点,何况我们是共产党人。一个人,只有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到一起,人生才有意义。对你这个人,我观察了20年,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你是有**有抱负的,是愿意做出一番事业的,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

和你年龄差不多的,有的已经出任省长、部长了,这一次,我就舍上我的老脸,再豁出去一次,为了你的前途,找找中央领导,让他们考虑考虑你的工作情况。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面帮你了,今后到底能怎么样,全靠你自己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从赵老家里出来后,王一鸣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股暖流,在身体里左冲右突,整得他热血沸腾。这老爷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大贵人啊!今生今世,这样的情义都无法报答了。

果然,过完年到2月底,王一鸣的任职文件下来了。中央决定,王一鸣同志任中共西江省委委员、常委、副书记。

西江省是中国西部一个经济欠发达省份,地处祖国的大西南,境内丘陵山地众多,30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平原只有三分之一,人口却有6000多万,人多地少,有的地方更是大石山区,土壤存不住水分,水土流失非常严重,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地区,到世纪之交的2000年,全省绝对贫困人口,仍然高达300万人。

王一鸣刚到北京,做部党组成员兼办公厅主任的时候,部里的扶贫开发工作,虽然由一位副部长分管,但实际上,做具体工作的,还是王一鸣这个大总管。每年给哪个省多少多少钱,扶持几个项目,做预算的时候,都是王一鸣和计划司的司长具体操办。

地方上的同志为了多争取点预算,多要几个项目,也是勤快得很。每年年底,到了该制订下一年预算的时候,省委书记、省长就带着副书记、副省长的一大堆,还有各个厅局的厅长、局长们,到中央国家机关的各个职能部门,提前活动一番,拜见拜见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目的是拉拉关系,通融通融感情,为自己的省份多争取点利益。老百姓总结说,这叫做“跑步钱进”。

而王一鸣所在的这个部,每年都有大批的项目和资金,是各地方政府“跑步钱进”的重点中的重点,每年都要接待一拨又一拨的省委书记和省长,副省长、副书记更是多得数不清。等着会见的人实在是太多,安排不过来,当时的袁部长就安排王一鸣,除了各个省份的省委书记来了,我要亲自接见外,其他的省长副省长的,就由各个副部长、部党组成员分头接待吧!大家一人分担一点,减轻一下压力,要不然工作简直是没法干了。国务院的会议要参加,必要的外事活动要出席,还要陪同中央主要领导到外地调研,越是到年底,事情越多,地方的同志们又那么热情,心情可以理解,做法却值得探讨。

王一鸣看着袁部长光光的脑门上不多的几根花白头发和疲惫的眼神,眼袋是越来越明显了,像是眼睛下面卧了一条蚕,不禁可怜起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按说他这个年龄,在农村都是爷爷辈了,如果孩子孝顺,家庭条件好一些的话,几乎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只等着颐养天年了。而在官场上,却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代。几十年的宦海浮沉,只有到了这个年龄,才能够身居高位,达到自己权力的巅峰。

位子显赫了,权力大了,工作的责任也就更大了,事情也就更多了。每天是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签不完的字,见不完的人,出席不完的活动。每年都要坐着飞机,把地球转几圈。还要没完没了地讲话、发指示、搞调研。假如活动有官比他们更大的官员出席,他们就成了陪衬、摆设,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频频点头,这叫做熬会。

这样的场合每年王一鸣也要出席不少。最无聊的就是这个熬会,简直是对人的折磨。面前放着一沓文件,都是打印好校对了的,大领导讲的,基本上是照本宣科。越大的领导,因为所分管的事情多,他就越害怕讲外行话,越怕别人说他不懂,所以越不敢自由发挥,只好按照各个部门准备好的发言稿子,一字不差地念下去,时间到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你听也好,不听也行,反正文件里都有,白纸黑字,回去传达一下,让办公厅文电处转发一下就行了。

文件你可以不看,但会议时间你不能不熬,尤其是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不能吸烟,不能打瞌睡,不能东倒西歪、无精打采,面对各个新闻媒体的镜头,你还得努力打起精神,露出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样子,这样才能给媒体一个好印象,给上级领导一个好印象。就是这样的活动,一天下来,让王一鸣感到,坐得屁股生痛,腰杆僵硬,胸闷气短,浑身上下,像是被捆了一道绳子,不得舒展。

每次开完这样的会,他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或是公园,或是树林里、小河边,静静地走上一个多小时,舒展舒展筋骨,大口地喘着气,直到身体自发地出现了深呼吸,才缓过劲来,恢复了常态。

王一鸣想,像自己这样三四十岁的身体,还有点吃不消。而老袁那样,都六十多岁的身体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拼命,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

办公厅里都传言,说老袁有秘方。平常里对吃讲究得很,每天喝的汤里面,都放有多种名贵药材,比如冬虫夏草什么的。喝的茶水,也是秘书按照中医的配方,专门熬制的。杯子也是专门定制的紫砂壶。在外面吃饭,老袁也是从不乱吃东西,况且浅尝辄止,定时定量。管住了嘴,也就预防了许多疾病。平常里老袁也是非常注意锻炼身体,经常打打球,游游泳,一年到头,更是到医院检查多次。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也是从来不马虎,都是住院治疗,生怕小病拖成个大病,有病早医,没病早防。

虽然招呼得很紧,但衰老毕竟是自然规律,年纪不饶人,老袁也是一天天地江河日下,明显地看着精力不济。事情多了,就烦,发脾气的时候就越来越多,时不时逮着身边的人,狠狠地骂一顿。家里的保姆,办公室的秘书,甚至他的老伴,都没少挨骂。

有几次把秘书骂得够呛,秘书姓林,是个个子高高、精瘦精瘦的小伙子,鼻梁上架了副眼镜,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样子,跟了老袁四五年了。小林就找到王一鸣诉苦,说老板现在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时不时逮着一件事情,就批评个没完。你还不能解释,越解释他脾气越大,简直没办法做下去了。这样吧,王主任,你还让我回办公厅算了,我还做我的小秘书,虽然没有部长秘书风光,但不受气,清静。

王一鸣自己本来就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出身,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做秘书的,虽然辛苦了点,受了点气,但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可以接触许多别人接触不了的事情,可以学习许多别人无法学习的东西,社会地位高,在机关里众人都高看你一眼。最关键的是,大领导们也是有情义的,他虽然向你发了脾气,但从心里,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尤其是自己的秘书,到了该提拔升职的时候,就会首先想到你。这样,只要有升迁机会,你就会捷足先登,比别人快了一大步。

想到这里,王一鸣就开导小林说:“兄弟,你听我说,千万不能冲动,袁部长冲你发脾气,他也是不得已啊!他咋不冲我发,我是办公厅主任,按说也是他的部下,他怎么控制住了?难道就因为我资历比你老,级别比你高,是部党组成员吗?不是,在袁部长这样的老前辈面前,我们都是小字辈,被他老人家批评批评,是完全应该的嘛!领导批评你,是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别的人想叫领导批评他,领导还不批评他呢,就是办错了什么事情,领导对他还是客客气气的,但这样,他的前途也就完了。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但到此为止啊,你不要再和任何人讲这件事情,放下包袱,好好为袁部长做好服务,再辛苦两年,争取在袁部长退休之前,把你的级别解决了,争取做个办公厅的副主任什么的。按你的想法,还回来做秘书,我这是没问题,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但袁部长那,怎么交代?你就把老头的心伤了,他就是再有度量,也不会首先考虑你的前途了吧!这样你只好一辈子在办公厅里,做个处长了。你这个位子,好多人都盯着呢,就盼着你出点事情,好取代你,你自己想一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小林听了王一鸣这一番开导,立马明白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立即站了起来,冲王一鸣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王主任,太感谢您了!我明白了,您是真心为我好,我记住您的话了,好好为袁部长服务,他就是再发脾气,我也忍受下来,绝无怨言。一定配合您做好工作。”

果不其然,在老袁正式退休之前,提拔小林做了办公厅的副主任,小林32岁,也做到了副局级,是部机关最年轻的司局级干部之一。

各省各市的头头脑脑年年到部里走一番甚至几番,热情得不得了,邀请了一遍又一遍,邀请部领导带领各个职能部门的领导,一定要抽出时间,到下面转一转,调研也行,考察也行,有事要来,没事也欢迎,哪怕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观光旅游,也欢迎。只要到了下面,什么吃啊喝的,住的行的,全给你安排好了,该看的看了,该玩的玩了,临走时还可以带着各地的土特产,满载而归,就这,地方的同志们还是非常欢迎,宁愿花钱、管吃、管住、陪玩。原来,现在各个地方,都把接待上级领导来访,当做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了。有的地方更是喊出了口号,接待也是生产力。在对地方领导的政绩进行考核的时候,加上了这样一条,每年接待了多少上级领导,特别是中央各个部门的领导。

在北京待烦了,也想换换环境,没事情的时候,中央各个部门的领导,也爱到下面视察视察。袁部长出去视察的时候,王一鸣还兼着办公厅主任的职务,自然是部长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等袁部长退了休,中央从北京市委调了一个田副书记过来,做了新部长,王一鸣就不再兼任办公厅的主任了,做了专职的副部长。六个副部长中排名最后,分管了两年办公厅的工作,还有扶贫开发。

借这个机会,王一鸣曾经多次到过西江省,具体来了多少次,他没仔细算过。有的时候是陪部长来;有的时候是陪中央和国务院的其他分管领导来;有的时候是代表部里,到西江参加这个节那个会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分内工作,要做下一年度的扶贫开发预算前,他都要到省里转一转。一来了解一下上一年度拨付的资金使用情况,二来听取一下省里同志们的意见和建议。虽然这只是个形式而已,但必要的形式还是要走,当然,到了哪个省,都是受到高规格的接待。省里同志的意见也是一贯的,就是想方设法让部里多拨付些资金。这个时候,从省长到副省长,见了王一鸣,都是异口同声地说:“困难,困难,我们真是困难,希望部里多关照。”

王一鸣每年都要跑十几个省份,听他们说的“困难”多了,也渐渐麻木了。看着各地的省城,一年一个样,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路越修越宽,广场越建越大,大剧院、博物馆、体育中心一个个地标性建筑越建越豪华。尤其是党政机关的豪华办公楼,一座比一座漂亮、高档,甚至有的县级市市政府的办公楼,那规模、气派、豪华程度,放在北京,简直要把那些部委机关的办公楼比下去了。接待客人的豪华星级饭店,更是一点也不比北京的档次差。吃的更是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了,在北京能吃到的,各个省会几乎都能吃到。像王一鸣这个级别的干部,到了省里,随便吃餐饭,花个几千元,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要是省长、副省长参加接待,陪吃一顿饭,上万元的情况也会有。真正是应了老百姓的那句顺口溜:“一餐饭,一头牛;屁股底下一座楼。”

在下面转的机会多了,也让王一鸣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他发现,由于幅员辽阔,我国各个地方的经济发展水平有很大的差距,比如东西差距、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差距,这些差距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进一步加大,不仅没有缩小,相反,还有逐渐拉大的趋势。同是做一个公务员,在发达地区工作,收入就是落后地区的几倍;就是在同一个地区,由于所待的部门不一样,收入也会有很大差距。比如那些中央直属国企,垄断行业,一个普通员工的收入,就是其他行业普通员工的几倍甚至十几倍。但对于官员来说,情况就又不一样了。就是再穷的省份,它们的省部级领导,和中央部门的领导相比,丝毫也不逊色。大家一样坐的都是奥迪,你是八个缸的汽车,我的也是;你有八个缸的豪华大越野,我的也是。所谓的再穷不能穷领导,一个这么大的省,不差那几个钱。

一个大省,几千万人,每年的财政收入,再少也有三五百亿,就养了几十个省部级干部,当然是不差钱。但一到具体的扶贫开发上,绝大部分省份确实都差钱。尤其是西江省这样的经济欠发达省份,更是很差钱。

有一年王一鸣到西江省搞调研,陪同他的是分管农业和扶贫开发的胡副省长,矮矮的个子,胖胖的,一脸络腮胡子,浑身强健得像是个举重运动员。一问才知道,胡副省长原来是军人出身,正师职干部转业,从地区副专员干起,一直干到地委书记,前些年刚被提拔,做了副省长。

因为前几次都是走马观花,看的都是西江省情况不错的地方,这一次王一鸣就提出,到西江最贫困的地方看一看,尤其是住在大山里的少数民族。胡副省长也想多向部里争取点资金,于是就同意,亲自陪同王一鸣,到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跑一趟。

从省城到那个少数民族的自治县,越野车要走六个多小时,越是接近县城,路况是越来越差,尤其是最后的四五十公里,汽车简直是行走在悬崖峭壁的边上,缓慢地爬行,时速也就是一二十公里,这就是所谓的盘山公路。车走了半天,其实还是在山腰上打转。透过车窗望出去,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半山腰上是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从远处看,就像是一道弯曲的白线。胡副省长手指着远处对王一鸣说:“老弟,不是你提出一定要到最艰苦的地方看看,我也根本不会来。我分管这方面的工作,已经三年了,也就是来了两次。陪书记来一次,陪省长来一次,还都是新一届省委班子刚刚上任的时候。这个地方,路太难走,进出县城目前只有这一条盘山公路,还是五十年代大跃进那时候,开山炸石,修建的一条老路,当时修这条路,听说死了几十个人,平均两公里,就是一条人命。省里的交通厅也早就规划了另一条公路,但由于投资太大,要修隧道,建桥梁,整个投资预算需要四五个亿,省里目前资金紧张,就搁置了下来。没办法,目前只能是先把这条路维护好,想方设法多安排交警值班,千方百计降低道路安全事故的发生。但由于自然环境恶劣,尤其是到了冬天,碰上下大雪或者下大雨的天气,或者是大雾的天气,这里的交通事故就不断,每年都要在这条路上死几个人。你看看,那下面的山涧,一般的也有三五百米深,车子只要翻下去,上面的人,肯定就没命了。前些年有一个拉民工回家过年的车辆,由于超载,在会车的时候,躲避不及,一下翻进了山沟里,连人带车,滚了下去,车体都散架,许多人就从散架的车辆,抛了出去。等搜救人员赶到时,顺着绳索爬到山沟里,那个场面啊,简直是惨不忍睹。那个时候,我还在下面一个市做市委书记,虽然没有亲自到现场,但通过媒体的报道,我才知道,整个山沟里、树木上、乱草丛里,到处是人体器官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次事故死亡了四十多人,是当时轰动全国的特大安全事故,为此当时的省长还受到了国务院的处分。”

王一鸣听他说着话,透过车窗向下望去,确实,自己所坐的汽车就行走在悬崖的边缘,往下望去,一眼就可以看到,下面的深沟足有几百米深,像是从一座摩天大楼向下眺望的感觉,让人感到眩晕。王一鸣连忙转过头去,平视着窗外。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明明看到山沟里,是一排排的房子,这说明那里住的有人。他就问胡副省长,那些老百姓怎么都住在山沟里了。

胡副省长笑笑告诉他,那些老百姓其实不是住在山沟里,是住在半山腰上。我们的车是行走在这个大山里,在翻山越岭,等过一会儿,到了平地上,你就明白了,他们其实都是居住在半空里,伸手就可以抓一把白云。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翻过了大山,汽车行走在一条小河边,王一鸣就看到,远处的大山上,确实建了一座座的木楼,顺着山腰,可以看到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男女老幼,背着背篓,顺着山间的羊肠小道在艰难地爬行。王一鸣是平原出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感到非常好奇,就提议停下车子,下来看一看。

司机停稳车子,王一鸣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站在小河边,听着脚下哗哗的流水声,抬头看去,远处的山腰、山顶,被山民开垦出巴掌大一块地方,他们的房子,就建在那仅有的一点平地上,脚下就是百米深的山沟,下面是潺潺的流水,假如夜里糊涂,上厕所一不小心,就会翻下几百米的深沟,立即就会丧命。木楼的旁边确实是白云缭绕,犹如画卷一般。

风景是不错,但确实是太危险了。一旦刮大风,下大暴雨,引起了山洪暴发,或者泥石流,那后果就不堪设想。想不到解放都五十多年了,有老百姓竟然还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王一鸣问胡副省长,他们为什么愿意住在山上啊?

胡副省长说,是历史遗留问题了。这些都是少数民族,从前他们打不过汉族,汉族把山下的平原都占领了,他们只好就上山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他们独特的生活习惯,让他们下来,他们也不愿意了。这几年政府也开始在平原地带,修建连片的少数民族居住区,政府出大头,山民出小头,目的是让他们从山上下来,生活方便些。大部分山民已经响应政府的号召,从山上下来了,但还有一小部分,习惯了待在山上,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下来。这一部分人,非常令人头痛,尤其是碰上自然灾害的时候,道路中断,非常难以救援。再说了,我们省里的情况你也了解,贫困人口多,现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全省还有300多万,目前还不能完全救助。政府也是力不从心啊!

王一鸣问:“目前我们省里,贫困线定的什么标准?”

胡副省长不好意思地看了王一鸣一眼,说:“实不瞒你老弟,我们的标准比较低,我们这里是落后地区,自然和东部发达地区有些差异。按照我们上报国务院的数字,我们划定的贫困线,就是年人均收入在750元钱以下的,才算贫困人口,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我们还有300万人。要是提高到人均1000元的标准,我们的数字就更难看了,保守估计也得有700万人。”

王一鸣听了心里一震,他知道,胡副省长说的,就是我们宣传媒体上所说的“绝对贫困人口”,这个概念就是王一鸣他们这个部,和国家其他部门联合提出的,目的是和联合国的贫困人口的标准区别开来,好对外宣传。从事具体工作的王一鸣知道,如果严格按照联合国对全世界不发达国家制定的贫困线标准,人均年收入不足365美元的标准测算,那我们中国的贫困人口,就不是有关部门宣布的那样了,全国2700万人,说不定数字得扩大十倍,是两亿多人。那样中国官员的面子,就扔到太平洋里去了。反正老外傻,他们也搞不懂我们的这些专有名词的具体涵义,他们糊里糊涂,就以为,我们的贫困人口就这样减少了。毕竟认真研究中国问题的老外,还是少数。

随后的一天,王一鸣亲自爬了一下山,到了十几户老乡家里,看了看他们的生活情况。这里的老乡都非常淳朴,平日里难得见到外人,尤其听说王一鸣是从北京来的,就更加高兴了。

王一鸣握着一个个老乡粗糙的手,看着他们淳朴的面容,和长期跋山涉水早早就累弯的腰板,弓起来高高的后背,心里更是百感交集,不是个滋味。建国这么些年了,城市里到处是高楼大厦,北京、上海的建筑,比着伦敦、纽约的建筑已经丝毫不差了,城里人的生活水平,也相应地提高了许多,但在这大山深处,却还有那么多的人,生活在堪称原始的状态,他们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他们的祖辈那样,重复地过着一个又一个人生。没有改变,没有进步,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悲剧还是喜剧。

王一鸣问当地的领导:“大山里现在还是不能通电吗?”

当地的镇长说:“像这些散居在大山上的老乡,目前还是做不到,造价太高,一家一户,拉一根电线杆子,中间就要隔着几百米,地形又复杂,没办法。”

王一鸣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要解决老乡们看电视的困难,还是要动员大家下山,集中居住,政府再多出点钱,建设得标准高一点,吸引大家下山。”

胡副省长说:“是啊,是啊,希望部里再向我们倾斜一下政策,加大点扶持力度,多给点资金,我代表这些老乡,表示感谢了!”

说完大家全拍起了手掌,笑了起来。

从西江省回来后,王一鸣特意把在西江省的所见所闻,在部务会议上,向田部长详细汇报了一下。讲到动情的地方,王一鸣眼睛湿润了,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努力抑制着,但声音还是哽咽起来,没办法,他只好停下来,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这是王一鸣平生以来,第一次在部务会议这样公开的场合失态。

当然,他的举动也感染了在座的所有的人,田部长对他的举动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像王副部长这样,下去调研,所取得的成果,才是真成果,才有真价值。这才是部机关应该具有的作风,我们下去,要带着对劳动人民的真感情,不能走马观花,要了解实际问题,这样我们所提出的问题,所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对国务院领导才有实际的意义。我们制定的政策,才更加有针对性。全部一定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扎扎实实,到一线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获得第一手资料,为部领导的宏观决策做好参谋和助手。”

当然,领导重视了效果还是不一样,获得了田部长的首肯,在制订下一年度扶贫开发资金预算的时候,西江省的资金额度就比上一年增加了2000万元。

预算下来后,西江省的领导对部里的安排非常满意,尤其是胡副省长,更是把这作为自己的一大功绩,向省长、书记分别作了汇报,把陪同王一鸣视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顺便又吹嘘王一鸣,说通过多次的接触,发现王一鸣是中央部委机关最年轻、最有水平,也最有前途的副部长之一,这样的青年前途不可限量,更别说还有退休的赵副总理做后盾。省长、书记自然对王一鸣的履历知道得一清二楚,对于王一鸣自然是更加高看几眼,指示有关方面,加强和王一鸣副部长的联系,有什么事情,特别是私人的事情,符合条件的要办;不符合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办。

从此,逢年过节,王一鸣都是接到西江省委书记、省长的亲笔签名的贺年卡、慰问信。胡副省长更是有事没事,给王一鸣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到北京开会的时候,都要和王一鸣联系联系,有时间的话,双方也会吃顿饭,聊聊天。更过分的是西江省委、省政府驻京办,从主任到副主任,哪一个都有王一鸣家里的电话号码、办公室号码、手机号码,司机号码、秘书号码。历届办事处的主任不管是新上任的,还是离任的,都要抽时间,到王一鸣办公室或者家里汇报汇报,逢年过节,必要的礼数更是少不了,当地的土特产,一箱一箱的,开着汽车,亲自送到你家里,让你拒绝都不好意思拒绝。

王一鸣毕竟是秘书出身,从大的方面来说,也是做服务工作的,只不过是为大领导服务而已,虽然官居副部长了,但还是非常能够理解这些同志的心情。人家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不这样做,他们的领导会不高兴。再说了,人家也不容易啊,大过节的,开着车满北京城里跑,找到地方还得当搬运工,辛辛苦苦送到各级领导家里,目的就是让你记住他,记住他们是有情意的,对你的关心,人家是有恩必报,这就是中国的人情。

推托不掉,只有接受,所以逢年过节,家里就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家里净是各地的土特产,说起来也值不了几个钱,但吃吧吃不了,扔吧又可惜,送人吧太麻烦,堆在那里,也确实占地方。尤其是王一鸣的老婆于艳梅,是个爱干净的人,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家里收拾收拾家务,平常里家里都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到了春节,这大箱小箱地堆满了一楼的储藏室,更把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儿子、女儿放假回家,每个人房间里都放上几个箱子,里面都是吃的喝的,散发着说不清的味道,确实也带来了不少烦恼。

于艳梅收拾得烦了,就对王一鸣发牢骚,说:“你咋认识那么多的人啊?原来我跟着你,刚调进北京的时候,逢年过节,那真是清净啊!几乎没有人打扰,你看现在,这人多的,家里电话响个不停,我在家里,本来学校放假了,刚想休息几天,但现在却成了电话接线员了,一天到晚,不得消停,真是烦哪!”

王一鸣看着自己的老婆,苦笑了一下说:“好了,你就别发牢骚了,人家也不容易,硬拒绝太伤人情面。再说了,我们也有用到人家的时候,你暑假去旅游,一个电话,哪个驻京办不是车接车送啊!到了下面的省里,人家更是殷勤备至,管吃管喝管住,临走时还准备着礼品,人家图个啥?就是图个我们有的时候,可以为省里办点事情,我们应该理解人家的苦衷啊!”

听了王一鸣的一番劝解,于艳梅才恢复了平静的心情,继续当自己的接线员,对登门拜访的各个省市的驻京办主任、副主任,热情接待,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都说王一鸣副部长有福气啊,老婆长得漂亮不说,还非常贤惠,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有素质的人。第贰章

中组部下发的关于王一鸣同志担任中共西江省委委员、常委、副书记的文件上,特别加上了这样一句话:排名在省委书记杨春风和省委副书记刘放明之后。刘放明是省长,在副书记中当然要排名第一。

这句话看似不显眼,其实非常重要,在官场上混的人都知道,许多人宦海沉浮,奋斗几十年,五六十岁了,才混到副省级,有的人担任省委副书记、副省长好多年了,做梦都想得到这一行字。距离看似很近,但其实非常遥远。

得到这一行字,就说明自己的前途还非常远大,一旦省长和省委书记出缺,作为排名第一的副书记,你就非常有可能,趁势而进,弄个省长当当,运气实在足够好,一步到位,坐上省委书记的第一把交椅,也是有可能的。实在不顺利,本省没有空缺,还可以调到外省。再不济了,临到退休前,还可以解决个正省级,弄个政协主席的当当,也算是修得正果,可以颐养天年了。

王一鸣的这个任职文件,相当明确地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中组部认为,王一鸣是西江省下一届省委书记或者省长的最佳人选。他现在就是在熟悉情况,为党的十六大的顺利召开,为下一届地方省级党政领导干部大换血,做好准备。

所以文件刚刚下发,王一鸣人还没有到西江报到,他已经毫无悬念地成为西江省本年度最令人关注的大员之一。网上看到消息的人就纷纷议论,有的好事者,或者关心西江省政治的人,就开始仔细研究他的简历。许多人看到他的简历,都大吃一惊,37岁,就成为副省级干部了,这样的例子,在西江省的历史上,只有建国初期和“文革”期间,才可以找到一两个这样的例子。

现在的官场已经几乎没有什么秘密了,所有的官场上的大人物,在老百姓眼里,几乎成了透明的了。有许多小道消息,更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所以没几天,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个要来西江省的王一鸣副书记,在当今的官场人脉颇深,背景不凡。退休的赵副总理,就是他最大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