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岸慢慢熬着药, 他垂着眼,烛火昏黄,扫过少年的侧脸, 莫名显得有些阴郁。

皇后产下龙凤双胎,边关大捷。

上天实在是偏爱大越这位新帝。让他不费吹灰之力, 就得到了一切。

听说边关凶险, 元西河更是地势险峻,古往今来多少勇将都折损在那, 一去便是九死一生。

或许,正是因为有皇后的存在, 皇帝才得以获得这样的幸运。是她给他带来了福报。

方才皇帝进了内殿,此刻正在与皇后叙话。皇后刚刚生产完, 哪怕施过了针, 身体还很虚弱。谢岸只能听见她微弱的声音,在那一字一句的嘱咐。

隐约有“储君”“后宫”等字眼传来。

皇帝冷白的脖颈上,一根青筋凸起,好似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可他偏偏将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声道:

“卿卿,我们的儿子,自然会是储君。”

说罢似乎怕口头的诺言不够有力, 他又转头高声道:“来人。”

不过片刻,一封册立储君的圣旨便拟好,由泉安拿下去宣旨。

泉安拿到圣旨, 暗暗心惊, 真是大越从未有过之事, 新生的皇子刚刚降世, 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册立为太子、未来大越的皇帝。

男人沉声:“至于选纳秀女之事,朕就当从未听过。不管古往今来的皇帝如何,朕这一生,只认定你一个。卿卿,我等你好起来。”

你一定要好起来。

皇后静默无声。谢岸难免在想,此时此刻,皇后的心中,究竟是会感念于这皇恩浩**、帝王的无上宠爱。

还是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呢?

她让陛下立储,还重提选秀之事,是在试探陛下对她依旧那样百依百顺吗?

如果是,那她赌赢了,陛下依旧对她情深不移。

谢岸突然有些烦躁,这段日子,他精心照料皇后的身体,与她除了请脉,问安再无其他接触,但每次见到皇后,他都无法克制心中那股悸动。

他年幼时曾在师父的书房见到一张画像。从此之后,再也忘不掉画上的那个人,忘不掉她回眸一笑的情态。

听闻,那是师父那位长于丹青的挚友所作。画的是他的亲妹妹,她长大后的模样,也是那位少年将军唯一存世的墨宝。

只因惊鸿一眼,他待在那个房间里,盯着那张画像看了整整八个时辰。

他无法形容那样的心情。

仿佛前世的夙愿得到了圆满,所有的缺憾都有具体的形状,幻化成这女子的模样。也是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为何会对萧观音的脸庞感到难以克制的心动。

却无法对她的人,生出喜爱之情。

如今,令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终于出现在面前,谢岸别无他想,只想跟她更加亲近一些。

他知道他来晚了,她早已有了心上人,还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唯一比较庆幸的是,他与皇帝有着几分相似。

很快,他又跌入失望的漩涡。因为,就算是有这张相似的脸,她也未曾对他投以任何不同的目光,这让谢岸感到十分的挫败。

他甚至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皇帝死去呢?

如果皇帝死去。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多看他一眼?

谢岸目光幽深。

然而弑君这种事,又如何做的滴水不漏。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眼下,他终于看见了这样的机会,皇后诞下了皇子。

想到这里——

谢岸侧目,朝着内殿望去。

皇帝微微肿起的侧脸,彰显著他方才作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但他的表情却意外的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的外露。

谢岸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上位者对于暗处的窥伺十分敏感,稍有不慎他就会被发觉内心深处阴暗的想法。

***

幕昭匆匆赶到,一脸关切:“皇兄,皇嫂情况如何?”

接到宫里的消息,他实在惊喜,没想到短短一年皇兄就儿女双全,但坏消息是,皇后有些不好。

幕昭看着皇帝有些愣。他从来没见过皇兄如此模样,他颓败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死死捏着那串黑色的佛珠,抵住额头。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给缠绕着,像是要窒息了却难以挣脱。

“幕昭,”他轻声道。

一句话,吓得幕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想不想做这个位置?”

皇帝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是真的想要跟他商量。

曾经他紧抓在手中不放的东西,笃信只有拥有了权势和力量才能活得更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不再重要。想到她奄奄一息躺在那里的模样,他就觉得这个世间的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

他一向知道自己有病,病得不轻。

年幼时没有得到过年长者的照顾和保护,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隔离感。长久以来都是孤身一人,见识多了人心的虚伪和善变。

她说喜欢权势,他就真的信了;比起真的爱他这个人,也许他在潜意识里也认为,前者更合理,更叫人信服。

“是我配不上她。”他苍白着脸,在这一刻终于承认。他膨胀的野心,急于证明自身的强大,认为只有站在世间最高的位置才值得被爱。

殊不知,爱是不需要条件的。

她一直都爱他。用尽全力地、甚至愿意为了诞下与他的孩子,不惜付出性命。

而他差点失去了这样的她。

幕昭看着这样的褚妄,叹气道,“等皇嫂的身子好些之后,皇兄跟皇嫂敞开心扉地聊一聊吧,”

建陵王世子的父母极为恩爱,他从小耳濡目染,少年意气被保护得很好。也总是以善念来看待这个世间。

在建陵与堂兄相识,对方的雅人深致,还有他出色的才干,都让幕昭充满了崇拜和喜爱之情。

但这位堂兄,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绝对的理智战胜情感。幕昭时常会想,堂兄将来,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会娶什么样的妻子?

幕昭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堂兄要么这一生都不会爱上任何人,要么就会从生到死都深爱着那个人。

看到卿柔枝的第一眼,他知道,那个人出现了。

幕昭心里得意洋洋地想,或许比来比去,他也有一样是胜过堂兄的,那就是爱人的能力。

“好好告诉娘娘,她对于您而言,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他喃喃,“意义……”

卿柔枝半夜醒来,发觉床头坐着一个人。他的长发披垂着,挡住了脸上的神情。

“你醒了?”语气很正常,就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卿柔枝眨了眨眼,疲惫得手都抬不起来,只动动嘴唇,“陛下怎么来了。”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静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解开腰带,褪下玄黑色的外袍。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道:“你身子不便,若是需要代劳,朕可以宣人。”

卿柔枝吃力地看了一眼,发现他递给她的赫然是一根鞭子,铁制的,又长又粗,别说抽在人的身上有多痛了,看一眼都怵得慌。

“陛下这是做什么?”

他紧抿着薄唇。似乎极难为情,但还是说出了口。

“我错了。”

她好笑,“陛下何错之有。”

他垂下眼睑,上面铺着薄薄的一层红色:“不该不顾你的感受,就说什么亲征……”

忽然俯身靠近,男人眼神清澈,异常认真地对她说:“你若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有时候她真的难以理解,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不管是在甘泉宫把自己绑在**,让她以牙还牙,还是现在打着赤膊“负荆请罪”,都十分地出乎她的意料。

卿柔枝叹气,“陛下,你还是不明白。”

“你究竟想要我明白什么?”意识到语气太冲,他又克制下来,耐着性子跟她沟通。

他闷闷地说,“枝枝,告诉我,好不好?你所有的想法我都想知道。”

窥探爱人的全部内心,掌控她的喜怒哀乐,他天生就是情感的操纵者。

但现在的情况是全然相反。他为此痛苦着,却又甘之如饴。

卿柔枝听出来,他似乎有一点儿委屈。罢了,要他理解这样的事,委实困难,她本就知道他与常人的不同。

她轻声道:“陛下,居庙堂之高,当知比起上位者,天下万姓,更加易碎。”这句话是年幼时大哥说过的,那时候她懵懂不知,今时今日,才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陛下若爱我,便也试着爱一爱世人,爱一爱您的子民。”

“我并不是不愿陛下御驾亲征。而是不想陛下御驾亲征的初心,乃是为了满足吞并的野心。”

“权欲的争斗,使我失去了最爱的亲人,我害怕,却也避不开它,因为这是命运,是我要站在你身边,所必须承担的命运。”

“但是,我爱你。所以我愿意把我的软肋全都曝露,交出我的命脉,甚至连整个卿家,我也愿意献给你。我对你毫无保留,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

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她是如此孤注一掷地爱着他。

话音落,一片静寂无声。

褚妄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纵使世人畏惧帝王的光辉,或是骇怕于他的残忍。她却依然爱他。

在这样的她面前,他看清了他自己——拼命想要抓住手里的权力,用尽一切办法稳固帝位。

何等可怜,何等悲哀。

不过是害怕不够强大,不够完美,会被丢弃罢了。他怕她是因为权势,才留在他的身边,所以为了永远留住她,他追求更加煊赫的地位、更加强大的权力。

他要消除一切隐患,

从一开始,在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站在顶峰那一刻,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但欲望是无穷无尽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终究会化作镜花水月,彻底消散,唯有爱是永恒。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渴求的,早就得到了。

卿柔枝忽然道:“陛下看过孩子了吗?”

“他们……都好吗?”

“都好。”褚妄眼圈赤红,握住她的手,“先别说话了。朕陪着你,睡一会吧。”

卿柔枝确实疲累到了极点,听了这话,点点头,合上了双眼。

褚妄用帕子浸过温水,细细擦过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再之后是颈窝,擦拭到那清晰深刻的锁骨,他指尖微颤。

满满的心疼。

做完这一切,他转去屏风后沐浴更衣。然后褪去鞋袜,躺在她的身畔,手臂圈住她,脸颊贴靠过去,与她紧紧地依偎着。

就像是两株孤独的藤蔓,缠绕在一起。

半夜,褚妄被雷声惊醒。

正是雷雨季节,雨势又大又急。一道又一道惊雷炸响,感到身边人微颤。她不知又做了什么梦,手脚蜷缩起来,眉心堆起小尖。

褚妄看着看着也皱起长眉,仿佛被她的忧愁和紧张传染了似的。掌心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打起来。

“别怕……我在……”

他仔细回想,她少有害怕的东西。大抵鬼怪算是一个。可是,他这样比恶鬼还要可怕的人,她也未曾有过惧怕。

想着想着,又不觉苦笑。

将她更加拥紧了些。

他自言自语:“除了你,世上还有谁爱我?”

还有谁会爱他呢。

生下他的母亲,还未给过他母爱,就离开了人世。他的父亲有那样多的孩儿,吝啬地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太子。对他,如同对待一把锋利些的刀。

可用则用,无用则弃。

当他发现在得知她情况不妙,一瞬间,也油然萌生出死志的时候。

他就知道。

这一生,不会有另一个人了。

即便容貌相似,也不会有相同的一个灵魂。

是卿柔枝。

是他的此生挚爱。

***

宗弃安班师还朝的那一天,永安公主刚刚学会走路。小公主生得粉雕玉琢,跟在小姨母,卿绵绵的屁/股后面,追着花丛里的一只蝴蝶,玩得不亦乐乎。

摇摇晃晃追着蝴蝶,却撞到了一个男子的腿。

小家伙被弹开,捂着额头,也不哭,只嘟起了粉嫩嫩的小嘴。

面前的青年,生着一双上挑的猫儿眼,苍白的手虚虚抚过她的头顶。

他垂着眼睫,薄唇微启,咳珠唾玉般的嗓音,“永安公主?”

“大哥哥。”卿绵绵小声喊道,她对这个大哥哥有印象,那夜月色澄净,他一袭白衣出现在卿府,就像是说书人口中的猫妖。

后来下人告诉她,这个大哥哥特别危险,轻易不要靠近。

他们都说,这个大哥哥想要杀了她。

可是、怎么会呢?

卿绵绵觉得他生得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她还给他擦眼泪呢,现在看上去也完全不像是坏人嘛。

但是她还是把小永安护在了身后。

宗弃安看着卿绵绵,挑起唇角。

没想到一晃眼,卿家这个最小的女儿,都长得这么大了。他弯下腰,专注地盯着小姑娘,绵绵有些呆呆的,他的眼睛生得真美啊,她讷讷地想,这个大哥哥,他的娘亲一定是个大美人。

隔壁家的小胖告诉她,儿子像娘,如果男孩子长得很漂亮,那么他的娘亲八成是个大美人了。就像是永安的哥哥,太子殿下那样。他长得,才是真真的绝色。

卿绵绵从来没见过,那么那么好看的男孩子。

用归月姐姐的话来形容,就是“冷艳”

“融合了陛下的冷,和皇后娘娘的艳”。相比起来,永安公主就没有那么惊艳。粉粉糯糯一个小肉团子,五官都还没长开。

宗弃安鬓边掺着几根银丝,但这并没有损害他的俊秀,反而增添了几分风姿。他冲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笑了笑。

“绵绵。”他轻轻道,“从前,是我对你不起。”

他笑得那样释然。就好像这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卿绵绵莫名有些难过。看着他的背影,她喊道:

“大哥哥,”她哒哒哒跑上前,勾住了他袖口下的手指。

“我送你一个东西。”

一颗糖。

“大哥哥,你佩着刀,是不是刚从战场回来?我听长姐说,军中生活很苦的,你吃一颗糖,就不会那么苦啦。”

小姑娘背着手,笑眯眯的,“这是独一无二的糖果哦。你跑遍全宛京都找不到,同样的一颗糖啦。”

宗弃安怔怔地看着手心,他眼睛一眨,被强烈的羞愧所淹没。这一刻,他无法面对这过于清澈的双眼。

她长大之后若是知道,当年他曾几次三番,想要她的命,该如何是好?

“好,我收下了。”他的尾音,有一丝颤。别开视线,有些落荒而逃似的走了。

此时此刻的他们都不知道,今后很多年里,无论有多军功赫赫、无论被多少人奉为一代明相,受到多少仰慕和爱戴,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他都一如此时,愧意难当,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永安拉了拉卿绵绵的衣袖,绵绵才继续笑眯眯地跟永安玩。

坤宁宫,皇后正与太医令说话。

近来,皇后迷上了钻研养生一道,而谢太医又正好对此颇有心得,是以二人常常相处。

宗弃安未曾见过谢岸。第一眼只觉莫名的眼熟。但他垂着头颅,态度颇为谦逊,直到皇后唤他,宗弃安才回过神来。

“你不去拜见陛下,来这做什么?”

时隔多日再度听见皇后的声音,他竟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宗弃安顺势拜倒下来。

他视线低垂,看到皇后的裙裾拂于座下。云雾绡,石榴红,用金线绣着凤凰,凤眼处镶嵌着的宝石色泽鲜艳,似乎能够灼伤人的眼睛。

这让一向气质柔和的她变得有些高不可攀起来。

自元西河一役告捷以来,帝后关系日渐亲厚,常有在坤宁宫接见外臣之举。

皇后于权术并不醉心,时间大都花费在皇子公主的教导与医理上,原本朝堂颇有微辞,见皇后并无其他异常的举动,也渐渐偃旗息鼓。

这些事宗弃安只是有所耳闻。其实他从边疆赶回,还有一个原因。皇后的父亲,他的老师,卿汝贤,病逝了。

恩怨到此,似乎已经分明。

宗弃安淡淡道:“往日,老师教我有债必偿的道理。微臣从前,对娘娘多有亏欠,娘娘想要如何惩治微臣,微臣都别无他言。”

他是对她不起。但他也替卿斐然,圆了平定西凉的心愿。

卿柔枝苦恼起来。

……

坤宁宫外。

“谢大人。”

“宗大人。”

谢岸笑著作揖。他自然认得这位宗大人,说起来淮阳安家与他们谢家,还算颇有渊源。

他漫声道,“咱们这位娘娘,要是稍微有点野心,”

兵权、良臣、太子。

天时、地利、人和。

他的心中有一个隐秘而疯狂的念头,光是想想就要热血沸腾。这个念头一旦实现,将会改变整个大越的历史。

“太医令的胃口大得很啊。”

谢岸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