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将她抱得更紧。

男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吸着, 心中积压了千言万语,想要对怀中之人诉说,最后却只化作一声满足的喟叹, 静静地与她相拥。

听她柔声细语地说一些琐事,心便能变得无比平静, 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神智的毁灭欲, 也暂时压制了下去。

“大约还有两三日,陛下的龙袍便可完工了, 应该赶得上大典……”

“昨儿我又梦到长姐,她没有进宫, 就在宛京城里开了一家成衣铺子,生意可好了, 比之琅华阁都毫不逊色, 长姐还非拉着我,要给我制衣裙,量体的时候,一个劲地说我胖了。我可气,就同她大吵了一架,还是大哥来当和事佬,劝我们别吵了。后来大哥看了我一眼,特夸张地说, 枝枝,你真的胖了好多。”

“我就这么吓醒了。”

她在叹气,他却闷闷地笑, 揉了揉她的后颈, 嗅着她发间的清香, 觉得不会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幸福。

“陛下也觉得我胖了吗?”

卿柔枝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伸出手腕给他看,褚妄顺势握住,摸了摸上面的软肉,笑而不语,看得卿柔枝心生恼意,用力想要抽回来。

褚妄轻咳一声,握着她不放,垂眸给她把脉。忽地一静,慢慢道:

“柔枝,你有喜了。”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捧起了脸颊,男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注视着她道:“谢谢你,柔枝。”

卿柔枝微怔。

被褚妄拉着坐下,男人低垂着脸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力度不轻不重,揉着她的手腕,半晌启唇,给她讲了一段往事。

是与她之前听见的那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

那一年,庆嫔怀上了龙种。那段时间,她精神状态极差,成天疑神疑鬼,入口的羹汤一定要验了再验,唯恐有人害她。

褚妄那会儿其实压根儿,没有起过害她的心思。

直到他站在毫无防备的庆嫔的身后那一刻,他们的盟约都是稳固的。

他还没有那么愚蠢,庆嫔倒了,对他没有好处。何况,他要不想让那个孩子来到世上,一开始就不会给庆嫔提供办法。

他靠近,只是想提醒她,她屋子里摆的那盆花有问题。

庆嫔宫里,那个负责照料花卉的宫女,在那盆花的泥里埋了个东西。

那宫女事情做的不够干净,并没注意到她动的手脚,早就被一个孩子尽收眼底。

他取出那个东西,先去问了懂医药的太监,是致幻的药物。

于是他想提醒庆嫔,注意那个宫女。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高处。

他如常地唤她母妃,庆嫔明明听到了,却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

女人煞白的脸上满是僵硬,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毫不掩饰对他的怨恨和恐惧。

后来,他从冷宫里被救出来,平静地回到庆嫔宫里。却看到她大着肚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色扭曲,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庆嫔也看到了他。

她的眼底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和愧疚,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刻毒,怨恨,如果她能开口,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咒骂他,那些咒骂的的语句,不用想都知道难听至极。

那一刻他就知道,庆嫔与其他人一样,一直认为他是灾星,是造成她悲剧的源头。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就算装的再好,也会从一言一行中透露出来。

就算他真的帮助她成功上位,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恩。因为她是那么地愚蠢,自大。而且,她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父皇。

她跟董贵妃一样,沦陷在他父皇可以对任何一个女人,轻易许诺出去的爱情中——

所以将他这个皇子,划向了仇敌的阵营。一旦抓住向上爬的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开。

从那之后褚妄就知道,世人皆不可信。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但是庆嫔倒在血泊中的场景还会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这宫里的阴暗多到数不过来,庆嫔那样谨小慎微,也逃不过被人算计落到那样的下场,到头来什么都没保住。

他真的很害怕,卿柔枝会受到伤害,但他知道,她一定比他更清楚,深宫人心的可怕,却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如今,还要诞下他们的孩子。

卿柔枝见他眼角湿漉漉的,看着自己的目光满是忧虑,他这样的人,何曾流露过这般脆弱的神情?

不禁有些好笑,抱着他小声说道,“除非陛下找一个董贵妃,否则臣妾是不会有事的……”

褚妄没说话,手臂收紧,抱住了她,嘴唇贴在她耳边,沉声道:“我会保护你们。”

哪怕付出他的生命。

说罢问道:“太子妃呢?速传她进宫!”

卿柔枝握住他的手掌,摇了摇头。

在卿府的时候,盛轻澜来探望过一次,说是去探了一回监,见了裘雪霁,对方情况很不好。盛轻澜急的不行,请她想想办法。

卿柔枝想到同在牢狱中的褚蕴和兰绝,便应承了下来。只是没敢提兰绝。

释放的旨意一出,盛轻澜就跟裘雪霁两个人从宛京消失了,特地给她留了一封感谢信,她还没来得及拆开看。

褚妄听了,很不高兴。

盛轻澜本就是他给卿柔枝准备的医女,竟然敢私自跑了?

对此卿柔枝表示算了算了,人家好歹是西凉的和亲公主,昔日的太子妃。

一直屈尊给她做医女,实在是大材小用,好不容易遇上意中人,跑了就跑了吧。

裘雪霁虽是个和尚,但生的与她大哥那般像,是个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盛轻澜崇拜和爱慕,也是情有可原。

“陛下网开一面,也是成全一对有情人了。”

她笑眯眯的,惹得褚妄忍不住手痒,来捏她的脸,捏着捏着又改为轻抚,弯下身,亲了亲唇,道她实在是不长心。

卿柔枝便说,宫里这么多太医,总有个把医术精湛的。褚妄却道:“谁知道他们什么路子?万一有些个心思不正的,想要害你怎么办?”

卿柔枝惊讶。

原本以为他安排盛轻澜在她身边,是他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别的男人触碰,却原来是怕她被害……

是,他在后宫生活久了,见识过董贵妃勾结太医那些手段,焉能不防备。

卿柔枝想了想,叫归月去请太医令。归月得令出去,她便将脑袋依偎在他肩头,与他十指相扣。

“有陛下陪着,就是有人想作祟,也会畏惧陛下,不敢造次。”

褚妄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微霁。

不一会儿,太医令到。

少年一袭白衣踏进,看到人的第一眼,褚妄便狠狠蹙了下眉,一双凤眸眯起,闪过冷冽的光。

无他,只因这少年的穿衣打扮有种诡异的熟悉感,让他想起了一个极不舒服的名字。看了一眼卿柔枝。

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怀念之情,这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谢岸弯腰进来时,用余光悄然看了一眼。

帝后共坐,玄袍帝王面容冷峻,俊美非凡,皇后一袭翠衣,眉心点着花钿,温婉多姿,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若是外人不说,谁都瞧不出,他们曾经是继母子的关系。谢岸垂眸,敛去其中沉思,上前为皇后把脉。

只不知为何,皇帝的眸光有些沉郁,钉在他搭在皇后手腕的指尖上,久久不动。

谢岸一顿,把完脉,不动声色地远离了皇后几步。

他一拂衣摆,跪下道: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确是喜脉无疑。”

卿柔枝心口大石落地。

“赏。”皇帝淡淡道。太医令走后,卿柔枝的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盼望的终于降临,却并无激动兴奋,而是浅浅淡淡的欢喜,在心口蔓延。

很快又蹙起细眉,“深宫里长大的孩子,会快乐吗。”

如果是公主,她将肩负起沦为政治牺牲品的命运;如果是皇子,他将挑起整个天下,肩负整个国家的命运。

她害怕这一切,不是他们想要的。

“朕希望是一个公主。”褚妄把手盖在她手背上,低声道,“朕可以为她安排一切,绝不会让她吃一点点苦。朕的掌上明珠,就该千娇百宠地长大。”

“为什么不是皇子,陛下就不想要一个继承人么……”

褚妄捏她的手指。笑道,“皇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像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光一想想,便对那个可能到来的“儿子”升起一万分的忌惮。

他沉声道:

“朕并不需要什么继承人,这江山,假如有一日,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便让褚慕昭来接管这一切。朕在建陵时,便已有此意。”

卿柔枝莞尔道:“那臣妾也期待是一个公主吧。”

因为皇后有喜,封后大典一切从简,能省去的礼仪全都省了,除登皇恩台,接受百官朝拜时卿柔枝走了一段路,接下来,她就没怎么下过地。

看得众人直摇头,尤其是那群老臣,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自从怀上龙嗣之后,皇帝宠爱这位皇后卿氏,当真是宠到了骨子里,有那昏君的兆头。

而且还有好些流言传出,这皇后怀嗣的日子,和她入宫的日子对不上,竟是在南柯郡便……未婚先孕,那可是丑闻啊。

宛京,茶楼。二楼某厢房内。

谢岸推门进来时,少女倚坐在窗边,低头看着街边来往的人群。

帝后大婚,有宦官沿路发放金叶子,众人争抢,热闹非凡,街头巷尾都洋溢着喜庆。

萧观音瞧着,轻嗤一声。眼里的神采,掺杂上了几丝难以言说的冷意,只是,在转头看到少年时,又倏地淡去,被明亮的笑意所掩盖。

“谢岸哥哥。”

谢岸走到她的对面,用手帕,将桌椅都仔细擦了一遍,这才拂袖落座。

他出身医学世家,但是洁癖到如此地步,还是引人侧目。萧观音不动声色打量着他,谢氏谢岸,与她青梅竹马,后来离京,在一高人门下精进医术,并在外游历了整整十年,归来时,已是翩翩少年。

萧观音第一眼见到他时就颇为惊艳,完全认不出来了,谢岸小时候是个胖子,五官平庸,实在说不上好看,但如今看他的眉眼竟是十足十的俊美,与当今陛下,更是有几分相似……

便是只有那几分相似,也足以让他远胜那些纨绔子弟数倍。

可惜,只是个没什么作为的太医,毫无帝王之气养出的那份尊贵和睥睨。因幼时双方父母便有约定,谢家便如约向萧家提亲。萧家却荐他入宫,要他做上太医令,才考虑将萧观音许配给谢岸。

萧观音眼圈红红的,她知道谢岸喜欢自己,遂长话短说,“谢岸哥哥,皇后这般受宠,将来一定会对我们萧家展开报复,等她诞下龙子,只怕我们萧家满门都逃不了灭门的命运。”

谢岸心不在焉地听着。

闻言,他视线平移过来,落在少女的面容上,静静凝视了一会儿。

忽而,眼睫低垂,似乎在思索什么,少年生得极好,睫毛长而卷翘,两瓣形状优美的薄唇轻轻开合,当真称得上一句秀丽绝伦、唇红齿白。

他轻声道:“我已见过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