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阳光透过窗棂,绕过帷幔,照到一双杏眸之上。女子的双眉微微颤抖了一下。

洛清秋揉了揉双眼,望见了帷幔纱帐,她眼睛转了转,发现身上盖的是织锦孔雀翎,锦被上又盖着火红色貂皮风衣。真好看!

在梦中,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了温热的怀抱,想看清楚是谁,可她始终睁不开眼。

“醒了?”

问话的人影渐渐清晰。他站在窗棂边,背对着她。

“我差点儿冻死在王爷手中。”

“应该是被自己闷死,屋内可是烧得一件不落。”他道不明是责备还是关切。

“那怎么办,我可赔不起。”

宇文风转过身,盯着她打量一阵儿:“你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破罐破摔呗。”

“看来,你又恢复了平日的伶牙俐齿。”他倒是很怀念她昏迷时的柔弱和乖巧,在清醒时,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展现柔弱的一面。

有婢女送来汤药,洛清秋望着红褐色的药汁,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到了。对待病人,宇文风的语气也不会温柔,开口就命令她喝。

洛清秋端起青瓷碗,一股刺鼻的苦味传来,她皱了皱眉想放下,还未碰到桌子,宇文风又发了话:“趁热喝完!”

“这个药很苦……”洛清秋嘀咕着,忽而想起什么,兴冲冲地跟他商量,“我记得在于府的时候,他请了一位大夫,开的药很可口。”

“想让本王帮你传信吗?”

她只是随口说说,瞧见侍女又端来粥饭和菜肴,她打算先喝点儿粥再吃药。宇文风却走过来,端起汤药递到她面前晃了晃。

“瞪什么瞪,非要本王挖下你的眼睛才肯喝吗?”

洛清秋一听,立刻端起药碗,一口气就喝完了。口中很苦,再丰盛的菜肴,她拿起筷子也没了胃口。

她害怕扎针喝药,从小就是这样。在于府养伤时,她威逼利诱,于鹤才吩咐太医在汤药中加了酸甜的甘果,汤药才不至于苦涩得难以下咽。也正因为如此,药效也减弱了不少,她的病拖了很久才痊愈。

可是在宇文风面前,她只有被威逼利诱的份儿了。

有侍卫对宇文风耳语了几句,他就匆匆离开了。后来她听侍卫说,独孤将军被追封为忠义大将军,宇文风要去上香。听了之后,她也想去拜祭一下独孤向义。

飞鹰知道,独孤将军对洛清秋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记得有一次,独孤将军望着天空一直发笑。他问将军笑什么,将军说,王爷很喜欢的洛姑娘夸他,说他是纵横天下之将,还把贺兰子渊贬成贼。将军说,他一直觉得贺兰子渊足智多谋,王爷也更器重贺兰子渊,没想到,洛姑娘这么看好他。

独孤将军还说,王爷和洛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比平常要开心多了,笑得也多了,如果洛姑娘能经常陪在王爷身边,该有多好。

所以,当洛清秋执意要去拜祭独孤将军的时候,他也默许了。王爷最近忙得总是不在府内,他觉得这件小事不需要再禀告王爷了,就带着洛清秋去了独孤将军的灵堂。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王爷突然怒气冲冲地出现,夺过洛姑娘手上的香,不让她祭拜独孤将军。还将洛姑娘带来的酒全摔到了地上,酒坛碎了一大片。

“洛清秋,你觉得向义想见到你吗?”

“我只是想向独孤将军道歉,倒杯酒送送他。”

“你是想看向义死得有多惨,看我败得有多惨吗!”

王爷猛然就掐住了洛姑娘的脖子,洛姑娘挣扎着推着王爷,还说王爷在灵位前这么对她,是不想让独孤将军安息。

这句话把王爷惹得出奇愤怒了,王爷说:“让独孤将军安息的方法很简单。”

然后,王爷命人拿来许多坛酒,拼命地灌洛姑娘喝。洛姑娘挣扎,摔倒在那一大片碎裂的酒坛渣子上。一下子,淙淙的血染红了地面。王爷愣在当场,反应过来后,王爷着急地去抱洛姑娘。可洛姑娘推开王爷,不让王爷救她。

“王爷认为,这才是让独孤将军安息的方式吗?那我洛清秋今天就把所有的债都还清。”

之后,洛姑娘拾起一片碎片,开始朝手腕上划。锋利的碎片上还沾着酒,他当时看着都痛,更别说王爷了。王爷拉住洛姑娘的手腕,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不要告诉我,王爷你心疼了。”

王爷松手也不是,阻止也不是,在洛姑娘昏倒的前一刻,王爷将她揽到怀里,口中喃喃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想还清欠我的债,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他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王爷不是他见过的王爷,洛姑娘也不是他见过的洛姑娘。这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伤害对方。

那天,王爷将洛姑娘带回王府,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太医挑了一整晚,才把扎进洛姑娘背上的酒坛渣子清理干净。洛姑娘旧病本没好,再加上这次失血太多,情况很不妙,发热、咳嗽,所有的病都积压在一起爆发了,洛姑娘昏迷时直喊疼。

宇文风掀开被褥,再轻轻掀开盖在洛清秋背上的衣衫,她背上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所以只能这样侧躺着。

他心中的悔恨足以杀死他千百遍。

或许是他碰到她的伤口了,她想翻身,可背一平躺下,她就疼得直蹙眉。他一直在榻前守着,确保她在昏迷时侧着身子。

洛清秋一直抓着他的手,哭着、咳嗽着:“疼,背好疼,我好疼。”

“不疼,清秋,很快就好了。”宇文风哄着哄着她,失神地说了句,“我心疼。”

疼在她身上,疼在他心里。他突然明白那一天洛清秋摸着他的剑伤说“我好心疼”时,是怎样的心痛了。

过了几天,洛清秋终于醒了,她整天不出声,不搭理宇文风,也不搭理任何人,婢女送什么她吃什么,每天都会有太医来为她敷药。她只和太医说过几次话,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路。太医见过宇文风那晚又愤怒又着急的样子,一点儿不敢怠慢。

这天,洛清秋正趴在**翻书,这书是宇文风怕她无聊,给她送来的。她听到纱帘被掀开的声音,头也没抬:“太医,你又来给我敷药啦?”

“太医”没说话,掀开褥子,轻轻给她敷药。

“太医,我背上的伤会不会留下疤?”

“还在乎留疤,当时怎么傻到自己割伤自己。”

是宇文风的声音。她猛一回头,真的是他。她一边拉被子一边推他,可是一挣扎,背上就又是一阵阵的痛。

“你走!你走!”她破罐子破摔,胆子也变大了,连王爷也不喊了,直接就“你你你”地称呼宇文风。

“本王的府邸,要走也是你吧?”

洛清秋听到这话,忍着痛也要起身离开。

“你敢下这个榻,本王把你眼珠挖出来,你信不信!”

这句话让洛清秋愣住了,之后,她继续趴在**,蒙着被子。

宇文风虽然留住了人,可看到她肩膀一颤一颤,听到被窝中隐忍的哭泣,他又在心里开始恨自己。他已经不怪她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控制不了自己去伤害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她的心。

宇文风静静地坐在榻边,掀了掀被角,轻轻地唤:“清秋,我……”

他不知道如何道歉,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每天陪着她,用膳也在这里,看着她一天天变好,可以下床了,可以到室外转悠了

她或许躺得太久了,能下床后,能不躺着就不躺着。可她一旦能走,他就派了许多侍卫严密地跟着她,怕她逃走。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来监视她。他把这看作一件很期待、很有趣的差事。

飞鹰有公事禀报,只得找到华林园。他瞧见洛姑娘也在,有些迟疑。

“说下去。”

“带刺的鞭子也抽了,烙铁也烫了,肩胛骨也穿了……地牢里的人依旧不肯吐露身份。王爷,还要继续用刑吗?”

洛清秋听到这么血腥的话,变得焦灼不安,她伸手摸着茶杯。

宇文风瞧了瞧她说:“如果威胁把眼珠挖出来,也不知道那硬骨头会不会怕?”

洛清秋正在喝药,被这一句噎得不轻,手忙脚乱中又碰翻了桌上的茶壶。

宇文风注意到她的反应,然后满意地对飞鹰说:“就这样试一下!”

在宇文风发现那支断箭之后,他就一一排查侍卫,最后将目标锁定在宇文直手下的一个已经毁了容的侍卫身上。他这样严刑逼供,是怀疑牢中之人是沈旭之,或是其党羽。不过这一点,宇文风并不敢肯定,所以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支断箭正是射中独孤向义胸口的那一支,与后来从向义身上拔出的那些箭相比较,它并非齐军所有。宇文风经过多方查证,终于慢慢找到了线索,将目标锁定在当时宇文直麾下的一个蒙面士兵身上。

飞鹰带了七十二锦卫,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在清秋祭拜向义那天,才将这人抓获。

宇文风从那人的眼神中想到了沈旭之。那种恨之入骨的眼神,像刺杀他时那么凛冽。可是,不管怎么用刑,这人都不招。

这也是为什么那一天,宇文风会控制不了自己,再次迁怒洛清秋。

飞鹰领命而去,留下洛清秋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杯盏。一整天,她都寝食难安,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她就晃到了地牢,侍卫拦了又拦,她还是没有走。

“我跟王爷说过了,只是转一圈,他应允了。”

侍卫正迟疑着要去请示王爷,洛清秋已提起裙摆下了台阶。越向地牢深处走,阴气越重,她感觉浑身发寒,手心却满是汗。在地牢最深处有一堆火光,这是地牢里唯一的光源。

在华丽的武阳王府内,居然还暗设了这样一个残破阴暗的地牢。

透过铁栏,洛清秋看见有一个人双手被缚在铁桩上,衣衫已被鞭子抽得残破不堪,透过破衣烂衫,隐约可见那人的皮肉早已开裂。

那人不是戴着面具,而是面具已经烙在了脸上。他散乱着发,辨不清容貌,却让洛清秋感到很眼熟……

对了!有一次在于府,她曾看见这个人跟在宇文邕的后面,也就是说,宇文风现在严刑拷打的是当今皇帝宇文邕身边的人!

那人听到有动静,就瞥了她一眼,她真真切切地瞧见那人的眼珠正咕噜噜地瞪着她。

洛清秋顿时吓得浑身虚脱,一阵寒气吸进胸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洛姑娘,时辰不早了……”紧跟着她的侍卫开始催促她离开了。

洛清秋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华林园的。走到屋内的时候,她竟然对宇文风心存感激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他远比她想象的残忍,而对她,他是多么仁慈。

洛清秋的一举一动,侍卫都会向宇文风禀明,今天她去了地牢,自然也瞒不过宇文风。他听侍卫说,自地牢出来后,她没说一句话,就脸色苍白地进了画室,之后再也没有离开。

宇文风在窗棂外已观望她多时,他掀开窗帘,明知故问:“今天做了什么?”

“没什么。”说话间,洛清秋已将一张画像折起来,塞在衣袖中,“只是觉得无聊,胡乱画的。”

“既然无聊,就随本王去塔上看雪吧。”宇文风揽过她的肩膀,到了室外,洛清秋才发觉下起了雪,而且已下了不少的时候,因为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她本来就怕冷,若放在从前,铁定是不会去的,可今天地牢里的那一幕幕太触目惊心,她唯恐说错话,惹他不开心。

“去披件厚风衣,本王在这里等你。”

洛清秋走后,宇文风的目光扫过桌脚,他看见几张被团成团的画纸,便走过去,将画纸拾起,展开。

画的是一个被缚在铁桩上的人,面目悲惨,怨气逼人,俨然是地牢里的那个人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地牢中的犯人并没有被挖去双目,而画上的人,眼珠被挖出,殷红的血滴滴落下,让人不忍直视。

记得他在钟山说过,画只能偶得,亲身感受才能入心,之后才能传神。

她毫无遮掩地刻画,甚至比地牢中那人的惨状还要入木三分。是对地牢中的那一幕有刻骨的感受,才会画出如此传神的画吧?

他似是得逞了,用一种无声的威胁,让她心有畏惧,变得不那么忤逆。

两人并肩登上阁楼,空气中,静寂得只剩下空**的脚步声和交错的呼吸声。

这阁楼之间有九重高塔,越向上走雾气越浓,最高一层早已雾气缭绕,阵阵寒气打在衣衫上,已经有了冷意。

“长安的冬天一向如此,本王喜欢在清冷的日子里到塔上瞭望,你这样怕冷,该如何是好?”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适应这种鬼天气。洛清秋心里又气又战战兢兢,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太过分的话,否则他不高兴,她就没好日子过了。可是,他现在是在跟皇上暗中较劲儿啊,他以后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

“有貂皮风衣压风御寒,怎么会冷。”洛清秋站在栏杆的最外围,迎着风口。风衣被吹开,热烈地舞动着,早已丧失了御寒的作用。

“山林中的貂不管再怎么躲避猎人,还是会坠入陷阱,因为它们的皮毛珍贵,怀璧其罪罢了。”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宇文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

“从知道王爷的野心开始的。王爷自以为可以操纵千军万马,可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是权势的棋子,又有没有想过,这枚棋子是替谁在争天下?”

那天她偷听到宇文护想让他做皇帝。不知当路草,芳馥欲何为。芝兰当道,哪个帝王会喜欢?更何况,他还暗中与皇上为敌。

兵法、六艺、琴曲,她偏爱经史,因为史书可以让人明世事,读懂了这些,可以更好地为人处世。文种助勾践灭吴,最后还是被赐死,还有淮阴侯韩信、前燕大将慕容翰……他们哪一个不是足智多谋,却都不得善终。

史书本来就是为王者而立,自然不在乎多一个武阳王功高震主,死于非命。可是,她在乎。动了心了,不会再了无牵挂。

“王者能得天下,因为他们无情,而王爷是有情之人。”

贪念,自古以来,害人害己。

“你非得说一些令本王不高兴的话!”

天下之大,有能者居之,她却暗示他非帝王之相。自从记事以来,他就跟随叔父戎马天下,心思只在征伐,坚信总有一日,天下一统,四海归一,他可以立于山巅,俯瞰万物,那是他向往的风景。此时,仍是。

“不要和皇上为敌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淡淡的一句,让宇文风心中纵使很不高兴,却也说不出一句狠话来了。他常年征战,生死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但有人比他更爱惜他的生命。他眸光渐渐柔和,轻轻地把洛清秋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