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在武阳王府,不会受半点儿伤害,出了武阳王府,他就不能担保什么了。最终,洛清秋还是选择离开。
之后,宇文风一直待在试剑场内,从夕阳西下一直到月色皎洁。
长剑如游龙一般,在月光下闪出银光。他心烦的时候,偶尔会练练手。练到出汗,他将长剑入鞘,问凉亭内的贺兰子渊:“若有一人,懂布阵,善施毒,通天象,精术数,如何处置?”
“自魏晋以来,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得一人即可扭转时局,可收为己用之人,收之,亲之,宠之。如若不然,弃之,废之,毁之。”
“弃之,废之,毁之。”风吹起宇文风衣袂的一角,他浑身都透着冷冽清寒。
他惜才,寒门子弟、贩夫走卒,抑或隐士、犯人,皆可重用。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人若为敌国臣民呢?”
贺兰子渊未作声,悠悠晃动着羽扇提起了当年的玉璧之战。
当年东魏丞相高欢征调十万大军南侵,玉璧首当其冲,为拿下玉璧城,东魏谋士沈雄倾尽平生所学,金、木、水、火、土,五行阵势,高欢用了一圈,玉璧城依旧岿然不动。
五行之阵也是西魏大将韦孝宽遇到的最为棘手的阵势。此仗持续五十余日,十分惨烈。
沈雄布下的五行阵后被宇文风逐一破解。宇文风初学阵法,用玉璧试战,那时,他的军事才能崭露头角。也正因为此战,贺兰子渊才决心追随宇文风,为他出谋献策。
沈雄败退时,为助其主逃亡,不慎被周军俘虏,宇文风觉得他是旷世谋才,便力保其性命,可惜沈雄对齐国忠心耿耿,誓死不事二主,最后自刎于牢中。一代谋士,竟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贺兰子渊也曾见识过沈雄的军事才能,五行八卦皆可入阵。天下有此奇人,却不为我所用,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尽早屠之,以绝后患。想必沈雄早已料到自己必死无疑,才会选择自刎吧。
月色已深,风掠枝摇,宇文风沐浴着月辉,负手背立,让人看不出是何表情。
美人,他见多了;谋士,周朝人才济济,更谈不上非她不可,为争天下,牺牲在所难免。他行事一向果决,唯有要杀她时犹豫了。
锦绣微扬,宇文风朝暗处摆摆手,就有锦卫出现。
本是月明如水,却忽而夜雨奇袭,一阵暴雨过后,长安城又恢复了之前的燥热。
洛清秋望了望横亘在眼前的长安城城垣,只要出了外城就安全了。雨滴落地之声密集而杂乱,她意识到了来自前方的浓重的杀意。
一丈之外,十几个黑影并肩而立,皆手持利剑,雨水顺着剑锋滑下,滴落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极为清晰。为首的黑衣人下了“杀”的命令,声音低沉,像是从死亡之狱传来的回音。剑映着水光,很是刺眼。
黑衣人人多势众,几个回合后,洛清秋左肩已经负伤,可却在此时密雨簌簌,雨水顺着树叶坠落,落在她的伤口之上,伤口隐隐泛疼。
宇文风说,留在王府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只要踏出王府一步,他就不敢保证了。但她还是毅然出了武阳王府。
之前的拦截之人似乎无意伤她,而此刻的黑衣人,却是招招要置她于死地。
“嗖——”身后剑风呼啸,一箭离弦,从她左肩擦过,正射中她身后黑衣人的胸口,黑衣人应声倒下。接着,箭又射来,又一人倒下,之后,有人接连射了几箭,她四周的黑衣人瞬间倒了一片。剩下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连忙趁机逃离,独留她一人在乱箭之中。
城垣之上,火光如日,宇文风箭无虚发,掌控了一切,而他的意图不可捉摸,既然要杀她,又为何帮她解围?
迷惑、质疑、询问,目光相交,宇文风又搭箭、拉弓,箭射向了她,她后退了一步。这一箭来势不猛,似乎只是警戒,之后,又一箭射来,落在她半步之前。
他要放她离开?
洛清秋迟疑地后退几步,丢下手中打斗时夺来的剑,快步离去。
城垣之上,宇文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王爷,黑衣人与皇上有关联。”
其实,宇文风本来想留下洛清秋,但见她被皇上围困追杀,就又改了主意。当日宇文邕要带她离开,结果他以纳妃为由拒绝了,因此宇文邕才起了杀心?
独孤向义辗转才查到了这个消息,王爷既知是皇上暗下杀手,可非但不坐收渔利,还放走了洛姑娘,明目张胆地与皇上对峙。
“传令武川锦卫,护送她出城。”宇文风站在城垣上,望着那抹湖蓝色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是。”独孤向义暗暗为洛清秋庆幸,王爷对洛姑娘是情愫渐深。他也觉得洛清秋很有趣,为人机灵,又诡计多端。再加上有侍卫说,洛清秋曾在王爷面前夸他是纵横天下之士。这对一个武将来说,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褒奖。
十月伐齐已在筹划之中,放走洛清秋,无异于泄露了消息,宇文风不得不尽早挥师东进。这几日,他将心思都放在了战事上,每日察看地形、部署兵力,单调得很。
楼下街头巷角,有个小小的算命摊子,桌旁悬挂的经幡在风中止不住地颤抖,风初静,上面的字赫然入目:一竹枝,两盘沙,三生事,四海化——好大的口气。
那经幡一侧有一个术士正悠闲地喝着茶,宇文风挥手示意侍卫:“把下面那位术士请过来。”侍卫还未下楼阁,他似想起什么,又道,“罢了,本王亲自去。”
见到有人来,正在喝茶的须发老者马上正襟危坐:“不知阁下要算什么?”
“任何事都可以算?”
那术士的花白胡子抖了抖,白眉一挑,似乎对他的质疑很是不满,拿着蒲扇指了指经幡道:“生辰八字、易经卦辞、天象、测字,无所不能,不知阁下想怎么算?”
宇文风盯着那两盘沙,那术士提议道:“测字吧,中华文字,造字之时就饱含天地之理,一物有变,万物有应。”说着他递过来一只沙盘和一支竹笔。
宇文风拂袖在沙盘中写下“秋”字。
“阁下在东南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宇文风仿佛望见一树树桃花。
武陵源内,蒹葭苍苍,她素手抚琴;兰亭苑中,新月如钩,她文采斐然;钟山之行,她真心赠画,至情至性;长安初见,兵围楼下,她处之泰然;临水阁楼,烟波袅袅,她闲话平生。
个性多变、心思缜密、冲动率真、精通音律、熟识兵法,也许,正如这个女子其才气、其性情、其智谋、其胆识,让他牵挂。
此刻,脑中竟是她——音、容、笑、貌。
“秋者,拆开为禾、火,禾属木,木居东,火居南,左阳右阴,应在东南。”老者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地劝道,“无论阁下所算是人还是物,还是远离为妙。”
“此话怎讲?”
“若是物,秋,干柴烈火也,太过接近便可能引火烧身;若指人,秋字加心为愁,这女子若在阁下心中,预示着这段感情,一旦投入,得到的不是欢喜,而是满怀愁绪。”
“本王不问人不问物,问前程。”宇文风极力想要摆脱这种不祥偈语。
“若问前程,亦未必佳,从禾从火,本是说禾苗已经成熟,一片如火如荼之景,可以收获了,可春日的花已飘落,秋日又何来收获呢?可见此获不真。获不为获,倒可能为‘祸’矣。”
“一派胡言。”宇文风怒气离开。
风乍起,丝丝入耳,须臾,沙盘内的字迹已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