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宇文邕和和气气地询问宇文风休养得如何了,伤势是否好转。一旁已有朝臣上奏,说是已经查出下毒之人是齐国人。

“武阳王名声大得很嘛,竟然惊动了齐国皇帝派人来刺杀你,你难道也抢了他的女人不成?”这幸灾乐祸的话自然是来自卫剌王宇文直之口。因为一个琵琶女,宇文风曾害得他颜面尽失,长安城内传他有多风流,他面子上就有多过不去。

大臣还是很有眼色的,刚闻到一丁点儿火药味,就赶忙把话题引回到了刺客身上。

皇帝一早就有伐齐的打算,听到刺客是齐国人,顿时龙颜大怒,当堂把伐齐的谋划提上了议程。

在宇文风休养期间,宇文直主动请缨,要担当伐齐主帅,顺理成章地掌握了禁军虎符。接下来,估计宇文直就要以伐齐备战为由,收编他的武川军团了。向义安排在长安的密探回报,宇文直曾在醉酒后说了一句戏言,大意是等他有了禁军虎符,武川锦卫能耐他何。

宇文直说这话时,正是宇文风出使陈国之日。这样想来,得到禁军虎符早在宇文直预料之中,刺客一事受益最大的也是他。

“王爷为了段姑娘,让他面子过不去,或许这就是激化矛盾的导火索。”

“和宇文直迟早要公然对峙的,只是,他有那个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

他们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宇文直露出狐狸尾巴。

宇文直这个人,与皇上一母同胞,争强好胜,不避锋芒,手下只有大将达奚武可为爪牙,而达奚武善于审时度势,已经在子渊的游说下倒戈,成为他们监视宇文直的眼线。没过多久,达奚武将军传来密函,说刺客一事,不宜再追查下去了。

子渊看到这句话,就猜到了宇文直身后的主使人。

因为这个人身份尴尬,所以一旦揭开还不知如何收场,不如默默收场。

只是,如此了结刺杀一事,草率了点儿,也根本不是宇文风想要的结果。即使暂时不打算揭开闹僵,他也要让对方长点儿记性。

这个宇文直一得势,就筹划着要乘胜追击,忙着和达奚武商讨如何分化兵权。

“伐齐之事尚需从长计议,微臣打听到一个消息,刺客的幕后主使其实就在这朝堂之上。”宇文风这一句话,就激起千层浪。朝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宇文风自锦袍中拿出一封信笺,慢慢展开,信笺里面折叠着一张纸,他向前呈递信笺的时候,别有用心地瞧了一眼宇文直,目光才又回到龙椅之上。

宇文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和沈旭之的密函,只约定了刺杀的时间和目标的姓名,不会暴露任何他的信息。他收到飞鸽传书,阅过即焚,实在想不出来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宇文风手中,可是,宇文风那一眼望过来,看得他着实心虚。

“究竟是何人,皇上一看便知。”宇文风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宇文直就急得跳了出来:“怎么能凭几个字就断定谁是幕后主使?”

“卫剌王怎么晓得这信函上有字呢?”

皇帝徐徐展开纸张,那上面竟空空无一字。这是一封空函。皇帝晓得武阳王是在试探,可他的胞弟沉不住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封空函套出了话。

“皇上,这些时日臣弟只在练马整兵,武阳王中毒那天,本王在达奚武将军府内喝酒。臣弟所言非虚,皇上莫要相信武阳王一面之词。”宇文直说着望向朝臣中一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他自以为的心腹达奚武。

达奚武看到宇文直的眼色之后,立即站了出来:“当日卫剌王的确在鄙将府内,并未与其他人等交涉。”

“达奚武将军的话是否可信?”宇文风反问。

朝臣面面相觑。信与不信,都要得罪一个王爷。在众人按兵不动、审时度势之际,一位眉目清秀的王爷宇文宪义正词严地道:“达奚武将军自先皇时就辅佐左右,他的话当然可信。”

这人的直言不讳正合宇文风的意。

达奚武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皇上若不信,末将与卫剌王有信件邀约为证。”

宇文风真正要呈上的信函,其实在达奚武手中。

朝臣屏息地看着那封信函,出乎意料之事就在这时发生了——宇文直竟然不顾朝臣和皇上,伸手要夺取那信件。

“朝堂之上,岂容你放肆!”皇上的斥责打断了宇文直的举动。宇文直的手僵在半空,他左右环顾了下,不甘心地退了回去。他想不到,达奚武会出卖他。

信封被完好无损地呈到了宇文邕面前。

宇文邕看完信件后大怒。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胞弟竟然在信中与达奚武商议接收武阳王兵权和分化雍州兵权的事宜,丝毫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上圣明,臣弟只是想要一点儿兵权为国效力,并无他意啊!”宇文直极力辩驳,朝臣听闻他此言,更是惊恐不已。

“只是一点儿兵权?你倒是野心不小。”

宇文直这次被治罪,不是因为刺杀之罪,而是被冠上一个谋逆之名。

一阵倒春寒,长安城又下了三日雪。

华美院落尘封在雪海中,檐角高挑,三分威严,三分阴柔,三分静谧,再加一分神秘,雅致又清幽。华林园内雾气弥漫,天水一白,一艘游船静静地泊在湖心亭的长堤边。这湖心亭乃是湖心一凉亭,犹如湖心一小岛,两侧由桥与周围相连,湖面开阔,浩渺迷蒙。

游船上,烧酒的炉火燃得正旺,微微有炉烟溢出,隐约见三人铺毡环坐,热酒暖身。

热衷征伐权谋的武阳王宇文风,闲情逸致丝毫不输魏晋名流。他拿起酒杯小酌一口,绣着蟠龙流云纹的锦袍随之而动,虎虎生辉:“虽然宇文直被软禁,但许多朝臣仍然看不出是敌是友,本王想见识一下子渊的识人之明。”

朝堂之上,各位大臣与谁针锋相对,又与谁走动得近,都不是密不透风的墙,是敌是友,收买或是远交,这点难不住贺兰子渊。

“齐王宇文宪文武全才,又拥有益州,是心腹之患?”宇文风问。

“齐王不屈从陇中任何一势力,可做长久之臣。”贺兰子渊答。

“柱国将军于谨,与先皇同起于武川,算是三朝老臣,如果他有变故,如何应对?”

“于将军手握禁军,智谋深,又难收服,此人,不得不防。”

贺兰子渊一一品评着朝中大臣,手中的羽扇还不忘摇着,褐色的雕翎羽带来一阵柔风,扇柄缀着的玉坠微微晃**。

寥寥几句,便让朝中盘根错节的局势顷刻拨云见日。

宇文风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汉白玉桌案。他的谋士虽手无缚鸡之力,然洞见惊人,胸中锦绣无人能及,他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广袖长衫的儒雅男子心生佩服。

“那本王呢?”宇文风慵懒地将酒杯递于唇边,唇角笑意如蜻蜓点水,若有若无,又渐渐隐去。

贺兰子渊摇扇的幅度渐渐变缓。这些年,他何尝不在揣度宇文风。

自武川六镇兵变后,太祖征南闯北,不过百年,宇文氏便地兼万里,连骑百万,可谓盛极一时。宇文风这位王爷,年纪轻轻却凭战功享有盛名。如今周朝日益强盛,大冢宰专权,宇文风智谋出众,很受大冢宰赏识。而他宠辱不惊,面对皇上的暗示拉拢,依旧淡然视之,丝毫不怕有一天这小皇帝掌了权会治他的罪。

宇文风是皇族之后,自幼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在少年时又一战成名,权势、盛名这些众人穷尽毕生所追求的东西,他在很早之前都得到了。这样一个人,他最想要什么呢?

贺兰子渊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大意是,许多有才华的人一生庸碌无为,因为他们把才华本身看作一种结果。

“许多智谋者一生都看不到天下一统,而对他们来说,智谋本身就是一种结果。”

最后,贺兰子渊得出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结论:宇文风只是一个智谋论者罢了,他爱惜自己的才华,并把它付诸实践。

“智谋论?”宇文风玩味地笑起来,指肚摩挲着酒杯上的蓝白花纹,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绝与坐拥天下的豪气。

独孤向义搭不上一句话,也就闷坐着喝酒。看人论势这方面,贺兰子渊很讨王爷喜欢,而他嘴太笨,只会打打杀杀。说到于谨,他才想到最近打探的情报:“侍卫打探到,公主和于谨的幼子走得很近,皇上也常到于府走动,拉拢于谨的心思很明显。”

“忘了他了,隐藏最深的正是此人了。”宇文风所说的“他”,正是当今皇上。

独孤向义亦端坐在炉火一侧,问出了疑惑一天的问题:“皇上让王爷接管宇文直的主帅之职,王爷就可名正言顺地拿回禁军兵权,但王爷为何以静养为由回绝了?”

宇文风望着远处的枝丫,雾凇晶莹剔透,像一串流苏缀在枝丫上:“长安的冬天太冷,本王想多清闲几日。”

独孤向义一向一根筋,也就相信了。以为三恒宫一干人等已被诛杀,宇文直也消停了,王爷这半年忙出使,又中毒,也该清闲清闲了。

其实,独孤向义看不明的,贺兰子渊却早就看透了。皇上最忌朝臣位高权重,朝堂之上,达奚武倒戈,众大臣已猜出宇文风的势力盘根错节。皇上给兵权不过是试探,而王爷不过是锋芒内敛罢了。

黄昏将近,武川锦卫称有要事禀报,独孤向义二人退下时,隐约听见船内的对话。

“禀王爷,洛清秋依旧下落不明。”

“再查。”

宇文风中毒醒后,就发现府内的那幅璇玑图和那支桃花步摇,通通离奇失踪了。他有种预感,是洛清秋所为,虽派了密探去查,但又是无功而返。

翻遍整个周朝,也绝对要找到她。

明月高悬,歌舞坊内,层层窗纱挡住了冬日寒气。九层纱帐后,琵琶声声牵人心魄。宇文风吃着花生米,黑衣侍卫俯首禀报:“大冢宰到了。”

远远的,听见稳重的步履声。来人已到不惑之年,在夜色中,华袍更增添了一分威严,这人便是如今周朝的实际掌权者,宇文风的皇叔——大冢宰宇文护。

宇文风起来行礼,却被大冢宰及时扶住:“不是朝中,侄儿不必多礼。”

这时,侍卫已经备好了上座。

“为叔在并州听闻你中了毒,要亲眼看到你气色好才能放心。”大冢宰道。

“多谢皇叔挂记,侄儿已无大碍。”

大冢宰这次来,不仅仅是探病。

再过几天,突厥大皇子就要到长安,商讨出兵攻打齐国之事。

当今形势,三国势均力敌。虽然周朝兵力一天天雄厚起来,但还没有达到打破对峙的实力。突厥属于三国之外的力量,它倾向于哪国,哪国实力就会大增。若是能与突厥一起,攻齐伐陈真就指日可待了。

宇文风这个侄儿对时局了若指掌,分析透彻,大冢宰思来想去,觉得伐齐重任交给他再合适不过:“突厥派大皇子来,也表明了诚意,为叔希望你全权处理。”

“侄儿定不负皇叔所托。”

琵琶声仍在,大冢宰望了一眼纱帐,语重心长道:“自古雄才多磨难,年少轻狂在所难免,但甚记,成大事者最忌感情用事。”

“侄儿谨记教诲。”

大冢宰离开后,琵琶声缓缓低沉了下去,纱帐内的女子曲终收弦,袅袅娉婷走来。

“皇叔似乎在告诫本王,红颜有时会祸害江山。”

“王爷不怕吗?”

“那就且试一试,本王倒很想看一看,何人可以做到!”

宇文风有时也会怀疑,段疏影或许是有人安排的棋子。因为正是她,挑起了他与宇文直的争端。出使南朝,他本没有带段疏影,可她却追到了城门口。

“王爷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王爷而死。”

他得罪了宇文直,让她独自待在长安,宇文直一定会找她麻烦。她说为了自保,才跟着他来到了建康。宇文风在武陵遇刺的那一天,侍卫很确定地保证,段疏影一直在驿站内待着。在听说他失踪之后,段疏影不仅差人出去找,还给外出的两位将军飞鸽传书,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听到这些,宇文风这才消除了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