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江城不过是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后,方少白舒了口气,复又坐下。但他此时心里却感到那么些许的难过。江城这两句话本是笑着说的,可听得出来,他语声中大含伤感之意。
从那江夫人墓碑上的碑文可以知道,江夫人于十五年前便已去世。也就是说江城他一个人在这终南山上待了整整十五年。这十五年里,没人陪他喝酒,没人陪他说话,唯一仅有的只是那一堆黄土。方少白这是在替江城感到难过。
怕江城回忆起伤心事,方少白忙岔开话题,说道:“前辈,您刚才说这坛子里的酒是您自己酿的?”江城点了点头。方少白又再慢慢喝了一杯,笑道:“前辈,您真了不起!不但精通武学,连做饭、酿酒这些技艺也都是一绝。哦……对了,还有种花!”
这“花”字话音刚落,方少白立马就觉得这最后一“绝”实在不应该添上。江城之所以在屋门口和那坟墓旁边种了这许多的鲜花肯定是因为他死去妻子的缘故。这几句话虽是在赞他,但不又提到了他的伤心事了吗?因此心里暗自责怪自己不该如此多嘴。
哪知,江城似乎并不在意,一阵哈哈大笑。笑罢说道:“精通不敢当!绝活也不敢当!顶多也就是还凑合罢了。”
方少白见他笑得自然,心想,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前辈的夫人已去世这么多年,他就算再怎么难过那也会随着时间而淡下来。于是笑道:“前辈您太谦虚了!如果说您这样的功夫都只能算还凑合,那晚辈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都成了三脚猫了吗?”说完,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江城举杯道:“来,年轻人,咱俩喝一杯!”方少白应声道:“好。”两人于是碰杯而饮。
放下酒杯,方少白啧啧称赞江城酿的这酒好喝,不禁问道:“前辈,敢问您这酒是如何酿的?晚辈之前也曾喝过不少好酒,不过却从未尝过如此特别的。”
江城呵呵笑道:“其实,我这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在酿的过程中我给它加了一味东西。”方少白眼珠一转,叫道:“我知道您加的这味东西是什么了。是花对不对?”江城点头哈哈笑道:“不错,让你猜对了,正是花!”
方少白又为两人斟满酒杯,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啜了一口,将酒含在嘴里,过了片刻才将其吞下。而后喃喃说道:“前辈,您这酒里的花应该不止一种吧?我喝在嘴里的时候感觉它就是一种香味。可当它缓缓流入腹中,我再来体味它的余香时,又觉得它不单单是一种香味,而是好多种香味混合在一起。”
江城笑吟吟地道:“的确不止一种。那你猜猜这里面总共有多少种花香?”
方少白双眉一紧,摇了摇头,道:“前辈,这你可难住我了,晚辈猜不出来。”江城微微一笑,说道:“不多不少,它里面一共含了七七四十九种花的花香。”方少白张大了嘴,惊叹道:“啊?这么多?”江城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再碰杯对饮,一连饮了三杯后,方少白道:“前辈,那这四十九种花分别都是什么花呢?又为什么单单是四十九种,而不是四十种、五十种?”
江城呵呵一笑,顿了顿才道:“这四十九种花分别是牡丹、茉莉、栀子、桔梗、百合、芍药、丁香、山茶、桃花、杏花、**、梅花、牵牛、玫瑰……”
方少白一边听一边数,果真是七七四十九种不多也不少。只不过,这其中好些花名,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但除开此节,那些他所知道的花中,很多并不是在同一个时令开花。那这酒又是如何酿的呢?于是忍不住问道:“前辈,您说的这些花,它们有的开在春天,有的开在夏天,有的开在秋天,有的则开在冬天。那您这酒……”
江城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我用来酿酒的花并非是新鲜的花朵,而是晾干了的花瓣。”
方少白恍然道:“噢,原来是这样!”顿了顿又道:“那这么说来,您须得将这些花全部都收集齐了,然后才能开始酿酒了?”
江城点头道:“是的,酿这么一坛百花蜜至少也得花上一年的功夫。所以我这酒可是很珍贵的,不会轻易拿出来。今日,你也算是有口福了。”
方少白嘻嘻一笑,拱手道:“前辈,那晚辈今日害您破费了!”江城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你能喝上我这酒那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说完,两人又再干了一杯。方少白斟上酒后,问道:“前辈,您刚才说的‘百花蜜’可是这酒的名字?”江城笑了笑,道:“嗯,这是我当年胡乱取的,我妻子说好听,于是我们便这么叫了。”
听江城一连几次提到自己的妻子,方少白心中暗想,这位江前辈当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他妻子已去世这么多年,他还对其念念不忘,可见他夫妻二人是多么地情深义厚!脑海间又回想起白天所见到的那墓碑上的名字——花萋萋。
他在心里将这名字默念了几遍,突然惊觉,对了,说不定这“百花蜜”正是前辈为他妻子特意而酿的,因为这江夫人的姓氏刚好是一个“花”字。还有,前辈刚才说这酒里面一共含有七七四十九种花,我问他为何单单是四十九种而不是五十种、四十种,他却不回答我。
现在想来,这“萋萋”与“七七”谐音,那八成便是这个意思了。呵呵,真是没想到这江前辈还有如此多情的一面!为了他夫人,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方少白心里想着,嘴里已不觉轻轻笑出声来。江城见他发笑,问道:“你笑什么?”方少白知道自己失礼,忙敛住笑容,答道:“前辈,晚辈没笑什么,只不过是羡慕您和您夫人之间的感情。想来您夫人生前时,你们一定过得很幸福!”江城微微一笑,举起杯来又喝了一杯酒。
不知怎地,方少白心里忽然对这位已过世的江夫人感到十分好奇。寻思,这位江前辈天资过人,武功了得,那不知他心爱的妻子又会是怎样一个异于寻常的女人?于是不自觉地在心中幻想起来。
江城一连喝了四五杯酒后,看方少白似有些呆呆出神的样子,问道:“年轻人,你又在想什么呢?”
方少白腼腆一笑,大着胆子道:“前辈,您的夫人一定长得很美吧?”
江城听到此话,眼神立刻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看着十分温柔的样子。过了好半天,他才微笑着说道:“美,很美很美!”这回答虽只单单几个字,但从江城的语气中,方少白听得出来,不论那花萋萋是否真的很美,在江城眼里,她都是全天下最美的。
方少白笑了笑,又道:“前辈,您夫人的名字里面有个‘花’字,那么想必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同花儿一样好看了!”
江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不,萋萋的美跟花的美是不一样的。花儿热情奔放,而她……永远都是那么含蓄。萋萋笑的样子最好看了,只可惜……可惜她很少笑。”说着神色有些低沉下来。
方少白眉头一皱,问道:“为什么呀?”
江城轻叹一声,说道:“或许,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吧!”
方少白心中暗想,也对,这世上的确是有那么一类人,对外界漠不关心,十分多愁善感,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听江城的描述,或许他的夫人就是这一种人吧!
不只对那位花萋萋感到好奇,关于江城本人,方少白对其也是有着好大的兴趣。心想,江城武功那么厉害,只怕在整个江湖上都显有敌手。那么为何他会甘愿在这终南山上隐居呢?而且,他那么痴迷武学,就算他早年是因为他妻子的缘故才选择来到这里过平凡的生活,可江夫人已去世多年,他为何不选择下山去呢?在这里,最多也只能看看南山派的功夫,其他门派精妙的武功,可不是都无法得见了吗?方少白想不明白这些,可是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又或许江城他有他的苦衷,自己不该去问。
他一会儿低头暗想,一会儿又抬头向江城投去一眼。江城见他这个样子,遂道:“年轻人,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方少白心下一喜,抬起头来,笑道:“前辈,晚辈我……晚辈是对您有些好奇。”
江城喝了口酒,笑道:“对我好奇?我有什么可好奇的?”
方少白眼角一扬,道:“比如,比如您的头发。”
江城“嗯?”了一声,伸手到脖子后面拉了一绺头发凑到眼前瞧了瞧,说道:“我这头发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就是白发比黑发多了一些而已。”方少白道:“话虽如此,可是以您的年纪,您不应该就有这么多白头发的。”江城呵呵一笑,道:“那也没什么稀奇的,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少年白吗?”
方少白一愣,不知江城说的可是真的,他的头发在少年时便已经这样了。过得半晌,听得江城又道:“罢了罢了,告诉你那也无妨。”于是向方少白慢慢述说了他头发变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