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芫荽走过去,将晏琐闺房的窗棂,一一打开。
阳光从窗棂飞跃而进,洒在地板上,却依然消退不了这个房间的冷意。
晏深已经在这间闺房当中,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了,然而这份凉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不得而知。
“七王爷是不是很奇怪,这间闺房如此之冷?”卫芫荽看着满脸茫然的晏深,轻声问道。
晏深回眸,目光从屋顶垂向卫芫荽的眼睛,“听七王妃这口吻,好像知道?”
卫芫荽笑了笑,三分冷意,七分漫不经心,“七王爷不妨好好想一想,这份冷意你是不是在哪儿感受过?”
仅是片刻的时间,晏深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前些日子,某个月高风清的晚上,“是在乱坟岗!”
话音落下后,晏深的脸上,露出极为不可思议的神情。
难道……
卫芫荽轻叹一口气后,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是。”
随即,不等晏深追问,卫芫荽继续缓缓说道,“若我母亲的墓地就在绥安长街,在公主府的地下。那死去的胥国人的尸体,也一定在她周围。数百万人的尸体,若是都集中在此,七王爷说,这公主府它是冷,还是不冷?”
瞳孔放大的晏深,此时的心跳格外地快,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面蹦跳出来似的。
胥意蕴和胥国人的尸体,都是晏修一手处理的。
如此一来,他自然极为清楚,他们的埋葬之地。
可既然晏修都知道了,那些亡魂都埋葬在公主府的地下。
那晏修为何还要踩着尸体,建造公主府?
更为重要的是,还让晏琐自打出生就住在这里。
这得多歹毒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晏深竟有些不敢想象。
但在晏琐闺房里所感受到的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的确是完全和乱坟岗的冷意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晏深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冷。
“父皇为什么要将琐琐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晏深竭力控制的颤抖嗓音里,不难听出是有哽咽在里面的。
短暂的犹豫后,卫芫荽选择将一个秘密告之晏深,“因为晏琐的真实身份,并不是绥安朝的公主。”
晏琐不是绥安朝的公主?
那这么多年,所有的公主待遇,晏修会那般的心甘情愿?
以晏修的性子,绝对不可能!
此时的晏深,感到自己的脑海,正在遭受猛烈的冲击,“琐琐不是绥安朝的公主?你确定?”
“对,她是我们胥国的小公主。”卫芫荽点头。
晏琐,是卫芫荽其中一个舅舅的女儿。
胥国人并未全部死在那场灾难当中,其中有极小一部分是存活了下来的。
他们代表着胥国的希望,还有复仇的力量。
而卫芫荽的舅舅,便是其中一个。
但不幸的是,在一次出行当中,被晏修的眼线所发现。
晏修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当天晚上,就动了手。
晏琐,是从即将临产的舅妈肚子当中,剖腹出来的。
绥安是没有剖腹产一说的,更没有懂得这一操作的人。
晏修的人只是想抢走他们的孩子,因而出此下策。
脐带剪断的当场,晏琐的母亲就已死去。
……
晏深目瞪口呆,“胥国的小公主?”
既是胥国的小公主,晏修为何又没有要她的命?
这在晏深看来,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晏修的目标,是杀掉胥国所有的人,片甲不留。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晏修当然害怕留下片甲,他们卷土重来。
偏偏又将晏琐留了下来,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显然,卫芫荽看出了晏深的困惑,“七王爷一定是在好奇,皇上为何将小公主留了下来。因为他要用小公主的鲜血,压制胥国的亡魂。”
此时的晏深,脑子愈发的乱,“晏琐的鲜血?”
他当了晏琐这么多年的七哥哥,眼下却像是一张白纸,对于晏琐真实的情况,一概不知。
“小公主手上有很多条刀疤,太医院的人美名其曰,放血是为了她身体的恢复。七王爷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很好笑?一会儿去了南山堂,七王爷看到晏琐手腕上的伤口。就知晓,我并非在与你开玩笑了。”卫芫荽神情严肃,“七王爷敢信?太医院的人一个月要放掉晏琐满满一碗血。”
原本她今日并不打算,将此秘密告之晏深。
但眼下来看,极有可能公主府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若是不告之晏深真实情况,这公主府他们怕是不可能挖得那般顺利。
“而那一碗血,转身就被其他术士拿去做了法,镇压胥国的亡魂。是不是很好笑?”卫芫荽笑着问道,眼睛当中却满是泪水,“那些所谓的术士,完全就是在胡搞。皇上其实也深知,这一切是没有用的。但是他害怕,害怕那么多的亡魂找他索命,所以这个每月一次的法事,必须继续下去。晏琐才几岁,几岁啊。”
若不是此事被杜阳秋及时发现,晏琐只怕是活不过十岁,就会虚弱而死。
泪水夺眶而出,浸满了卫芫荽的整张脸。
花了胭脂的她,第一次在晏深的面前,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晏深在犹豫后,伸出手将卫芫荽抱进了怀里,紧紧地搂住,未曾松开一下。
这一刻,他理解了卫芫荽对于晏修的憎恨,也明白了她起初为何对自己敌意那么大。
若是换作晏深,只怕是早已经要了对方的命。
“胥国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绥安的江山,从来都没有想过。”卫芫荽呜咽不停,“那么多的子民,皆因皇上的疑心而死。他拿我母亲的命,作为威胁,想要胥国所有人都归顺于他。”
归顺意味着吞并。
一旦吞并,胥国是不可能再有任何的自主权的。
这等于将胥国所有人的性命,都交到了晏修手中。
他们的生死,从此都将任由晏修拿捏。
而胥意蕴作为胥国的公主,一个集胥国所有宠爱为一身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让爱她的子民落入这样的局面。
因此,胥意蕴自杀了。
在晏修将她带上城墙的时候,决绝地撞墙而死。
此举打了晏修一个措手不及,他怒了。
当着城墙外,那么多胥国人的面,一刀一刀地肢解了胥意蕴。
每下一刀,都挑衅地将他的战利品,让战士们拿着围着城墙走一圈。
暴力,残忍,而又侮辱。
胥意蕴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死。
人与人之间的爱,从来都是相互的。
他们又怎么可能做到眼睁睁的,看着胥意蕴受到此等侮辱。
手无寸铁的他们,凭着肉体撞开了城门。
在他们全部进入后,城门关了起来。
凭借肉搏,他们与绥安的侍卫战斗了七天七夜,直到最后全部死去,无一人存活。
而胥国之所以还能有一小部分人,能从这场灾难当中逃生,是因为他们被堵在了城墙外。
……
卫芫荽的话,令晏深整个身子僵硬在原地。
绥安的江山,竟是踩着无数的尸体而强大起来的。
而他的父亲,是这一场大屠杀的幕后凶手。
他之所以能稳坐龙椅,是因为他剔除了所有,曾经帮着他一起打下江山的山。
若无胥国的卫兵,何来的绥安?
如此恩将仇报的他,这么多年是如何做到如此心安理得的,活着熠熠生辉的?
怪不得月月都必须用晏琐的鲜血,去做法事,去求得内心的一片安宁。
如此残忍,说是不要脸也不过分的做法,它彻底地颠覆了晏深的三观。
……
卫芫荽哭得嗓子都哑了。
来绥安如此之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将内心的情绪,释放得这么彻底。
晏深拍着他的背,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本王日后一定护你周全,护你家人周全,定不会再让他们受到如此屈辱!”
听到这样的承诺,卫芫荽原本是应该高兴的。
但思及她与晏深之间仇恨的拉扯,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从晏深怀里挣脱出来的卫芫荽,逐渐回到理性上。
她摇了摇头,嘴角绽放出一丝苦笑,“七王爷护不了我们周全的。”
晏深不解,“难道七王妃就这般不相信本王?本王日后一定会做个明君,爱自己的子民。也尊重其他国家的子民。人不犯我们绥安,我们绥安,也定不犯任何人!”
“七王爷的父皇,逼死我的母亲,杀了我的族人。此仇,不共戴天。因而我一定会与我的族人联合起来,要了七王爷父皇的命。如此血海深仇,七王爷还要护我们周全吗?”卫芫荽继续摇着头,言语间有着一闪而过的讥讽。
若是其他仇恨没准儿还能冰释前嫌。
可他们结下的,是杀父杀母之仇,永远都释怀不了。
晏深沉默了许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满脸严肃地望向卫芫荽的眼睛,“上一辈人结下的仇恨,我们就让它过去。七王妃意下如何?”
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卫芫荽不是不明白。
但这之间,牵涉的哪是他们两人。
是胥国无数死去的子民,是绥安无数的子民。
她与晏深能放下,可是这些子民呢?
他们永远不可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