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望中原(2)
如果我们考察1912年民国成立以后历任统治者的文化政策,则不能不惊异鲁迅早年的批评不无道理,鲁迅说这些当政者中,只有袁世凯略知怎样对待知识分子对稳定统治最为有利,利用他们做“领头羊”来引领羊群,相形之下,“后来的武人可更愚蠢了”。史家袁伟时先生据此说,袁氏当政的时候,革命如章太炎,守旧如王闿运,背信如刘师培,保皇如康有为,善变如梁启超,颓废如严复,有个人野心如杨度,这诸公无一不是文名震天下的狂放之士,性情各歧异,政见相抵牾,而袁世凯都能包容优待并为己所用,这种气度和手腕是后起者如段祺瑞、蒋介石之流望尘莫及的。他没有因自己科举功名上的挫败而嫉视科名之士,也没有因不断受辱于文士狂夫而饮恨成狂。
民初章太炎以袁世凯所颁勋章“作扇坠”,于袁世凯的总统府大厅中摇扇叫骂袁世凯半日,袁世凯竟不敢出来置一词,而且终了也没有加害于章氏。史学大师湘潭王闿运,当袁世凯复辟邀他作劝进之举时,开出“王闿运”三字一字十万元的高价卖名,正处在登基前亢奋中的袁世凯大喜过望慷慨答应,并且电湖南都督汤芗铭先付十五万。未几洪宪帝制垮台,王闿运居然还惦记那未到手的十五万元,派自己的“贴身”老仆周妈来北京要账。袁世凯此时万事不顺,哪肯再付这冤枉钱,以皇帝没做成现在也没钱婉拒,说是让她先回,钱随后汇到。哪知这周妈竟精明透顶,不依不饶,日日到袁世凯居处纠缠不休,说我家老王当初在劝进书上具名可没有保证你做成万世皇帝,你堂堂一国之君说好价码怎能出尔反尔,再说你为当皇帝花的钱数都数不清,怎好意思卡着我家老王这点小数目。这样一说,袁世凯大窘。而当袁恼羞成怒威胁这老太太时,老太太干脆撒起了泼,坐在堂前地上大哭说这死没良心的老王让我到北京来送死,你袁世凯一个大皇帝怎么好意思杀我这手无寸铁的老太婆。这位杀人无算的枭雄袁世凯居然毫无应对之策,只好把周妈安顿在家里,让自己最宠爱的姨太太陪她闲聊游玩,意图动之以情。可玩完吃喝完,周妈照样要债不误。
这一段民国著名的讨债公案,不管细节有多少夸张失实,但周妈缠斗袁世凯之事,却也大体不虚。大家都把这事当笑话看,笑话袁世凯复辟不成的丑态。其实今日我们转念一想,要不是袁世凯“优容大度”,哪有什么周妈讨债这样精彩的戏——搁在别人手里,十个周妈也成了泉下之鬼。再想想段祺瑞当政时其卫队街头射杀学生,张作霖、张学良等绞杀教授李大钊,和蒋介石当政时暗杀杨杏佛、李公朴、闻一多,自此往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虽说袁世凯对文人学士向来采取笼络办法,但他还是担了不少摧残文化的恶名。这其中有些当然是他为了攫取政治权力而不得不为的下作手段,有些则是冤枉的。比如民国初年,暗杀名记者黄远庸的著名案件。黄远庸是民国初年和梁启超、章太炎齐名的舆论界领袖,“新闻界之巨子”,著名记者,所写专栏“远生通讯”在当时政界有极大影响。他对政界各种内幕和丑恶现象大加笞伐,得罪了不少要人,因此于1915年远避美国(他预先知道有人要暗杀他),却于当年12月27日被人暗杀于旧金山。一时舆论大哗,均认定这是袁世凯指使,因为袁氏称帝,黄远庸批评得非常厉害。
前有宋教仁一案,这次轮到黄远庸了,袁世凯实在无以自解。
待到暗杀黄远庸一案真相大白,已经是袁世凯作古七十多年以后了。
1980年代,当年的凶手在台湾临死前道出真相,刺杀竟是中华革命党美洲支部指使,由后来的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直接指挥,而当时中华革命党党首即是中华民国的“国父”孙中山。革命党为何要暗杀区区一记者?原来,黄远庸的报道不止批评袁世凯,对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也冷嘲热讽,加上黄远庸文笔了得,影响广泛,孙中山大恚,必欲去之而后快。结果袁世凯为他背了这个“黑锅”。就这一案来看,有些革命党人对文人的肚量是比不上袁世凯的。袁氏此时已宣布洪宪帝制,以“中华帝国皇帝”之尊,尚能容得下黄远庸,革命党在野之身,竟容不得一介报人。可见袁氏能得天下,毕竟有其过人之处。在袁当政的民国时期,政治权力多少还要以金钱来收买操纵新闻舆论,以后当政的军阀和南京国民政府,就连收买的本钱都可以省掉了。著名记者邵飘萍反袁而未死于袁之手,乃被张作霖捕杀;著名报人林白水被张宗昌的“智囊”指令于光天化日之下枪毙于天桥南大道,影响巨大的《申报》董事长史量才被蒋介石授意暗杀于沪杭道上。
袁世凯礼遇文人,任用文人,笼络文人,这一特点甚至可以说是他能够成就功业的不二法门,由一桩小事可见其中关窍。
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内,编撰一部“步兵操典”,请他很器重的幕僚张一麐(字仲任)修改,修改完了,他又叫过来一位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的高材生,督练公署教练处的总办何宗莲来审核一遍。一天,他当着张一麐的面问何总办这部操典怎样,这何总办不知在座者即修改者张一麐,乃直言道:“回大帅的话,这部操典由日文译过来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提出修改的地方有点吹毛求疵,只好逐条驳回。”袁氏闻得此言,当即沉下脸来:“你们武夫,懂什么文墨!”“你们知道修改的人是谁?就是这位张仲任先生!张先生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难道你们还不服?”
他毫不留情面地教训这位总办,“越是肚子里有墨水,人越谦虚。唯有半瓶醋,才会晃**!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细再看!看完了好好向张先生请教!”何总办唯唯退去之后,张一麐倒不好意思了,说大帅的词色太严厉了。袁世凯说:
“对此辈不能假以辞色,尤其不能让武的压倒文的。否则,必有惹祸的一天。”
袁世凯一死,他的话不幸而言中。
后来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段祺瑞组阁,非得要求自己的心腹,也是军人出身的徐树铮,来当国务秘书。袁世凯大发雷霆:“什么官都给挎东洋刀的当去了,总得留几个给学文的当吧!”为此不惜得罪段祺瑞。当然,此论中也隐隐透出袁段之间争权的刀光剑影。
袁世凯深明武人干政终将乱政的道理,所以终其一生,他都将文人的地位摆在武人之上,虽然他心知肚明,武人才是他基业的真正柱石。后来袁世凯称帝时,张一麐大加反对,其劝谏之说中有如此一问:“公要称帝称王,自为之便可,即不然,得群雄拥戴,也是办法,何必假手一班文士,来制造民意?”此时的袁世凯,对张一麐真称得上“推心置腹”,他答道:
“我不愿开武人干政之端,且不经制造,安有民意?这事我自有权衡,那些武人对君将有不利,你少说些也好!”张一麐怒道:“如不能管束军人,称帝的后果也可想而知了。”到后来,帝制如密雨急弦一般紧张进行时,在一次会议筹备登基大典时,张一麐仍持反对态度,然说不到几句,跋扈的倪嗣冲瞪起眼来,将手枪拿出来往桌上重重一拍,险些当场就动起武来。
民国政风,于此已见端倪。
晚清著名封疆之中,张之洞以幕府中人才鼎盛出名,但张之洞之事功,虚张声势之事所在多有,论起真正实绩,袁世凯高出侪辈甚多,其原因,主要就在于袁世凯手下有不少文人能员,比如帮他兴办新式教育的严修。
甚至袁世凯还大力任用清朝派往美国留学的第一批留学生,为这些稀缺人才提供了广阔的施展才华的舞台,如帮他主持修建交通的詹天佑、帮他打点海关的唐绍仪、梁如浩、梁敦彦,帮他创办巡警的曹嘉祥,这些人都是袁世凯一手提拔起来的中国现代化先驱。袁世凯初登临时大总统之位,就让唐绍仪从海外招募了不少留学生,分布到中央枢要机关,放手任用,他们的专业大都是政治学、国际法、外交或人文学科,顾维钧即从这批人中崭露头角。
再看看后来袁世凯预谋称帝,锣鼓震天响,真正响到点子上的还是那几个文人敲出来的。有人说,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对于冯国璋段祺瑞这些向来倚为干城的武将并不透露底细,有时甚至故布迷城,就是不愿自己的帝王之业成于武人之手,以免反受其所制。他为了自己的龙椅安稳,干脆不让自己的几个大将参与帝制核心机密。不过,复辟一事,文人卖力是卖力,却无异于将他往祭台上送,这可是帮倒忙了。
袁世凯做到这样大肚能容,对文人高看一眼,也是在官场上滚打了许久之后。再回过头来看吴长庆营中的袁世凯,他初出茅庐时却是锋芒毕露,甚至和吴长庆幕府中一帮文幕闹了一场不小的冲撞。这缘于袁世凯的才性与大环境的冲突。
3.才不才与用不用有句老话说:“才不才,在我;用不用,在天。”才具不尽来自天赋,也来自个人修炼。但才具是否得展,更多的还得靠“天”——机遇。可是,中国人又喜谈“天人合一”,这其中也许还另有一层深意。
人生机遇很大程度上可归结为你“遇”到什么样的人,所谓的“遇合”,不外乎此,成功靠人生路途上不同的“贵人”关照,这不独古今一理,中外也无异。没有人能够一人只手撑天,也没有人能够一人一往无前,他之所以能够渐行渐高,总有人前后左右推拉拥佐。那么,成功的一个诀窍就在于怎么寻找、怎么掌握这些“关系”。其实成功者和庸碌者的一大区别,也许就在这里:成功者像嗅觉灵敏的猎物一样知道什么人是关键人物,知道如何赢得这些关键人物的关注,引来这些人在他自己身上“下注”—— 投资于他的前程。
袁世凯就是具有此类灵敏嗅觉的猎人,他能迅速地捕捉各种权力关系中的潜在脉络,将这些脉络一丝丝往自己身上牵连,最后就可以躺在这千丝万缕的权力经纬中,左右逢源。且看他如何编织这张关系之网。
前面说了,袁家和吴长庆是世交。他这次投奔吴长庆,有人说是因为在家乡忤逆了同族长老。此说不必当真,很可能青年袁世凯也如一般志在四方的年轻人一样,只是出外寻门路,而以他当时的状况来看,能攀到的最好关系也就是儒将吴长庆了(《清史稿》评吴长庆“好读书,爱士,时称儒将”)。据说本来他被推介给声威更显赫的淮军大僚刘铭传,而刘氏眼界甚高,或一时走眼,未见用,转介于吴长庆。在登州,吴长庆虽然出于交情对袁照拂有加,但未必就视其为 “大器”,他开始还只是给袁一份干薪,并请幕中文士督课,希望他专心读书中举,毕竟,科场折桂才是仕进的正途。他开始的确是看走了眼,没看出袁世凯不是一般的器,不能以平常规矩衡之。他之任用袁世凯,还是出自当时幕下张謇的推荐。
说起来,是因为吴长庆要求张謇教袁世凯作八股,张謇出题一考察,则袁世凯文字芜秽,不能成篇,简直无从删改,老师和学生都苦不堪言,袁世凯甚至为此折磨而大病一场。可是,只要叫袁世凯办理寻常事务,则雷厉风行且井井有条,无不像老手作文章一般倚马立就。且袁世凯志气高迈,指点江山,纵论世界局势,识见超卓。比如早在中法战争爆发前,他就指出,“法兰西侵略安南(今越南,当时和朝鲜一样是中国藩属国),扰及我南洋沿海,指顾之间,战事将起,假如对法失败,则列强或将群起瓜分。”
他对张謇叙说心中大志说,我家有良田,也不缺资财,投军并不是为了糊口,是看到吴公守海防重镇,需才必多,正是大丈夫报国之秋,不料到这里才发觉吴公温文尔雅并无出战之意,如果不能谋个施展才能报效国家的差事,恐怕我也不会长久甘于此处。二人在营中日相议论切磋,张謇从袁的言谈举止中看出这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于是向吴长庆竭力推荐袁,从而有吴长庆转委袁世凯营务处帮办一职,使他由文职转为武职。从此,袁世凯正式踏上军旅。
袁世凯曾受教于张謇,并且给张謇留下深刻印象,这一点对袁世凯后来的事业至关重要。但就他当下的处境来说,最关键的还是要取得吴长庆的信任和重用。取得上司信任的方法有很多种,但统而言之却只有一个途径:让上司高兴。然而,不同的上司有不同的高兴事。像张謇这一类心怀天下的书生,绝对不喜欢谈风花雪月,更不喜谈脐下三寸之事,感时忧世的豪言壮语,就能够拨动他的心弦。而像吴长庆这一类精明干练的儒帅,最看重的是能为他分忧办事的真才实干,所以将事情办利落就是邀他欢心的最好法门,此外哪怕谀词如潮也是白搭。得到营务处帮办一职后,袁世凯很快立定了脚跟,做得有声有色。他勤恳利落,勇于任事,尤其难得的是不用私人也不徇私情,这一下真让吴长庆大为欣赏。从现存袁世凯书信中,时见他对于长庆对其关心、厚待、督责、礼遇与放手任用的感恩之语,可见已获得吴长庆的异常恩遇了。这是袁世凯靠自己的办事才能登上的第一个机遇台阶。
他也有专靠钻营而寻门剔缝的时候。甲午战后,袁世凯一度失意,思谋练兵以图进取,于是招人译撰兵书。可是书成却无路进献。他想到此时当权政要惟荣禄还算有些见识,而且他在皇上太后面前说得上话。问题在于此时的袁世凯和荣禄向无交情。这难不倒他。晚清笔记史料中记载了袁世凯结交荣禄时的一次钻营,其苦心孤诣可见一斑:袁世凯打听到有个叫豫师的人,是荣禄所敬佩信服的人,这豫某人和军机大臣阎敬铭交情深厚,他们俩同是一个叫路德的人的八股入室弟子。袁世凯顺藤摸瓜继续找,发现这位路德先生有子弟在淮安为官,而袁世凯的妹夫张镇芳老家也在淮安,张家和路家应该相识。于是袁世凯大喜过望,托张镇芳深情厚礼请得路氏某子弟来京,留为上宾,由此人而得以晋见阎敬铭,由阎敬铭而交通至豫师,由豫师而终于得以拜见到了大权在握的荣禄,一见之下,荣禄果然十分欣赏袁世凯之才识,这才有袁世凯受命小站练兵之人生大转机。
这一番曲折摆出来,不得不让人感慨在中国做事之难,也不得不让人惊叹袁某钻营有术。不过,可以断言,袁某如果无才,任他生就金角大王的头角,也绝对钻不出偌大场面来,如果不是大清朝在甲午一战中输得太惨而图振衰起弊,袁世凯也不会有如此好的机会来施展宏图。这就是“用不用,在天”。
总之,才不才,固然在我,用不用,却也不必在天。
再说这年七月,吴长庆大军开拔,按军令需在七日内全部出发,可动员起来,才知淮军暮气沉沉,拖沓敷衍,毫无锐气。这时张謇向吴长庆进言,要求启用新锐,其意中人物就是这位八股弟子袁世凯。事有凑巧,当军队即将登陆朝鲜时,吴长庆命一营为先锋,而其营官却推脱说,连日海途颠簸,士兵呕吐,请大帅稍宽时日。长庆大怒,立马将其撤职,命袁世凯代理,并颁给令箭说,如有不从者,就地正法。
等待了多少年,袁世凯一朝令箭在握,终于可以大志得抒了!他等到了这个机会,也把握了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