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权力之锋(1)
袁世凯在洹上村隐居时有名的遗迹,除了他那几帧照片外,就是一些故作闲散的诗作了。他最著名的诗,倒不是上面引用的《自题渔舟写真二首(之一)》,而是一首题名《登楼》的五绝: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这一首小诗,时人的评价是“有曹阿瞒横槊赋诗的气度”。他到底要爬到什么地方,才不觉得自己所处地位之低呢?
看袁世凯对权位热衷到什么程度,只要比较他和翁同龢、瞿鸿禨三人被清廷罢斥时的不同情状就行了。这三人都是汉人,又都是在军机大臣任上被清廷斥退回原籍。
翁同龢是在戊戌变法时期因为得罪慈禧而被罢官。这一天有旨,先让他待在宫外。翁同龢私下想,自己的处分最过也不过是如甲申年恭王那样被赶出中央,甚至开去各项差使而已。结果诏书一下,他当场就捧着诏书哭了起来,因为他的处分不止是开去本兼各职,而且是被赶回老家,由地方官严加看管,以帝师之尊,等于斥逐,没有任何掩饰的礼貌言词,实在大出意料。1907年,袁世凯和瞿鸿禨斗法,结果瞿鸿禨落败,被放归原籍。
当时正是炎炎夏日,枢廷各大臣来到宫中稍微早了点,都解下冠带,在室内休息。等到诏书从宫中下来,大家都拥上来围观。瞿鸿禨本来学问很高,年富力强,稍微扫了一眼就将内容看得明明白白,看完就束带整冠,入宫内谢恩,谢完恩从容出来,没说一句话。宣统元年(1908),轮到袁世凯也被放归原籍。当天军机处已经散值了,摄政王又召世续和张之洞两人入内,将诏书给他们看,这上面的言词和处分比后来实际发布的要严厉得多,世续等力争,为袁世凯争得“开缺回籍”的处分。袁世凯看到诏书的时候,满面皆赤,强作笑容地说,“天恩的确浩**!”当时正在办慈禧和光绪的丧事,袁世凯为恭办丧礼大臣之一,要轮日值班,这时候他忽然记起这件事来,说,“今天我当值,怎么办?”世续说,“我替你吧。”袁世凯半跪一下表示谢意,然后匆匆回家作自己的打算。听到这一消息,袁世凯家里人慌作一团,又是袁克定,出了一个好主意,劝他马上到国外去。袁开始犹作镇定状,后来子女妻妾都跪求,他也慌了,急忙叫张镇芳来计议出逃一事。
第二天清早就换装秘密出奔到天津,戴着墨镜,火车坐的还是三等车厢。
后来还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赵秉钧向他报信,说张之洞说的,“袁宫保还没有向皇上和太后谢恩呢。”他这才惊醒,看来张之洞认为他不至于丢命,自己出逃得太慌张,连基本的君臣礼仪都置诸脑后了,忙又偷偷溜回北京,去宫中“谢恩”。要是这一次袁世凯按照原来想的出逃到英美(不敢去日本,日人恨之入骨),那就根本不会有后来倾覆大清王朝的袁宫保了。
翁同龢当场老泪纵横,那是觉得自己被斥退得太没面子,他这样的名士儒生,感时伤世,入世出仕,图的只是一个名声。瞿鸿禨磊落大方,从容沉静,他志在匡时济世,“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毫不恋栈,有古君子之风。而袁世凯这时候忽然想起守丧轮值这样的小事来,其心慌意乱、悻悻不甘之情溢于言表。心理学家也许会说,袁世凯这时候是近乎本能地想找个借口留下来。他之所以狼狈潜逃,是存着“留得青山在”的打算的。
1.高与低政治斗争就和贴身肉搏差不多,狭路相逢勇者胜。但勇气来自何方?
来自权力欲,一种遏制不住的要掌控别人命运的冲动和极度快感。恺撒在高卢的军营,展卷读着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记,不禁潸然泪下,他说,亚历山大大帝三十岁的时候,已经征服了所有已知的世界,而我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做。拿破仑告别科西嘉岛,牵着他的战马,深深遥望着隔海的大陆,对他的初恋情人说,我注定要去改变整个欧洲的命运。他们为什么如此醉心征服,如此迷恋权力?青年时代的袁世凯,是否也曾有这样的豪情,或野心?
还是光绪初年的时候,李鸿章督直隶,任广西才子于式枚为北洋大臣总文案。这时候袁世凯还没有投奔吴长庆,到处落魄寻出路,因父叔的关系来到李鸿章处谋事。李鸿章只给他微薄薪水,要他师事于式枚学八股制艺。
袁年少无行,好邪辟,多丑行,于式枚深以为苦,但于式枚也知道袁氏能成大事,于是逐日记下袁世凯的行动举止,戏曰《袁皇帝起居注》,而且每写完一条都给袁世凯看,同僚宴会的时候,必大呼袁皇帝到了。在于式枚,他做这些大概存着戏谑的态度,也没怎么当真。他万万想不到袁世凯有一天真的要当皇帝。袁世凯后来显贵了,每每问于式枚索要这“起居注”,于总是不给,袁也无可奈何。
袁世凯既然对权位的欲望如此强烈,则指望他成为忠臣烈士是有点勉为其难了,因为凡是将权力看作第一原则的人,是不会为信仰作牺牲的。
袁世凯不是大清朝的忠臣,他也没有打算做大清朝的忠臣,因为这个大清朝已经为他对权力的追求设定了天花板。
早在辛亥革命前很久,袁世凯就暗地里支持革命党,他实际上是排满倒清的主动人物,而且是真正的实行家。这一袁氏幕僚于“洹上之墓草青矣”
之后道出的秘闻,乍一闻颇有石破天惊之感。然而了解袁氏对权力的狂热追求和为此习得的腾挪手段后,则这样的事对袁世凯来说也无足为奇。
原来,自庚子之变后,革命党之旗帜,时揭起于滇粤之间,而清朝虽宣布举行新政,但不过是迫于中外压力,做做样子。新政中袁世凯是一心鼓动,锐意实行的中坚人物,但他做起来才发觉自己孤掌难鸣,颇受疑忌,事多掣肘。他也看出,清廷的气数和以前相比大为衰弱,尤其是他看出革命党“东窜西突,其势未可扑灭,一旦变起恐非教匪发逆之比也”,所以他有一次特意去看望荣禄,讨求对策。他对荣禄说:“您多年来都是忠诚体国的,这种情况应该早有一个根本解决的对策,这样才可使祖宗基业如磐石万年。我袁某愿意为此奔走效劳,万一不成,至少也算报答了皇太后、皇上的恩遇。”荣禄听得这一席话,面容肃然,沉吟良久,喟然长叹一声:
“你说的当然对。我也知道朝廷敷衍新政,浮费无益,可是太后年纪已高,又狃于成见,而皇上威信已堕,也不能成事了。你指望我,可是我虽然显贵,也没有特殊权力来做这一番事,而且我也老了。以后继承我志业的只有你了,你好自为之吧。只是现在还不是机会啊。”袁世凯又问,“那么现在做立宪、练兵这两件事,怎样?”荣禄说:“立宪,朝廷并不相信,这只是老佛爷牢笼中外的羁縻之策罢了。兵情积弊甚深,国家每年靡费巨款,可是并无效果。新兵习闻的是民权之说,未必忠于朝廷。我恐怕他日之祸,就隐藏在练兵之中。你如果秉政,能够维持下去,就是祖宗社稷之幸了!”荣禄到底是胸有丘壑的英才,这些话,字字见血,切中肯綮,他对情势的判断后来也无不得验,可是他也有无力回天之感。这一席倾心长谈,无论对袁世凯个人,还是对清廷和近代中国的命运,其意义简直无法估量。袁世凯回来后,就对其亲信说:“满人中只有一个荣中堂是人才,而他暮气已深。
其余的则不是尸位素餐,就是乳臭未干,这样的大局还能有什么作为。”
正是从这一席深谈之后,袁对满清王朝的态度,对革命党的态度,以及自己此后一生的志向抱负,完全改变,用其亲信的话来说,就是“始有予智自雄之意”。在这之前,他还想着在满清王朝这个台子上建功立业,有所作为,自此之后,则有另起炉灶的打算了。因为,满人朝廷已经是扶不起的阿斗,而凭他的习性,他决不会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
从此,凡是留学东西洋回来的留学生,他都竭力延揽,而对于那些归国后倡言革命自由的青年,尤其嘉纳无忤,而且私下对这些人厚赠多馈,毫不吝啬。
对于他与革命党为善的举措,他的幕僚开始还不明白个中奥妙,直到有一天私下聚谈的时候,这谜底才揭开。席间袁世凯对众人笑道:“苏长公(苏东坡)论战国养士,说那些有智勇辨力的人,要是有人收养他们,则天下太平了。如今革命党气焰方张,我就用这办法收而养之,这样或许可以借助他们来消弭将来之乱也未可知。”他这时大概想起了早年嫖妓时的见闻了,又说:“我听说江浙一带的村中老太婆,在家中蓄养非亲非故的幼女,养大了,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卖了。谚语说这样的女子为‘瘦马’,用意跟养士差不多。这些幼女与其供盗匪略卖,还不如做村妪的瘦马。”
他还发感慨:“皇上驾崩后,一定会有摄政王,而且,这摄政王恐怕要跟我计较以前的事,不顾大局,我的事恐怕要遇挫折。我这话要说不中,大清朝尚可支柱残局,要是不幸言中了,则一定有那些愿意同归于尽的。檀道济说‘坏汝万里长城’,他跟我为仇,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这话微言大义,让后人听了,真让人不寒而栗,不得不感叹袁世凯心计之深,计虑之远,真正是雄才大略,寥廓恢弘。他是不会做那与大清朝“同归于尽”
的人的。如果后来的摄政王果然有谋国之才,则恐怕不会贸然罢斥袁世凯——他要么干净利落除掉袁以绝后患,要么效法当年荣禄在戊戌政变之后的故伎,反而更加倚袁为干橹。袁氏固然不是什么忠臣,但要他自己举兵造反,则还有点难为他。他的确像曹操,曹操权位过于皇帝,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终其一生,他大概惧于言论,没有做出废立自代的事来,曹操之得魏武帝这一帝号,还是拜他取汉而代之的儿子魏文帝曹丕所赐。
摄政王见识短浅,优柔寡断,对袁的处置两不搭界,反而激起袁世凯的不臣之心。而摄政王的种种举动,竟早在数年前就已被袁一一料中了,两相对照,袁真有不得不反的理由,清有不得不亡的道理。国学大师章太炎看得很准,他在为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所作序言中说:“袁氏仕清,权籍已过矣,不遭削黜,固不敢有异志,趣(促)之者满洲宗室也。于臣子为非分,于华夏为有大功。”
袁世凯眼看大清朝不行了,又不愿为它殉葬,只好“自谋出路”,所以,这时候革命党就不是他的敌人了。尤其在宣统初年被黜之后,他对清廷就更无眷念之情,只有利用之意。他在洹上看似杜门却扫的三年,其实正忙着制造革命党。当时留学东洋回国的留学生,为数不少都绕道谒袁,而袁则分别其才之高下以为待遇。其私邸中,谈燕游观,无不座客常满,不少是以推翻满清为己任的革命志士。袁这时候虽然不能封官许愿,但馈以钱财,暗中援手,则是举手之劳。所以,有些革命党人经费不足,竟可以从袁世凯处领到津贴。大清朝的最后几年,革命星火屡扑不灭,反成燎原之势,这其中实在有袁宫保一份功劳。正因为袁和革命党人早在辛亥以前就有这一段姻缘,在辛亥之后,有些革命党人才对袁取孙中山代之以为理所当然。
1911年袁世凯复起而为总理大臣之后,为了和革命党谈和,保全了在狱中的革命党人,其中以刺杀摄政王,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名诗的汪精卫对袁最为有用。汪精卫还在狱中的时候,袁就已经派袁克定与其倾心结纳,出狱后,克定还和汪结成兄弟,所以汪精卫对袁世凯代孙而为大总统奔走效劳,甚为卖力,这未尝不是袁世凯当年养瘦马之功。
1911年武昌起义之后,在举国上下一片“非袁不可”的吁请声浪中,袁世凯重秉朝政,收拾乱局。但他再无保存满清皇权的用心,满清政权成了他和革命党人做交易的筹码。他对清廷的利用,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在清帝退位诏书中特意加上这么一句:
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
这意味着,袁世凯所组织的临时共和政府,非由孙中山等人在南京组织的临时政府延续而来,而是由清朝的皇权变相地“禅让”(授权)得来。
袁世凯强调,他手中的权力得自清廷,而非孙中山。这之中的差别简直不可以道里计。大清立国之初,特布告天下,其叩门入关是得明朝邀请平乱,其天下取自明朝的“乱贼”李闯而非明朝朱姓皇帝。所以其政权的合法性奠立在帮明朝戡乱的基业之上,而非颠覆明朝皇室取而代之,以此解说来消除明室忠臣对其统治的抵抗。袁世凯反其意而用之,通过清帝退位诏书,他明告天下,其总统大权是取自清室而非民军,其政权合法性来自“禅让”
而非“作乱”,以此理由来抵制革命党人对其权力的威胁。为了这宰制一切的权力,袁世凯真可谓苦心孤诣,其结果,则正好套几句《诗经》的说法:“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他尽管去“经之营之”,但如果“庶民”不“攻之”,他有何机会“成之”?
经过晚清最后十年的改革与被罢斥,袁世凯终于积累了可以登临最高权力的威望和实力,现在,缺的只是东风罢了,而来自“下层”民众的“登高一呼”,这风雨居然应时而至。
2.上与下决定袁世凯在政治金字塔中上还是下的因素,很多并非他所能掌控,但有些“上与下”,却是他善于也能够掌控的,比如,以上驭下之道。
袁世凯交代属下调查处理事情,为了防止下属欺瞒,往往会派两拨互不隶属、又互不通情的人去调查同一件事。如果两拨人汇报的情况互相冲突,他再同样另派两拨人去查对,直到从不同渠道得到的信息足可供他有把握地决策为止。因此之故,他的属下极少能够对他欺瞒、作弊,所以他大儿子袁克定办假《顺天时报》的事,就不仅是对其父的不尊,更被袁世凯视为对其智力的侮辱。他暴跳如雷,气得拿棍棒将跪在地上的袁克定一顿乱揍。
曾国藩说,办大事的第一要义,就是找好替手,也就是得有一帮人为他打下手。在自己离开某一职务或为了办更大的事而放手一件事以后,得有自己信得过的人继续接手,不至于人亡政息。袁世凯之所以能成就一番功业,除了他自己的确有不凡的胆略、见识之外,他有一帮才能出众的手下倾心竭力帮他,这也是不容忽视的条件。袁世凯是近几百年来中国政治家中真正有帝王气象的统治者,这不止是从他的战略眼光、他的权谋机变、他的包容气度可以看出来,尤其从他识人用人之术可以看出来。
他的手下真正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人才济济有容乃大。不管是出身低贱的鸡鸣狗盗之徒,还是魁星高照的学识宏富之人,都能为他所用。而且,袁世凯的的确确做到了唯才是举——他的亲戚朋友并不能因为自己是袁世凯的亲朋就得到重用,对于亲朋中来门下奔走求食的,他宁愿白给俸食,绝对不假以事权。在他手下,只要能办事,就能得到升迁,并不计较任何人的出身。向来反对袁世凯的胡思敬,在《大盗窃国记》中也不得不承认,袁“敢于用人,不念私仇,不限流品,不论资格而已”。袁的幕僚张一麐也说:
“其虚怀下士,有不可及者。其精力过人,两目奕奕有神,其未见者俱以为异。与人言,煦煦和易,人人皆如其意而去,故各方人士奔走于其门者,如过江之鲫。然所用无私人,族戚来求食者,悉以己俸食给月廪,不假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