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画鬼容易画人难——给尹钛的序写史,最难的是写人。历史是人折腾出来的,说史,即使是单纯的大事记,也免不了有人在里面,不能把人和事剥离开。但是,现在做历史的,往往见事不见人,写来写去,干巴巴的,就那么点事儿,里面当然有人,但是人都“事儿”化了,没血没肉没性情。说实在的,不是写史的人不想写人,一边是多年的积习难改,一边是写人也的确有难度。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难就难在人是现实中存在的,有些人,还是另外一些人熟悉的。

写史不同写小说,可以乱加虚构,写得不好,也许连人都不像了,更何况真实存在过的张三李四?

历史上的张三李四难写,写名头响的大人物则更难乎其难。说的人多,写的人也多,但写好了,写活了很难。其中,袁世凯和杜月笙两位,要算是难中之难。

袁世凯是个著名的白鼻子人物,从民国起,凡是有关袁世凯的叙述,除了他自己人的《容庵弟子记》之外,基本上都是负面评价。袁世凯的脸谱,从北洋时期就给人画花了,近似小丑或者二丑,到了国民党主政,就基本上定型在白鼻子上面了,成了京剧中的王莽、曹操之流亚。此后,更是每况愈下,写传者,不在袁世凯三个字前冠以“窃国大盗”四个字,基本上是不能开印的。直到近年,才稍微好了一点。相形之下,杜月笙的命要稍好一点。在北洋时期,杜老板食客不止三千,比当年的孟尝君和信陵君还风光,捧他的文人多,连眼高于顶的章太炎,都出来拍杜老板的马屁,把一个浦东不知什么来历的小混混,捧成杜周和杜预的后人,再上,一直推到尧舜。国民党时期,由于主政者有意遮掩当年自己的青帮痕迹,有意疏离,杜月笙风光不再。但文人墨客,落井下石者也不多。也只是到了1949年之后,纸上的杜月笙才真的变得穷凶极恶,文人们仿佛才悟到,原来这是一个五毒俱全的帮会头子!于是,左一个流氓大亨,右一个流氓大亨的文字问世了。

中共主政中国,自1949年开始,而在中共主政之前,史学界的主流,就已经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当家了。这种史观,评价人物有两个尺度,一是进步史观,二是阶级分野。在前者,只要推动历史进步的人,都是正面的,而历史,即使在形式上,也只能前进不能倒退,谁开倒车,注定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在后者,则是讲究人物的阶级属性,如果出身不好,向先进阶级靠拢也可以。在这样的历史观主导下,我们这两位,袁世凯和杜月笙,究竟在史家或者文人的笔下能有何等命运,不问可知。当然,眼下的境况已经好转,人们写史的禁忌少了些,也有些人出来给过去的反面人物抱打不平,说几句好话。但骨子里,进步史观的阴影还在,人们还是脱不出好坏善恶的二元分际。无非是过去说坏,现在说好,翻烙饼,标准还是那些货色。更要命的是,跟整个学界的浮躁类似,现在的写史者,写来写去,好像都是为了市场,大家都是写手,一种市场化流水线上的写手。

除了极个别学者之外,很少有人去发掘史料,钩稽隐事。只消文字绚烂,有噱头,不愁没有销路。

尹钛写这两个人物,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有好些年了。首次完稿,记得是在2007年,当时,一些出版人看了以后,就轰然叫好,给了这个没有什么名气的作者最高的版税,甚至,我的序都已经写好了。但是,尹钛却始终不肯出版,总觉得还要加工修改,打磨再打磨,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我原来写的序已经怎么都找不到了,只好重写一篇。不过,这两本书磨到今天,的确跟当年不一样了。里面不仅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而且文笔更加好看,好玩,完全没有了他这个年龄比较有学问的学者那种掉书袋的感觉,很大气,绝少斧凿的痕迹。任何一个层次的人,只要喜欢历史,多半会捧起放不下。这两本书,不客气地说,是当今写人的佳品,至少,在我有限的阅读中,还没看到过比它们更好的著作。

尹钛是我的学生,一个相识很久的朋友。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书虫了,每日蓬头垢面,就知道读书。他还在本科的时候,给他们班上的第一门课,我给了他120分。此后,一直到博士毕业,其实我没教给过他什么东西。我跟他之间,其实就是资深的朋友,书友。我真的不明白,他小小年纪,腹笥怎的会如此之宽,肚里的货这么多,而且倒出来的时候,竟然如此灿烂有光。

以上的文字,有吹捧自己学生之嫌,在某些学人,吹自己的学生,就是吹自己。但是,平心而论,我真无此意,即使说了好听的,不过是真心话而已。是好是坏,读者诸君自己判断,建议在买之前,先看上一段,如果真的像我说的那样,你再掏钱。

2012年12月1日,于京北清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