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河奔流

园田化对农村的影响难以估量,原来的路刨了,原来的水塘填了,原来的地貌也改变了,这样不可避免地要牵涉不少人的利益,田地是生产队集体的,这一部分还比较好说话,可还有很多自留地问题,有些农村人的素质还真不敢恭维,他们某些行为完全可以往无赖的界限上靠,公社和村大队干部早有默契,一致认为对这群人必须恩威并施,该抓就抓,该管的就管,绝不能放任自流,一时间很多村子搞得鸡飞狗跳。

然而,还有一个小群体,在这次园田化推进过程中也颇有微词,还好那群人是人民专政的对象,对村大队产生的影响不大,新政府剥夺了他们的田产和家宅,土地改革后,他们都被冠以‘剥削者、吸血鬼’的名号,一直生活在让人白眼唾弃的氛围中,从‘镇压反革命’到‘三反五反’再到‘**’,什么运动来了,他们都会在台上挂着牌子陪斗。二十多年来,他们被整得行为谨慎、神情低迷,甚至连大声说话权利都没有。可在这次园田化运动中,陈书记的管片的一户何姓地主分子,他们突然有失常态,一连几次往大队部跪求。

原来园田化要刨掉的那个山坡,他们家族祖坟就安葬在那里。所谓地主,绝对接受过良好儒家文化的薰染,封建礼教思想在他们心目中根深蒂固,再怎么样‘**’都不会动摇固有的价值观,他们认为祖坟被刨了,如视而不见,绝对大逆不道,自己百年后也无法面对他们,为了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平时低调的这位地主老财,几次到支书面前下跪,要求村大队还给他们家一块地迁葬。可村支书没有同意,看他几次纠缠,就把这档子事推到了公社里,那个地主分子还真去找了陈书记。

堂堂公社书记怎么会理会一个地主分子的要求,没头没脑地对他进行严厉的政治说教,把这位何姓地主祖辈说成是喝农民百姓鲜血的寄生虫,他们的坟本来就要刨掉。陈也不管人家年迈,在他眼里只有‘阶级斗争’界线,他叫了两个基干民兵,把他五花八绑地押回了村子。还带话给村支书要看好他,如果再跑出来闹事,就要在党委会上检讨,事态搞严重了还要接受党纪处分。村支书没辙,吩咐村民兵连,就把老头子关在祠堂屋里。

人绝望了,也就无所畏惧,一个六十多岁老人,只要有一点力气就在祠堂里吼叫喊冤。没有理性的年代,‘四类分子’也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时间长了也渐渐地形成了一个群体,就通婚来看,‘红五类’绝对不会自找麻烦,嫁进这个让人白眼的群体里,他们娶亲一般都是地主成份女儿嫁富农的儿子,资本家子弟娶‘坏分子’家的女儿,反正全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四类分子’谁也不要嫌弃谁。

老何家儿女有三,大儿子还算幸运,四十来岁的人,他享受过何家阔少爷富足的日子,可老二和老幺就比较冤,从小背了地主分子的骂名,一天惬意的日子都没有享受过,全在社会的底层煎熬,连最起码接受教育的资格都没有,可怜的兄妹两人,是捡了别人丢弃的高小课本开始认字的。

父亲被关在祠堂里,兄妹几个轮流为老人家送饭,他们都感觉老父亲都疯了,祖坟刨了就刨了,何必去自讨苦吃!还口口声声说那个地方风水好,好到了一家人都在遭白眼、受管制。

这两个孩子是在无神论的氛围中长大的,他们当然对父亲的所为嗤之以鼻,可老父亲依然执拗地用自己的方式在抗争。

这天吴畏跟着陈书记来到这个大队,查看梅树林移栽的问题,他隐约地听到祠堂里传来凄惨的吼叫声,了解情况后,陈书记对这事很感冒,走到支书家,首先把村支书没头没脑地批评了一通,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不该办得这样窝囊,和他那么客气干什么?他是地主,是专政的对象,是我们的阶级敌人!

村支书是个会做人的人,看人家是公社书记,没有和他对呛,轻声细语地和他解释:“乡里乡亲的,我不想搞出人命来,我这个大队支书本来就是砧板的盐粒、说不要,就掸掉了!他敢这样闹摆明不想活了,你怎么整他也没有用,我们乡下可是很迷信的,大部分人都是有神论者,说人死了就变成鬼,大家都说冤魂会缠住你的!”

陈书记也是人,几句话把他说得毛骨悚然,碍着共产党干部大无畏精神的颜面,他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拿出了公社书记的威势对村支书说:“下一次公社党委开会,你去做检讨,共产党人在这里渲染迷信思想!”

吴畏没有心事听他们的大道理,他是一个同情弱者的人,虽然阶级斗争观念很强,但从人道主义的观点出发,这样粗暴地对待一个老年人,不应该是共产党人所谓,他悄无声息地转到祠堂边上,看到这栋有年份的大宅,虽然破败不堪,但它雕梁画栋、威势尚存。

何老财被关在里面,民兵连长只是叫放牛的老伯代为看管,吴畏看了都好笑,这样一个八面通风祠堂,他如果想跑,根本没办法阻止,看样子老人家是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