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河奔流

张颖一家没有搬出五亭镇,也许她们为了避开闲言碎语,住进了村口一户老农家里,它是一栋二层、落地三间的房子,这里独门独户,周围也没有人认识,由于生活来源有限,她们只租下靠边上的一间。

张嫂也没有被那个社办工厂辞退,说是‘打办’的某位和张主任关系颇好的人,他私下去厂里和领导交涉才得以留下这份养命的工作。张颖的变化不大,年仅十二岁的她,每天都在为自己的存在而发奋,家门不幸过早地把她催熟了。这次磨难,影响最小的是弟弟,他是家里的无冕之王,一切有优先权,他的需求意愿很多时候都可以强加在母亲头上;姐姐是‘小老大’,十五岁的她已经成了家里的第二支柱,只要母亲不在,她每天都学大人的样,在家里发号施令,那咄咄逼人的话语,变成了十足的‘小大人’,连弟弟不听话她都敢管教,母亲更是把她当成商量家事的决策人。

只有张颖,生活在夹缝中,每天机械地重复两件事,早上去上学,下午回来打麻线。天天在麻团中干几个小时,头上被灰白的麻线飞尘染的像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就连眉毛、眼睫毛都不能幸免,鼻子一呼一吸的更是加速灰尘的填塞,擤出的鼻涕都是黑乎乎的。

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抚自己不幸的人生起步,身体虚弱得多少次因体力不支在课堂昏睡过去,这种状况久了,人都惧怕老教工打响的放学铃声,这个信号在张颖的耳朵里,简直是噩梦中鬼怪的吼叫,想到了都会毛骨悚然,因为这是一天劳累的开始。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每天放学回到家,总是一脸茫然地摘下书包,有气无力地挂在墙,另一只手又机械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围裙,然后傻傻地站在一旁,等着姐姐让出麻线车。

她一直认为姐姐表现造作,总是像小大人似的发号施令,特别是放学的这段时间,故意干的很认真、很卖劲,好像她每天打的麻很多,最难以忍受的是,那自己干活在母亲前邀功。张颖几度都想和她分开,可家里只有一台麻车,和母亲建议再买第二台,却被母亲瞪着眼睛骂了一通。

她没怪母亲犀利的叫骂,一台麻车二十多元钱,节俭家人两个月的生活费足足有余。可自己每天都吃‘混泥水’好不冤枉,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她和姐姐摊牌,要姐姐在她放学之前把自己打的麻线收卷起来,以后两个人要分开做。

张颖这一叫板,姐姐的威严受到了挑战,她立刻怒目相对,可张颖也豁了出来,一时间互相都用犀利的话语指责对方偷懒,吵着吵着姐妹俩竟然打了起来。张颖把淤积在心中的不满彻底爆了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姐姐对决。

然而,姐姐还是姐姐,她那麻利的手毫不留情地在张颖身上打了几下;张颖也毫不示弱,迅速抡起两个拳头,敲鼓似的在姐姐身上乱打,最后竟然互扯头发,两个人伴随凄厉的吼叫扭成一团。

弟弟放学回来看到这场景,赶紧去厂里叫母亲。

张嫂听到后很是恼火,家中多事之秋,姐妹俩还丢人显眼,火烧火燎地从工厂赶回来,为了维护大女儿威信,首先惩罚的又是张颖,那个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往她身上一阵乱打。张颖没想到母亲这样一面倒地偏袒姐姐,心中激起的愤慨,都有离开这个家念头,她觉得身边没有值得依靠的人,只有慈祥的爸爸从未嫌弃过自己。

母亲的鸡毛掸子还高高地举在那里,张颖别无选择,带着凄惨哭声往门外跑去。张嫂知道这女儿很倔,见她没头没脑地跑了,心中突然间又非常可怜她,赶快叫儿子去追回来。

在百米外,张颖被弟弟紧紧地拽着衣服,眼瞧着没办法摆脱,只好坐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放声大哭,她感觉自己来到人世是多余的。

过了一会儿,母亲一路小跑地赶了上来,好言劝慰说:“姐姐也打了,快回去!”

张颖依然很绝望,她没有理会母亲的话,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张嫂也为自己刚才不由分说地打了她而内疚,只好蹲在地上好言相劝:“你要怎么样和妈说,妈妈一定不偏哪一位!”

僵持一会后,张颖终于开口,不服气地说:“我每一天比她干得多,可好像都是她干的,我只是要求和她分开打麻线,她就来打我!”张嫂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立刻应允说:“好的好的!妈知道了,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张颖出来的时候甚至想宁可去要饭也比在家强,可母亲赶来劝慰,心也不像刚出来时那样铁板一块,她低着头,悻悻地跟着母亲回家了。

走到家门,母亲是没有辜负张颖的希望,她把大女儿从头到脚骂了一遍,并同意从此两个人分开做。老大也是委屈的直掉泪,哭诉说:“我要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已经尽力做了!”

可这一次,张嫂没有给大女儿情面,认为她比张颖大三岁,多承担家里的事是应该的,和妹妹不能一般见识。

这件不愉快的事,使姐妹俩很久都没有说话。然而,家父因犯事深陷牢笼,缺了主心骨的一家人原本更需要团结,但一切被生活所累,吵架拌嘴的事也就不可避免。老张自从被押上囚车那一刻起,就和家人断绝了一切联系。某天‘打办’的某个人告诉了张嫂,老张因贪污罪被判了五年,已经绝望了很久的张嫂对这事早已麻木,不过,她还是感谢这位同事能来告诉具体的劳改时限,这样的消息多少心里有所安慰,最起码有个盼头。

老张被劳改,在‘打办’工作的同事们渐渐知道家中少了顶梁柱是什么样的惨状,他们开始为和老张派性争斗闹出的牢狱之灾感到不安,因为五年劳动教养给这个家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在那整人的年代,原本就是你死我活地争斗,但小小的‘打办’出现了这样不可收拾的状况,过后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可怕的政治生态,今天他倒霉了,也许明天就轮上自己,何况现在张被整倒了,五年很快就会过去,他出来后怎样面对他?

其实他们很清楚,都在风口浪尖上混,任何一个人搞起来清查都会有问题,老张贪污只有两百多块钱,其余罪状都是没有证据的一面之辞,这样莫须有的重判,给一家人带来的苦难,他将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在‘打办’的一次行政例会上,有一位职员发言说:是不是每个月给老张家一点补助!

这个建议提出前,原本他还想和老张的对立派好好理论一番,可意想不到的是刚一出口,大家都举手同意。主任把这事呈报给主管单位,可那里的领导不同意,理由是‘去补助贪污犯,就等于我们执行的**路线出错了!’组织上没能支持,市管会的十几号人同情心却没有减,他们自发地凑十元钱贴补张家开资。那天‘打办’主任代表全体职员来到张家,把钱放在了张家的小桌上,并给张嫂渲染说:“治病救人是党的一贯方针政策,老张的错误是严重的,希望你们理解组织上的处理,他原本不要判这么重,主要是老张他还有问题没有说清楚,所以要更多的时间呆在那里反省,但我们做为他曾经的同事,会顾及你们一家人的生活,你们家人和老张的问题,组织上会分开看待的!”

张嫂心里闹得慌,当然表面上还是摆出了感恩戴德的激动,说了几句‘感谢。。。。。什么什么的!’心里却在咒这帮没心没肺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