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了,寒风掠过肌肤,像刀子划过一样生疼。

街上的行人都裹紧衣帽,步履匆匆,迫切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停留,或者尽早回到家中。

然而我却不想回家,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好,反正不能是家里。

在那个充满和迈克记忆的房子里,连一只小小的酒杯都能让我回忆起他的点滴,玻璃上还残留着他的指痕,枕巾上还有他的味道,衣柜里堆满他的衣物,仿佛他还和我住在一起,可是这栋空旷的大房子里寂静到可怕,一种疯狂的念头不断攫住孤寂的我,让我的心收紧,让我的精神崩溃,所以不管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必须赶快离开那里,否则我就要发疯了。

我尽量待在办公室,待在咖啡馆里,在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然而担心地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在一个特殊的清晨。

一位特殊的邮递员带来了一批特殊的信件。

“保罗、布耶、西科、汉博特……”

那些焦急的女人们都收到了来信,她们迫不及待地拆开,然而没读几行就愣在当场。

无数次悄然哭泣,无数个担忧惊惧的夜晚,无数的祈祷和煎熬,然而当那个可怕的想法终于变成现实降临后,却忽然哭不出来了,因为在巨大的打击面前,哭泣仿佛变成了最没用的形式,所有情绪都化成了一张张木然的脸孔。

直到有位悲痛至极的母亲跌到在地,像无助的孩子般翻滚哭泣,大喊着‘不要!不要!’后,人群中才逐渐响起哭泣和哀嚎。

……我也收到了信。

阵亡通知书只有短短几行字。

“尊敬的史密斯女士,您的丈夫迈克·史密斯上校已经于10月3日在北方战区博尔格勒的防御战斗中确认阵亡,我代表普国陆军向您表达深深的哀思,感谢您的丈夫为普国的荣誉所做出的一切贡献,他在行动中表现勇敢,身先士卒……”

天空好阴沉,周围好嘈杂,但我的心里一片寂静,大脑也一片空白。

流不出眼泪,也没有丝毫哭喊的力气,只感到身体好沉重,好像连呼吸都能耗干我的能量。

我回到家,躺在**。

就这样躺着……

想着原来两个月前他就死在了战场上……

他死的时候有人陪在他身边吗?他死得煎熬吗?有没有感到害怕……

复而又觉得很累很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我没有睡,没有吃喝,只是躺在**,直到小腹忽然产生的坠痛感让我一个激灵。

我急忙收住眼泪,起身找了些吃的喝的,然后又坐在沙发上发呆,疲倦感渐渐袭来,我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我从**醒来,而他正坐在我身边,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我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原来你没死。”

他脸上挂满笑意,对我点了点头。

我激动地对他说:“我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

他笑容更灿烂了,连蓝色的眼眸都眯了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

他只是温柔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你说话啊。”

就在我越来越焦急的时候,梦忽然醒了。

梦醒在寂静的黄昏,夕阳只剩一点余晖,房间里一半是阴影,一半是昏昏沉沉的暗光,一切影影瞳瞳,仿佛整个世界只余我一人。

啊,是梦啊……

他死了。

这个念头略过去的一瞬,无法承受的痛苦便汹涌而来,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呕吐,哭到发不出声音。

有那么多男人都上了战场,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他身上?我想问问这个世界为什么,是因为我得到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所以老天爷才要惩罚我吗?

是因为他曾那样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我把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吗?

可我知道即使哭死也没用,他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

后面的日子,我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受不到饥渴,外间的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息,毫无动静。

某天,外面传来门铃声,我本来不想去应门,但铃声持续不断,实在太吵人了。

从**爬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头昏目眩,脚下不断打晃,只扶着墙壁走向门口。

大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望着他的面容,我抑制不住泪眼滂沱,叫出‘迈克’的名字后,忽然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觉。

“安妮,安妮!”

我听到迈克在叫我的名字,还有人在交谈着什么。

“她发烧了,受了太大打击,精神非常脆弱,让她好好补充食物和水分……”

“谢谢医生,我送您出去。”

我很想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但周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很快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手臂挂着吊针。

一个男人坐在我床边睡着了,一道午后的阳光斜着照进来,正好落在睡觉的人身上,落在他金色的发丝和苍白的肌肤上。

他们兄弟们长得真像啊,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甚至连声线都有些相似……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副容颜,然而无力的手臂只堪堪垂落在**。

因为我的动作,他也醒了,像只破壳而出的小鸟,带着些许茫然,怔愣片刻后,急忙问我:“你醒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海涅……”我张开干涸的嘴唇艰难地说,“迈克他……”

“我都知道了。”他说,“别伤心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都要搞垮了。”

海涅要留下来照顾我,我拒绝,他却坚持。

而我实在太疲惫太虚弱,没办法强硬地拒绝他,在连续昏睡了两天后,才终于有力气坐起身来。

海涅派了人来照顾我,而他每天都会过来,跟我聊聊天,顺便带一些巧克力糖和新鲜的水果,在配给期间,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得了。

“……他说,‘没错,这就是勋章’。”

海涅讲了一个有趣的笑话,我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看,你笑了,应该多笑笑,这对你有好处。”他说。

我又勉强笑了笑说:“这几天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海涅没说话,削掉苹果的皮后递给我,我没接,他微微一笑,放下苹果说:“我们和迈克从小一起长大,他死了每个人都很伤心,我也很伤心。”

“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兄弟,很谨慎,也很刚毅,他对每个人都慷慨大方,我很喜欢这个哥哥。所以不管是为了兄弟,还是别的什么,照顾你都是义不容辞的,你不要拒绝我。”说着他又向我递了一杯水。

我犹豫了一下后,接过水杯。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

“不如先搬离这栋房子。”他提议,“先别忙着拒绝,我知道你很不舍,但继续住在这里,看着这些满是回忆的东西,你不痛苦吗?相信我,与过去的一切说再见才能帮助你走出来,我也失去过至亲,所以明白那种痛苦。”

面前的男人有一种成熟、沉稳且富有魅力的美,他的蓝眼睛犀利深邃,声音像泉水般轻松而温润,他的谈吐让人舒适,态度亲切而优雅,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第二个黑加尔先生,那个让人尊敬同时又满怀恐惧的男人。

而海涅呢?他的面容早就变了,我记忆中那个有些寂寞和桀骜的青年,已经变成了远处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还有一套房子,你可以暂时住过去……”他握着我的手,一脸真挚地说。

我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他奇怪地看着我。

而我已经笑出了眼泪,不知此情此景是否还能更荒诞,更苦涩。

“我不需要你照顾,海涅,也不应该是你来照顾我。”

“可你需要人照顾,瞧瞧你都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了,你差点死在这栋房子里了。”

“就算是死在这里,也和你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固执地盯着我,眼神有些不可言说地冷寂。

我与他对视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有孩子了,海涅,是我所爱的人的孩子。”

他愣了愣,转而笑道:“有孩子是好事,迈克如果活着一定很高兴,将来我会像我父母养育迈克那样照顾这个孩子长大,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不!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愤然道。

海涅忽然抓住我的一只手,强行拽到嘴边亲吻了一下,然后不顾我的挣扎伏在我耳边说:“我说你需要照顾,你就需要,迈克死得太突然,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接受,但将来你会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