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火车时,天刚蒙蒙亮,我带三个孩子来到威廉的工厂。

威廉一看三个孩子的样貌,立即心中有数,在工厂上工前,他把我们带到厂房办公室阁楼,用力推开一个大衣柜,衣柜后面露出一道窄门。

他轻轻敲门,又发出几声猫叫。

过了一会儿,房门缓缓打开,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那是个眼神精明的小女人,黑发黑眸,神情严肃冷漠。

威廉把三个孩子往女人那儿一推,用极小的声音问:“食物还够吗?”

女人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说完,威廉关上门,把柜子放回原处。

看我不解的神情,威廉解释道:“我把咱们认识的孩子都藏在了这里。”

晚上10点,工厂下班了,卫兵押送工人回到囚棚,工厂的灯都关闭了,我和威廉摸黑扛着两袋土豆来到楼顶。

又是一声敲门,几声猫叫,窄门缓缓打开,门后的女人擎着一盏油灯,火苗细小的光辉映照出门后漆黑幽暗的楼梯。

我们爬上长长的楼梯,楼梯尽头一块不过50平米的阁楼里挤满了小孩子,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木架上。阁楼里臭气熏天,角落里堆着一些木桶,还有一些书本。在豆粒大小火苗的映照下,三十多双眼睛齐齐看过来,好似洞穴中栖身的小动物。

我被熏得恶心想吐,却听一个女声喊:“安妮。”

下一秒,发出声音的女孩遭到了仇视,周围的小孩比出“嘘”的姿势,不满地望着这个新来的女孩。

发声的是凯丽,她和瑞秋坐在一个角落里,被嘘之后,脸色通红地望着我。

下一刻,她被擎着油灯的女人狠狠拧了一把,凯丽泪眼汪汪的,女人压低声音斥责道:“我说过了,不许发出任何声音,被发现了我们全都得死,想大家一起下地狱你就尽管不长记性,明天你不许吃饭!”

凯丽委屈地看看我,垂下头去。

威廉说过女人姓查理曼,是个聪明谨慎的菲利斯女人,威廉请她帮忙时,她向威廉发誓会照顾这群孩子。

既然威廉信任她,那么她一定值得信任,我也严肃地对凯丽他们说:“要谨慎,听查理曼女士的话。”

一旁,威廉正和查理曼女士交谈。

“白天工厂里机器的声音很大,活动一下也无妨,但晚上有卫兵执勤,所以尽量早点睡觉,不要发出声响。”威廉说。

“我知道,但这里的孩子实在太多了,他们在这里吃饭便溺,到处都是蟑螂跳蚤,孩子们又太跳脱,很难控制,我总害怕会暴露。”女人说。

“没办法,一切都拜托你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女人满面愁容道。

“再坚持一下,我们偷渡的路线就快打点好了,到时候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出去。”我插言说。

女人严肃冰冷的脸上总算露出点笑,点点头说:“我们年纪大了,怎么都无所谓,要让孩子们活着。”

离开阁楼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问威廉:“这里的情况也很糟糕吗?连几个小孩子都没处藏匿,要挤在这里?”

“党卫军简直丧心病狂,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一车车人拉到树林里扫射,然后就地掩埋,里面早就没几个小孩和老人了,我不能冒险。”

“贝拉呢?她还不肯走。”

“别提那个蠢货,提到她我就生气,死了也是活该。”威廉恼怒道。

我和威廉回到家,邻居看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因为成为元首秘书的事情,我在邻里甚有名气。父亲也十分自豪,见我回家他高兴极了,逢人就炫耀女儿。

我们一家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妈妈和帮佣筹办了丰盛的午餐。餐桌上,爸爸问了我许多事情,因为女儿为国家元首工作,这在他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荣光,他得意极了,喝完一杯又一杯,很快就喝得醉醺醺了。

然后,他晃**着手指,指着对面的妈妈说:“哈,你这个不要脸的**,看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就舔着脸回来了,当初跟别人跑了,可你的姘头在哪儿呢?我告诉你,我见到他了,那个狗东西在集中营做工,从早做到晚,你倒是再去找他啊,你怎么不去找他了……”

妈妈麻木地听着,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我想到了惨死在我眼前的丹尼哥哥,心中不忍,内力叔叔生活在巴巴利亚的集中营里,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在前几天死去。

“爸爸你醉了。”威廉阻止道:“回房间休息吧。”

“我没喝醉!”他晃晃悠悠地傻笑:“我……我女儿是元首先生的秘书,我儿子是工厂老板,有的是钱,我高兴……高兴!”

午餐就这样尴尬地结束了,父亲醉倒在桌旁,被威廉搀扶进卧室。

母亲面无表情地收拾了餐桌,然后过来问我:“你什么时候把贝拉送走?”

“我再劝劝她。”我说。

“快点让她滚!”她冷硬地说。

我提议道:“爸爸酒后总是口无遮拦,妈妈不如搬出去住。”

“不用,这都是我该受的,等贝拉走了,我也就没什么殪崋牵挂了,到时候随便去哪里一了百了。”她口气发狠道。

我默默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的母亲,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执拗、赌气、冲动、昏聩,面对这样的母亲,我又能如何呢?

“还是搬出去吧,房子和生活你都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的。”我说。

我大概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吧,母亲开始哭哭啼啼,絮叨着贝拉不懂事,父亲折磨她,邻里讥讽她,威廉不给她好脸色等等,我实在听不下去,也没有心力开导她,就借故拜访老师,离开了家。

我去拜访了中学时代的老师安泰先生,他在我求学期间给予了很多帮助和鼓励,这些年来一直有书信交流,想着难得回来就去拜访一次。

老师变化很大,以前他是个快乐的中年男人,整天乐呵呵的,性情和蔼可亲。几年不见,他似是苍老了不少,头发和胡须都花白了,我看到他时,他正低着头大步走路,仿佛心事重重。

“安泰老师。”我叫住他。

他看了我一眼,惊喜道:“安妮?你是安妮吧?”

老师把我邀请到家中做客,师母热情地招呼我住下。

晚上老师拿出私藏的朗姆酒自斟自饮道:“看到自己的学生有出息,我比什么都高兴,尤其是你,我把你的报道贴在学校专栏里,告诉所有的孩子,元首先生的秘书是我以前的学生,她努力读书,从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走了出去,你们也要努力读书,从这里走出去,瞧!这就是榜样,安妮你真的成为了榜样。”

老师不停地称赞我,直把我夸得满脸通红,不久老师喝醉了,师母把他搀扶去休息,过后师母告诉我说:“他很为你自豪,经常说起你,还把你的报道做成了剪报收藏起来,每次有孩子过来,他都要向孩子们炫耀。”

“我应该经常来探望你们的。”我说。

师母摇摇头:“你的工作一定很忙,不用老想着我们,我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学生们都好好的,唉……”她止住话头,对我笑笑说:“很晚了,去休息吧,我帮你铺床。”

睡在老师家里我有些失眠,半夜时分,忽然听到外面有走动说话的声响。我以为老师喝醉了夜里不舒服,于是起身查看,结果我在走廊里听到了细微的对话。

“你们怎么来了?”安泰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惊慌。

“有几个孩子病倒了,担心是传染病……”

“你们先走,家里有外人,明天我一早……”

怪我冒冒失失走出去,结果看到了几张惊慌失措的脸,其中一个青年异常醒目,外表一看就是菲利斯人,安泰老师面色苍白地转过身,遮遮掩掩道:“这……他……他是……”

还是师母有些急智,她推搡着青年说:“你们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把青年推搡出门外,转身对我笑笑:“一个学生,大晚上的扰人清梦,你回去睡吧,没事的。”

“他说有几个孩子病倒了,担心是传染病,需要帮忙吗?”我问。

“不用,不用,我明天去看看就行了。”安泰老师摆摆手说。

“他是菲利斯人吗?”

“不是,当然不是,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他的确是。”

师母忙上前挽住我,声音略带哀求:“安妮,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们求你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你们在偷偷帮助菲利斯人吗?这也太危险了。”

安泰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晚餐时剩下的莱姆酒,灌了一大口在嘴里,叹道:“没办法,我的学生求上门来,当老师的哪里说得出个‘不’字啊。”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回忆,那时候我也无路可走,只好求到了安泰老师这里,而他竭尽所能地帮了我,之后我才能顺顺利利走下去。

老师还在灌酒,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我们国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难道菲利斯人是恶魔?所以要没收他们的财产,关进集中营劳作,还要虐杀他们,可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有过那么多菲利斯种族的学生和朋友,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