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说 花会开

“嗯?”

篝火旁,宁风忽然抬起头。

他的头顶上,星月隐没;他的身旁,篝火黯灭。

湖畔所在,浮动着淡淡的白色水气,环绕在宁风左近。

没有火光,没有星光,没有月光,本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偏偏朦胧水光浮动,有种如梦似幻的清明。

“原来是个梦……”

宁风能感觉到四周一切的不真实感,“只是在梦里怎么会这么清醒?”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呢,“哗哗哗”的水声从身侧传来。水声不大,也足以在这静谧的夜里清晰得跟耳边轻语一样。

宁风转身,望过去。

那里,一个白色长裙拖地的女子,如一朵出水莲花,随风摇曳般盈盈走了过来。

“书生,奴家有礼了。”

“你是?”宁风还礼,打量对方。

女子长裙如水轻柔,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却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病态之美,想相反,她有一张宁风觉得无比眼熟的圆脸。

像苏听雨,像琵琶鱼……

苏听雨带着稚嫩,琵琶鱼过于妩媚,眼前女子则每一寸肌肤都带着水润光泽,好像是水做的人儿。

“奴家生于斯,长于斯,无父无母,不见生人,从来也没有人给奴家取过名字。”

长裙女子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镜湖方向。

“湖妖啊~”

宁风恍然大悟。

“呃。”他脱口而出后,有些歉然地道:“失礼失礼,是湖女,湖女。”

宁风心里面好像有排山倒海的巨浪在呼啸而过,做梦归做梦,他可还记得吃鱼那会儿还在想,这样美丽的湖泊要是有了灵性,化作了妖怪,也是唯美啊。

结果……

“真有湖妖,还直接跑进了我梦里来,这算不算是福祸自招?”

湖女轻笑,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傍晚时候,奴家送到书生身旁的鱼儿,可还美味?”

“……甚是美味,惜乎刺多。”

宁风随口应着,心想:“我说呢,那鱼那么自觉地游过来,不怕人也不懂得躲,忒也好捉。”

话说完,他就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人家好心好意地送鱼给你吃,竟然还挑三拣四嫌刺太多,这……不厚道啊。

宁风脸皮终究不够厚,连忙三缄其口,不说话了。

湖女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到底是说美味就好呢,还是说下次会注意点,挑刺少的?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盏差功夫。

湖女确如她自己所说的,从来没有跟外人打过交道,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宁风呢,他也不想问湖女怎么未经许可,就跑进他的梦里来。

沉默过后,湖女转身,面对湖泊以幽幽的语气开口了:

“我有一个愿望:

成为世上最美丽的湖。

可惜,湖形不够圆润,书生你看,东南方凸出一角,望之想死。“

湖女神情凄婉,伸手去拉宁风。

“好吧,一只爱漂亮的湖妖。”宁风腹诽着,起身与她并肩而立。

夜里,眺望湖泊,他本以为什么都看不到,可随着湖女一指,湖面水光荧荧而亮,好像将积蓄的月华都释放了出来一样,竟是清晰地看到了湖泊东南方。

“……是不够圆。”

宁风应付着,他真心不觉得湖形不圆是什么问题,只是湖女也是女,他明智地不去争论这个问题。

“书生,奴家想请你帮一个忙。”

湖女期待地看着宁风。

宁风抬头,望天,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

“湖畔东南,有湖湾,铺陈白石细沙,细白可爱。书生若能以之填平湖之东南,使湖圆,奴家感激不尽,无有不从。”

湖女眼睛水汪汪的,让人怎么都狠不下心来拒绝她。

宁风完全没有看她,继续抬头望天,颇有泪流满面的冲动:“又是这样……”

他叹息一声,例行公事地问道:“可以教我修仙吗?”

“嗯,修妖也成啊。”

湖女面露为难,摇头,然后好像生怕宁风拒绝,接连不断地说着:

“湖中有湖珠,为世上珍惜之宝,取之富甲天下;

湖底有宫殿,相传是上代龙王所留,可为书生别府;

湖中有蚌女,妖娆多妩媚,乃是男人恩物……”

她不断地历数着湖里有的东西,就差在脸上写上三个字:“全给你”。

只要,宁风以白石填湖,使湖圆。

“那个……”

宁风打断湖女的话,诚恳地道:“小生从故纸堆中得知,世上有鸟,名精卫,最喜衔石填海。”

湖女水汪汪的眼睛眨个不停,不知道书生说这些干嘛。

“姑娘可去寻得精卫鸟,好生与它商量,说不准它就会改一改填海的习惯,反正填湖也没差。”

“那就这样,不耽搁姑娘光阴了。”

要不是手边没茶,端茶送客这种事情宁风肯定顺手就做出来了。

“书生不肯相助奴家吗?”

湖女楚楚可怜。

“不干!”

宁风摇头,斩钉截铁。

“奴家可以……”湖女前趋两步,又要许诺,天知道她湖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

“停!”

宁风叹息一声,很是沧桑,“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怎么走?

湖女还没反应过来呢,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砰!”

宁风一拳头,直接擂鼻子上。

鼻血长流,仰天便倒。

……

“呜……痛……”

宁风猛地抬头,手捂鼻子。

“呃,差点忘了,那是梦啊。”

他自失地一笑,打开手看,果然半点血迹也无。

身旁篝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宁风也不觉寒冷,因为——天亮了。

晨光铺陈开来,漫过湖面,在披于他的身上,暖暖的,所有的寒意都洗得干净。

“走吧走吧。”

“继续走,管他什么时候才是头?”

宁风站起来,理顺衣服,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湖泊上水光漫上了天,一眼望不到边,他看得深邃,好像要把整个湖泊收入眼中一样。

“古怪,我随想湖泊会不会成妖,她就真的成妖,还当晚就入梦给我看。”

“你是有意的吗?还是……”

宁风抬头望天,万里晴空,天亦不语,“……你有意的?!”

稍顷,他轻笑出声,摇头背起书匮,吟唱着无名的樵唱,向着山高水深处去。

背影渐去,樵唱依稀。

书生行踪,遍及湖海溪河,名山大川,个中多少事情,多少故事,湮灭在一载悠悠的岁月里。

这中间,有没有如老鼠延师而搬家,女鬼要挂遍桃山**秋千,亦或是钓人的鱼,爱美的湖这样的事,或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兴许,在某个年月,书生登台再当老师,或许会一一娓娓道来,引来惊叹一片。

时间,走到湖妖入梦的一年后。

冬去春又来,雪山皑皑,春风再似剪刀,也裁剪不了万年的冰川。

冰川下,站着一书生。

“是那样,又是那样,一直是那样。”

“没完没了。”

书生信手一扔,一副九连环被他扔到地上,“我的求道路,就是一副九连环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

“不玩了!”

宁风展颜一笑,觉得足足有两座雪山冰川那么大那么沉的东西,从他两肩上卸了下去。

“我有个想法,我要试一试!”

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上书匮,一步步地向着雪山爬去。

转眼,又一年。

生命绝迹的地方,有一个书生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巅峰。

相传,这里便是人间的最高处。

“砰砰砰砰~~~”

须臾不离身的书匮打着滚儿掉落下去,不到一半就支离破碎,里面东西散落各处,旋即又被冰雪掩盖。

“啊啊啊啊~~~~~”

宁风站在雪山的最高处,仰天长啸,引得雪崩如怒,滚滚而下,整个天地,视线所及,都淹没在一片雪烟中。

“你们出来……出来……”

宁风大喊,好像要把十几年积郁的气,全部都随着这一声喊宣泄出去一般。

“……不出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这话一出,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雪崩恰好力竭,整个天地安静下来,仿佛都被他这句话给惊呆了。

宁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继续大声喊:

“我要是跳了,什么狗屁木鱼,什么狗屁道藏,自己敲去自己抄!”

这就是干脆的威胁了。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

一个个人影,仿佛雨后蹭蹭蹭往外冒的笋,竟然真的不断出现,悬浮在雪峰之前的空中。

“大怒禅师,好多年不见了。”

宁风笑着打招呼。

他就这么一个个打招呼过去,有和尚,有道士,有神汉神婆,有妖魔鬼怪……

看着这些传说里跟神仙差不多的奇人们,不能不让人惊叹,宁风这过去的十几年,略充实啊。

“书生找和尚等人,可有什么事吗?”

老和尚慈眉善目,语气祥和。

“放心放心。”宁风笑得干净,还有一种轻快,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是找你们求道的。”

“其实找你们也没有什么事……”

“嗯?”

刷刷刷,不知道多少道目光集中过来,没什么事?那是耍着他们玩吗?有那暴躁的,已经开始怒了。

“我……只是想验证一件事情。”

宁风低头,声音沉下,再抬起,恢复昂然。

大怒禅师,燕无妄等人看过来,似要开口。

宁风这次,却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深吸一口气,高声念诵:

“我要那漫天的神佛,都烟消云散。”

“啊~~”

数声惊呼,几个凭着请神之法飞天的神汉神婆们一个跟头栽下来,脑袋朝下,两脚冲天,倒插进雪地里。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说这雪峰之上,花会开。”

宁风声音在回**,皑皑白雪,顷刻间生机勃勃,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铺陈开来。

生命的绝地,遍开繁花。

“原来真是这样……”

宁风住口不言,过往十余年发生的无数事,在脑海当中闪过。

当他漫步上山,想那山高水深,当有狐鬼,就真的有狐鬼;

当他直面妖魔,寻思如此妖孽,当有人斩妖除魔,就真的会有人仗剑伏妖……

“心想,就会成;

我信它存在,它就真的存在;

我认为当发生,它就会发生。”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假啊!”

宁风在笑,大笑,对面飞翔在天空中的奇人们面如土色。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抬头望去,伸手一指,划了一个圈子,将所有人都包括在其中。

什么敲破木鱼,什么磨洗神剑,什么填平湖泊……

宁风衣袂飘飘,烈烈有声,一如此时心境。

纠缠了他十几年的疑问,终于要解开了吗?

“阿弥陀佛~”

大怒禅师长眉颤动,叹息出声:“和尚等人,并无恶意,只是想通过那些琐事,将书生你永远地留下来。”

“天不让我辈传授超脱之道于书生,也是此理。”

“不想你离开。”

众皆点头。

宁风似有所悟,又似还有一个关键点,没有能想通。

“罢了。”

“不重要了。”

“我累了~~~”

宁风还在笑,笑得疲惫。

书生累了!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老道士一袖子展开,天都给遮了,一只舞着棒子的威风猴子‘嗖’地就被收进去了。”

“等等,为什么会有猴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袖子,迎风而展开。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无论是大怒和尚,还是剑仙无妄,还是那过往十几年中曾出现的各路神仙妖魔,尽不能逃!

整个雪峰,顿时清静了。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还做过另外一个梦……”

空无一人的雪域,宁风独自侃侃而谈。

“……梦里有一只大猴子擂着胸咆哮,头顶一尊大佛在笑,然后巨掌就压下来。”

“等等,为什么又是猴子?”

宁风笑如大佛,一只手高高举起,翻掌而下,梵唱不尽,巨大的手掌拍落下来,如要拍沉整个世界。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震动天地,目之所及的一切如岛屿沉没,整个天地都黑了下来。

最后的光亮处,宁风双手张开,在雪峰塌陷的时候飞起,一身衣物湮灭。

不住地向上飞,飞往最高的地方。

“其实……”

“我还想知道,那块九窍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宁风身后,整个世界,为黑暗吞噬,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