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 华京入冬,迎来了第一场雪。

沈元夕蹲了半宿,花圃里的花仍然没开。

不仅如此, 这花枝看起来奄奄一息, 半死不活的。

她叹了口气, 起身才发觉三殿下站在她身后, 一动不动为她撑着伞。

“什么时候来的?”沈元夕问。

“……”三殿下指了指她身上的狐裘,“给你搭衣服的时候,你明明还说了多谢。”

沈元夕:“哦……啊!是有这么回事。”

她如今后半夜才有睡意, 白日要睡到午时前后才醒。陈嫂可能将她的作息夸大了,传着传着, 到沈丰年耳朵里时, 就变成了沈元夕疑似有了身孕。

沈丰年喜不自胜, 收拾了一堆礼来看女儿, 然后被三殿下告知:“尚无。”

哪想这乌龙还未结束。

第二日午后,连薛子游也登门道贺来了。

沈元夕惊慌道:“是京城都传开了吗?”

薛子游颔首:“是啊。”

继而, 瞟了一眼三殿下。

“连皇上都知道了,说是正跟礼部的大人们商量着要按什么规格送。”

“天啊!”沈元夕合上书,掷到三殿下怀里, “快想想办法啊!”

三殿下轻轻捏住了向他砸来的书, 不紧不慢道:“让他送就是。”

而后, 他抬眼锁住薛子游。

“你秋试如何?”

薛子游假笑道:“三殿下, 这么惬意的日子, 就不要提那些事了。”

转眼, 见沈元夕一脸担忧, 薛子游忙道:“姐姐不用为我操心。我想好了, 等过了年我就到崇州去。”

“去崇州做什么?”

“燕帆的兄长是崇州书院贺长兰贺大家的同窗, 崇州开设女学,我与燕帆商量好了,过完年就跟她一起游历听学去。”

“他们收学生吗?你……要不让父亲托人帮你写封信。”

“不用,我是正经的官学子,有先生引荐,崇州书院不会不收。”

“子游,别怕麻烦我们……”

“没有的事。”薛子游收起了笑,声音和缓了许多,说道,“我知道义父想要我来袭爵,我虽是义父养大,算沈家的孩子,可我并不想跟京城的那些少爷们一样,大丈夫有本事自己拼自己挣,义父没有亏过我什么,我又怎能靠着义父的军功做不思进取的公子哥呢。”

他这是将话讲明白了,沈元夕也不再多言。

年关前,皇帝暗中探听消息,又在年底立了新后。

刘妃也因再次有孕,得了个封号。

大典过后,宫中才派人来三王府问候。

三殿下并未开门,云星站在石狮子旁,指了指狮子脚,要宫人们把拜帖放到该放的位置,至于见还是不见,要三殿下定夺。

“我们是奉陛下口谕来的。”

云星:“三王府有三王府的规矩,若是忘了祖训,就请皇帝自己背熟了再来。”

当然,沈元夕十九生辰那天,皇帝还是知道了三王妃有孕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龙。

皇帝松了口气,再看新后,觉得有些仓促。

心底会有小小的埋怨,猜想三殿下是不是故意传出的这个“乌龙”戏耍他。

他听到三王妃疑似有孕的消息后,就做了噩梦,梦见长得跟三殿下似的一白毛妖精坐在龙椅上,而他跟他的孩子们为这个“小祖宗”洗脚服侍。

这才是他慌张立后,火急火燎宣布后宫添喜的理由。

三殿下,成了他一生的阴影。

虽面上不显,但他心底知道,他堂堂九五之尊,被三殿下吓出了心病。

沈元夕双十这年,崇州兵乱,沈丰年奉命又去了崇州平乱。

春末,接到父亲平安信的同时,也收到了薛子游报喜的书信。

因崇州起乱,他与燕帆带着贺先生辗转到崖州去了,路上经历了几次生死考验,在贺先生的见证下,与燕帆缔结了婚盟,特此书信告知长姐,等崖州的汛期过去,就会启程返京。

沈元夕抱着信又笑又哭,三殿下跟只猫似的,托着下巴坐在她对面,好奇又兴奋地看着她笑着掉眼泪。

“不舍得?”三殿下问。

“不是不舍。”沈元夕道,“是……很奇怪的一种怅然,虽知是喜事,心下却很是怅然。”

云星又来讲他想起的执晴往事。

沈元夕擦了泪花,拿出一沓书纸,点头示意她做好了准备,提笔将云星所述,一字不差写下来,等云星离开后,再慢慢润色成文,吹干笔墨,一页页挂起。

这种事,她已做了两年,但云星的故事,才讲到执晴第一次饮他的血。

后面,还长着呢。

有时,沈元夕会挑拣出几个片段,念给小福嫂听,这也是云星默许的。

听久了,小福嫂也就明白了。

云星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有情爱了。

凡人拿出一辈子,也才短短数十年,又怎能覆盖他与之前千年如山似的感情。

沈元夕也是在重复的讲述中,触碰到了时间的浩瀚。

沈元夕二十三岁那年春,薛子游与燕帆,有了个女儿,取名崇。

冬末回京,已会认人了,沈元夕抱在怀里,望着她红扑扑的圆脸,喜极而泣。

把孩子还回去时,无意间瞥到了三殿下的眼神。

他只是看着沈元夕,平静的注视下,藏着她看不明白的悲伤。

沈元夕忐忑不安,夜深人静时,问三殿下:“是崇儿……身子骨,不太好吗?”

她怕三殿下占出个什么多病多灾的八字命格。

三殿下道:“她很健康,长寿,还和你投缘。”

“那你……今天那个眼神……”

难道是她看错了?多心了?

不,看三殿下,她还从未看走眼过。

“现在说,也没什么用。”三殿下淡淡道,“七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七十年后……你是说,因为这孩子同我投缘,所以她离去,我会伤心?”

三殿下沉默着。

沈元夕道:“伤心是肯定会的,亲人离去,都会伤心……你不必太担忧。”

又十年。

沈元夕不记自己的生辰了。

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三殿下从不提他的生辰,也从不过生辰了。

“幽族只分未成熟时,和盛年期。”三殿下道,“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辰,已经在三十年前过完了。”

三十年前,他进入盛年期,从此之后,再无生辰。

这年秋,薛子游寄信来,想要带薛崇回京入学。

“京中虽女学时兴,但并无端正之风……”沈元夕道,“不如你将她送来,我为她寻先生教导。”

薛子游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三年前又得一子,只是病了一场夭折了,故而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薛崇十二岁入住三王府,由三王妃亲自照看,请了数位先生来教导。

薛崇二十岁那年,获圣上恩准,入工部研修,负责庙宇承建修缮等事宜。

也就是薛崇二十岁那年,沈元夕梦中的花树,终于结果了。

结果那天,三殿下心有感应似的,说要回一趟幽地。

“是要处理幽民安置问题吗?”沈元夕问道。

“不……”三殿下道,“要去幽林,找个耳听。很快就回……五天,最多五天。”

这是他们成婚后第一次分离。

第三天,三殿下就回来了。

他的发梢被风吹毛糙了,连衣角都残存着风痕。

“赶这么急做什么?”沈元夕道,“你不是说,结果还要等落地,落地之后还要孵育,孩子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出生的……”

三殿下默不作声放下一颗鸟蛋。

“嗯,不急。”三殿下道,“我刚进幽林就看到这蛋了,既然有缘,就拿回来了。”

他出门就后悔了,耳听不要也罢,他想沈元夕了,想回家,躺在沈元夕的怀里,懒散的睡觉。

于是,他掏了鸟蛋就走,也不管这是什么鸟,孵化后,愿不愿立契约做耳听。

为此,乌耀笑了他半宿。

这恐怕是第一个如此敷衍的父亲了。

这年冬,北边又起乱。

皇帝让沈丰年再征西北。

沈元夕得知消息后,气得半夜入宫,指着皇帝鼻子骂。

“我父亲七十了!朝中是无人了吗?!”

皇帝两眼发昏,闪着浑浊的泪光,说道:“朕也一把年纪了!”

他的皇子们都到了岁数,天天盼望着他驾崩归西,朝中党争逐渐抬头,用个人都要斟酌。

沈丰年是老将,又好用,所以一有事,就只用他。

“你们又知道什么!”皇帝委屈又悲痛,“你们又知道什么……你们从不老,也不死,你们……”

你们根本不知,当人老了,孩子们大了,威风一世的家主,连屁股底下的凳子都不一定坐得稳。

他再看一眼三殿下,心中就有无限悲凉,与那酸涩与妒忌一起泛起。

他还是那样。

三殿下,依然年轻耀眼,日月不坠,容颜不老。

最终,沈丰年举荐了几位年轻干将,与他同去西北。半年后,西北局势稍安,沈丰年回京,不到两日,皇帝驾崩。

三子争权,京城戒严。

马蹄声脚步声彻夜不静,有个蠢材皇子,还敢来拍三王府的门。

三殿下飘然出府,站在檐上,默默俯视着他们。

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天亮,传十二皇子登基。

三殿下嗤笑一声。

又过了半天,换作九皇子登基。

三殿下打了个哈欠,给浸月写了封信。

“三年后,可开界,迁民。”

又十日,沈丰年来问:“元宵,怎么如此沉得住气?”

他指的不是沈元夕,而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沈元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说了声稍等片刻,拽着三殿下的衣领,把他拖来了。

“你跟我爹说。”

三殿下也直截了当,说道:“占算了,今年能落地。”

沈丰年喜笑颜开。

“嘿,那敢情好,我身子骨还硬朗,那我就等着了,还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三猫:能落地。

已经完全熟悉他语言套路的沈元夕:说清楚,什么落地。

三猫:果子。

沈元夕:那孩子呢?

三猫:还得孵。

沈元夕:……你们幽人是鸟吗?

三猫:你说是就是吧,反正天道捏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么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