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塞壬的梦境里醒来的时候,人是侧躺着的。空气冰凉而又带着些许潮气,身体倒在硬实冰冷的草地上,脸颊却紧紧地贴着温暖而又柔软的东西,感觉有谁在缓慢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目光往上看,便对上了塞壬稚嫩的脸蛋和静谧的目光。

原来我依旧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像是上次从这场梦境里醒来时做过的一样。一股错觉油然而生,似乎这里才是现实,而现实则是我枕在她大腿上时所做的须臾之梦。

我撑起身体站立起来,周围依旧是那黑暗山林的风景,银色圆月高悬于夜幕。

塞壬也站了起来,她慢慢地抚平裙边的褶皱,接着向我汇报关于提取灵体碎片的进展。

她能够吞噬被塞壬之刃所杀害之人的灵体碎片,并且从中提取死者生前的记忆。越是新鲜的灵体碎片,提取速度越快,且完整;反之则越慢,且残缺。中间人的记忆已经提取完毕了,而旧骨的记忆仍然需要一点点时间,但也能够在我苏醒之前就解决。

“那就先看看中间人的记忆吧。”我说。

塞壬点头,对着草地伸手一招。

只见在草地上升起来一道宛如幽灵般虚无缥缈的身影,赫然是中间人。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并且纹丝不动,仿佛成了无人命令便不会活动的傀儡。

“这是中间人的记忆映射体。”塞壬解释,“如果你想要从他这里知道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询问他,他会如实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也可以直接阅读他的记忆本身,获得更多的情报。”

“阅读记忆本身具体是怎么回事?”

“简单地说,你会像做梦一样体验他的人生。”

“听上去我似乎更加应该这么做。”我说。

中间人会如实回答我的所有问题这点虽然好,但反过来说,我必须先产生问题,才能够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而如果我要产生问题,就必须先注意到疑点。

换而言之,假设在客观上存在着某些疑点,我却在主观上没能够觉察到,那么就有可能错失一些重要的情报。

“提问”也是门高深的脑力游戏,而我的脑力仅仅是普通水准,这里还是先采取笨办法吧。

以防万一,我还是先问了一句,“阅读记忆本身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比如说……他的记忆会对我的人格造成侵蚀,什么的?”

“那倒不会。诚然,这种做法由其他术士来做很可能会形成你所说的侵蚀,但是我这里已经事先对这份记忆做过处理,并且会在你阅读记忆的过程中保驾护航。你受到记忆侵蚀的概率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她说着,又话锋一转,“但是……我其实不太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我问。

“可能会变得心情不好。”她说,“如果你在电影院里看了烂片,离席时也肯定会满腹牢骚吧。要是以沉浸视角观看,那就更是如此了。”

“除此之外呢?”我追问,“没有其他的风险了吗?”

“没有了。”她摇头。

“那就没问题了。”我说,“与其错过什么重要线索,不如就用这种办法来。至于心情问题,用意志力克服就好了。”

说到这里,我又问,“对了,你说体验他的人生……不会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吧。”

“当你阅读他的记忆时,可以先在心里默念自己的问题。”她说,“这样,你就会只阅读到与这个问题相关的记忆。”

我点头,走到了中间人的面前,“现在我要怎么做?”

“触碰他的身体。”塞壬在我的身后说,“随便哪里都可以。”

“好。”我一边默念问题,一边按住中间人的脑门。

此刻我所默念的问题是,为什么他会那么想要乔安。

在与中间人为敌的全过程里,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解答。作为试手来说,我认为这个问题算是恰到好处。

但我或许也有点掉以轻心了,之后我便明白,这个问题其实关乎于他成为变态杀人狂的原始动机。而这个原始动机,则又贯穿了他的大半人生。

曾经过着正常生活的他,为什么会沦落为变态杀人狂?

这其中的缘由,以做梦般的形式,在我的面前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

(以下是中间人的视角)

自从成家立业之后,我便没有多少娱乐时间,每天下班后便浑身疲倦。尽管买了游戏主机放在家里,却很难抽出整块时间放松自己,反倒是朋友的儿子来串门时玩得更多。

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差,谩骂和冷暴力循环往复;而由于我总是在工作,女儿更加亲近妈妈,对我的态度日渐冷淡。她们,尤其是前者,把我当成了自动生钱的机器。我曾经有做过改变的努力,却架不住几次三番地失败,最终放弃了。归根结底,我与妻子也仅仅是凑合的婚姻,彼此之间没有爱情。我甚至有自己暗恋的人,在精神上无法说是对这段婚姻有多么忠诚。

因此当知晓她出轨的时候,我也毫无触动,脑海里却是鬼使神差地回忆起了曾经接住某个轻生女孩的场景。

那是我还是学生时单恋的女同学,我认为那是自己的初恋。后来知道初恋要有两情相悦的前提,便忍不住为自己的糊涂而惭愧,心里却依旧以初恋称呼之。

初恋的外貌相当标致,家境优渥,教养之好连在坐姿站姿这种细节里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上课时臀部只占据椅子的前半面,腰背挺得笔直,听讲也全神贯注。对待同学的态度落落大方,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她用包书纸细心裹好的书本一样整洁秀气。每当听她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话,我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但与此同时,我总觉得她隐约缺乏生命力,好像是在强撑着端正的形象。后来也证明了我的想法没有谬误,或许是家庭过于严苛的教育与青春期敏感多变的心思在交融时发生了无法预期的化学反应,我在放学回家走小路时目击到了她从高处一跃而下。然后,我毫不犹豫地接住了她。

那时学校的女生校服还是黑白混搭的上衣和长裙,她在空中坠落的姿态就像是轻盈的蝴蝶。但是再怎么看似轻盈,那也是几十斤的人,如果逞英雄地接住她,难免自己也身受重伤。后来我也在网络上看到过有些坠楼者意外地砸死路人的新闻,但那时我运气好,仅仅是被砸到昏迷,苏醒后就在医院里了,听说是目击者叫来的救护车。之后住了一段时间医院,我便完好无损地复学了。

她也在坠落时昏迷了,我本来以为她是因为和我砸在一起才昏迷的,但也是后来才意外知晓,她其实在半空中便后悔了,害怕到失去了意识,因此非常感激当年救了自己的人。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既然有了这个后话,那就说明我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救了她的事情说出来。其实我在医院里也有过诸多想象。无论是肮脏到宛如小便池般的意**、还是美好到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多很多……有了这份救命之恩,自己是否能够顺势与她发生恋爱关系呢?然而这份幻想在下学期复学之后便被打碎了。她在我住院期间交到了恋人,是高年级的男生。我远远地看到了她与那男生交谈时充满生命力的幸福笑容,便再也无法将自己的意**和幻想付诸实践了。

就这么做个无名英雄吧,或者,等他们分手了我再说出真相趁虚而入。大概是怀着这种阴暗的想法,我才会总是游离在她的近处,又不敢真正地接近。

然而这种盘算也落空了,两人从学校到社会依旧形影不离。我反倒是和当年那男生阴差阳错地交了朋友,后来我在求职上遇到困难,还是他为我介绍了工作。我与这个朋友也常常相聚饮酒,畅聊职场里的种种烦恼,或者分享生活中的种种趣事。但要说无话不谈也不尽然,我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自己直到今天还对初恋怀有难以割舍的强烈情愫。

而他则时常向我庆幸,初恋对他在精神上的支持有多么至关重要。有几次他无法支撑下去,是初恋令他从灰心中重新振作。

由于家境差别悬殊,朋友和初恋的关系进展始终不顺利,但那些困难也随着初恋毅然与家里斩断联系而烟消云散。

多年后,两人终于结婚,生了个儿子,与我女儿同岁,之后也一起升入了我们当年就读的学校。虽说那是儿子,外表却随他母亲,奶白的皮肤,苗条的身材,穿上如今掩盖性征的运动服式校服,恍惚间竟感觉是看到了当年的初恋。

而与他母亲不同的是,他学习不怎么好,对游戏更加感兴趣,但是父母不给他买。有次朋友和初恋带他来串门,他意外看到了我买来的游戏主机,之后便经常找机会过来。女儿似乎暗恋他,对此乐见其成,妻子也对此默认;朋友和初恋亦不反对,因为我在辅导女儿作业的时候也会辅导他,算是半个家庭教师了。我更是从中受益,有他在场的时候,妻子与我无休止地谩骂也会暂时停歇。

但他专门来此的目的还是打游戏,每当做完作业,便要打上很多把。我有时也陪他打游戏,大概是因此在他心里留下了大朋友式的形象,他也大起胆子,频繁地捉弄我,好像是要把我也当成玩具一样,那与初恋相似的面容则多次令我失神。而在我女儿和妻子的面前,他又会迅速地恢复正经颜色,那种仿佛共享秘密般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我偶尔还会与他开玩笑,说他如果换上女生衣服,就与她母亲少女时没什么差别了,并且也试着在心里描绘着那样的他。

但是,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在朋友的儿子身上找寻初恋的踪影,无论怎么想都是异常变态之行径。然而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我对初恋的情愫是多么难以磨灭,每每从妻子那里受伤,再去与朋友和初恋交谈,我便会从初恋身上感受到她自学生时代沿袭至今的诸多美好品格。

有时看到朋友和初恋情真意切的幸福笑容,听到朋友述说初恋对于他数不清的支持,我又会毫无廉耻地意**站在初恋身边的并非朋友,而是自己。但那种幻想既显得我猥琐,又是对朋友的背叛。为了掩饰那些肮脏阴暗的想法,我总是极力对他们表演得像是自己不输给他们一样婚姻美满。

或许真正使我无法忘怀初恋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与我心中的她截然相反的种种现在。

表演终究是表演,妻子对于资产永无止境的贪欲总算是令我忍无可忍,我们之间的矛盾又迎来了空前绝后的爆发。

在无比激烈的争吵和谩骂之后,我摔门而出,约朋友出来借酒消愁。

妻子似乎也有着找“朋友”消愁的想法,我的同事在外面拍到了她挽着陌生男人的手臂走入酒店里的照片。而当知晓她出轨的时候,我也毫无触动,脑海里却是鬼使神差地回忆起了曾经接住某个轻生女孩的场景。

如果当年我说了出来……

这天晚上,我与朋友喝了个酩酊大醉。他问我是不是与妻女争吵了,我即使醉酒也习惯性地表演出婚姻美满。而他听后也信服了,借着酒意,说出了一段令我震惊至极的过往。

“……我知道当年是你接住了她,因为我就是那个帮你叫救护车的目击者。”他这么对我说,“在她醒来之后,我骗了她,说是我救的她。她说自己跳下去时也很后悔,吓到在空中就昏过去了,所以很感激救了她的人。”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知道这件事吗?”

“在你出院后我很快就对她坦白了,她原谅了我,说依然愿意做我女朋友。”

“那……她为什么……”

“是我求她不要对你说的。因为我害怕她最后会从我身边消失。”他说,“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所以后来主动地跟你交朋友,然后想尽办法地帮助你。而现在既然你也婚姻美满,那就再好不过,我也好放心地对你坦白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冲昏我头脑的不止是酒精,也不止是狂怒,还有着更多自己也分辨不清楚的浑浊感情。

我一遍又一遍地殴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我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朋友的儿子不知何时又到我家做客了。当我颓然地打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正在里面打游戏。见我回来,他可爱的脸蛋便绽放笑颜,接着站起来迎向了我。而我在看清楚他的瞬间,浑浑噩噩的脑子顿时愣成了白纸。

他竟穿着自己母亲还是学生时那身令人怀念的黑白裙装校服,还特地戴了及肩的假发。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她用包书纸细心裹好的书本一样整洁秀气。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

“怎么样,上次你说我换裙子的话肯定和妈妈差不多,我就偷偷把她以前的校服拿出来换上了。”他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靠近我。

我无意识地后退,从卧室里狼狈至极地退出,背部撞击到了走廊的墙壁上。而他则步步紧逼,面带困惑地凑近着我。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用食指点了点自己柔软的嘴唇,再慢慢地伸过来,最后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反射性地,我变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他凝视着我的反应,就像是找到了很有趣的玩具一样,流露出了宛如沉迷于恶作剧的妖精般开心的笑容。

而那正是令我的人生驶入疯狂轨道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