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柳城,把自己杀死黎明的经过草草地写成报告书,发送给了远在首都处理公务的列缺。

之后,即使过去了一周的时间,我也依旧无法从咬血的死亡之中拔出自己的情绪。

不过有些事情我总算是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映射体咬血会认为幽灵咬血不可能把生还的机会让给我,而后者却是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归根结底,原因还是出在我自己的身上。

形成映射体咬血的记忆是从生前的咬血出生开始截止到她在浦青市最后一战的败北之际,而她之所以可以回答“之后的咬血”是如何看待我的,是因为我用“自己眼里的咬血”的信息作为替代品填充了进去。

虽然映射体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将其消化,进而在自己的内部重新演绎为自己的记忆,但是如果真正的咬血在这段时间里对于我的感情变化不止是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也超出了她本人所能够预测的范围,那么映射体再怎么内部自我演绎也是无用功。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某些事情的人纵使想象力再怎么丰富和逼真,想象的情景和切身的体验也总是会有些出入的。

幽灵咬血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证明了,生前的咬血在最后一刻产生了“过去的自己绝对不会产生的思考”。不,或许从她想要单独刺杀黎明的时候起,她就已经产生了类似的思考。因为在过去的她看来,自己死亡之后的世界等同于不存在,她是不会有意识地留下任何遗物的。

不止是她的幽灵,就连一开始我接收到的那封遗书也是极大地违背了她生死观的产物。而直到现在,我也仍然无法想象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具体经历了什么样的思考,又对于自己遗留的幽灵寄托了什么样的期待。

一开始的我以为她的执念是想要在我拥抱她之后杀死我,以此追求自己心灵的破灭,但是在最后,她却是在我给出回应之前抢先把我送出了迷雾。

当时的我是想要拥抱她的。

而如她这般洞悉人心之人,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我的心思呢?既然都已经看了出来,又为什么要在即将得偿所愿的时候把我拒之门外呢?

在我的思考和情绪陷入死胡同之际,塞壬给了我这么一个角度,“她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看出来呢?”

“怎么会?”我说。

“她只是很擅长洞彻并利用人心中的恶意与黑暗,或许对于善意没有那么敏感的观察力。”她推测,“你也很擅长感应他人的恶意,但是当她用停滞之力控制住你的时候,你也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因为当时的她是基于想要让你活下去的动机对你使用力量的。”

“也就是说,她当时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回应。”我说,“她是害怕我会拒绝她……”

她想了想后说:“应该是这样的吧。”

如果是这个答案,我也可以理解。然而在听完塞壬的推测之后,我却是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说不定咬血并不是害怕我拒绝,而是害怕我答应。

虽然她真正的愿望是想要在我拥抱她之后杀死我,但是至少在我真的拥抱她之前,她是发自真心不想要杀死我的。为此,她甚至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戴上铁项圈,让我用咒缚的力量支配她。所以,她会不会是害怕我真的拥抱她,令她忍不住在最后关头背叛我呢?

又或者,无论我是选择答应她,还是选择拒绝她,其实都在她的预测之中,而在她看来两者都是破灭,都是令她为之畏惧的可能性?

而即使如此,她仍然忍不住在为我付出一切的同时对我问出了那样的问题,又在我回应之前就把我送走。这种前功尽弃的做法,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破灭呢?

我的心中再次浮现出了她在最后一刻流露出来的胆怯表情。

她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大概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而我永远地失去了与她对话的机会。

青鸟一开始担心我借助咬血的力量把“它”的断手传送到外太空,所以在得知咬血的死讯之后,她便把迷你异空间的钥匙还给了我。而列缺也从我的报告书里得知了咬血的死讯,在我回到柳城的当天,他就化身为雷电暂时地返回了柳城,让我从头到尾详细报告这件事情。

“不可能,咬血怎么可能会死?”听完之后,列缺万分确信地说,“一定是装死,这种把戏她用过不知道多少遍、骗过不知道多少人了,这次也一定是这样!八成是以为只要这么做,我就会放弃继续追杀她了吧,她这次也休想得逞。”

他很快就离开了,似乎还是想要继续为追杀咬血做足准备。

在咬血的记忆里面也确实有过很多她以常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精彩手法金蝉脱壳的经历,所以就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她会不会仍然活在某个地方。

但是,假设她仍然活着,就意味着她还是欺骗了我,她对于我展现出来的心意会出现许多弄虚作假的成分。我到底是希望她虚伪地活着,还是希望她真诚地死去呢?

“如果咬血再次出现在了你的面前,这次你会接受她吗?”青鸟这么问我。

她过去也有表现出希望我接受咬血的态度,因为她认为接受咬血会帮助我接受自己。而当时的我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认为如果自己宽恕了改邪归正的恶人,那么就会放弃底线宽恕自己。就算恶人改邪归正以后在别处拯救了多少人命,对于死去的受害者来说也是于事无补。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个观念是正确的。但是,至少我作为自己个人,是无法对着咬血说出这种正论的。

我已经失去了对她这么说的力量。

甚至,我竟生出了违背理智的想法,希望她真的是在欺骗我,希望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而越是这么想,我就越是感到自己必须要正视这么一个事实:混血恶魔咬血,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毫无悬念地死亡了。就像是她自己所说的,她只会死一次,之后便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个世界,也再无法通过任何途径去感受到她了。

我想,对于一个死去的人,任何的责难显然都是无法触及到她的。

只不过,如果我是打算承认这个说法,便等同于是认同了这么一条逻辑:无论某个人生前犯下了多么沉重的罪恶,只要他死去了,对于他的惩罚和赎罪就算是一笔勾销了。这也是承认了白驹对于我的讽刺,我很可能是想要通过死亡来逃避真正的惩罚。

一旦认同了这样的逻辑,我是否还有勇气可以把自己变成不死人,为了塞壬而接受求死不得的结局呢?

我当然可以。

我想,接下来,一定是要轮到我了。

终于可以轮到我了。

……

失去了黎明的统御,群龙无首的前夜余孽终于迎来了毁灭。虽然应该还有一些恶魔术士逍遥法外,但是前夜这个组织已然没有了复兴的希望。

而我则得到了黎明的记忆,然后调查起了里面关于白驹的线索。

这里要特别提到的一点是,其实黎明也在自己的记忆里面设置了“引燃火焰”符文,就像是他过去对自己的手下们做的一样,可以让敌人无法对自己的记忆进行调查。这是他为了防止我在杀死他以后调查记忆而做的针对性措施。他的做法令我联想到了狂信徒,这两个人都是就算输了也不会把“战利品”拱手相让的类型。

实际上他的做法也有点矛盾。既然我杀死了他,就意味着我必须面对他的自爆;而在他的视角下,我是不可能从他的自爆之下逃脱出去的,更加不要说是在事后调查他的记忆了。只不过对他来说往自己的记忆里设置个“引燃火焰”符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就随手设置上去了。

然而这个“引燃火焰”符文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理由很简单,因为咬血杀过他一遍。

在咬血生前的刺杀之下,他的脑组织被统统绞碎,就连灵魂也被粉碎得再也拼凑不回去。而人类的记忆是储存在大脑里的,虽然灵体也可以记录记忆,但那是宛如在笔记上写字隔页留下的痕迹一样的东西。当然,黎明既然针对的是我的杀人炼魂,也肯定对灵体做过相关的设置。

但是随着大脑和灵体的粉碎,他就处于了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可以记得东西”的状态。或者说,不死人原本就是一种“不知为何还可以感受到自我和痛苦”的存在体。

而就像是变成雾之恶魔的恶招记忆里的“门禁”失效一样,黎明的“引燃火焰”符文也无法继续保留在自己这种状态异常的记忆里面。至于过去在某处据点里被我杀死的实体幻影的记忆里之所以还保留着“引燃火焰”符文,是因为那是从他们尚未变成不死人的历史之中模拟出来的虚假灵体。

但是塞壬依然能够从灵体碎片里提取出来这种乱码一样的记忆,并且整理为方便理解的形式,从里面汲取到了许多营养。

她对于“烧魂模式”进行了一次优化,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燃烧灵魂的效率,并且使其得到了对于高温的适应性。今后即使再次遇到侵入灵体的高温,也不会出现灵魂被迫加速燃烧的负面影响。除此之外虽然也有一些边边角角的优化,但总体上来说只是量的变化,而没有涉及到质的进化。“烧魂模式”其实已经是相当完善的招式了,没有那么多的改进余地。

倒是至今尚未使用过的“完全燃烧模式”有了更进一步的强化。这个模式的灵感本来就是源自于塞壬对于黎明的火焰运行方式的观察,现在得到了黎明的记忆,更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之前的“完全燃烧模式”仅仅是停留在设计上的招式,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我过去在蜃楼市与咬血和狂信徒战斗时用出来的,连“烧魂模式”都不是的灵魂燃烧形态,是很不稳定的试验产品,而如今则是飞快地成长为了完成品。

在塞壬的评价中,曾经的“完全燃烧模式”可以让我与白驹和全盛期的列缺相提并论,现在连她都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估了。

我自己也尝试对着黎明的记忆学习一二。“引燃火焰”符文是我唯一学会的法术,说不定我可以从中得到些许裨益——这个念头在我学习没过多久之后就打消了。

我只会“引燃火焰”符文,是因为我只学得会这个;而黎明只擅长“引燃火焰”符文,是因为他对这个符文专心致志。他实际上是个偏门的超级天才,对于符文有着大量非理性和不讲道理的见解,不擅长把握秘密知识精髓的塞壬即使消化了他的记忆也有很多搞不明白的部分。

至于他操纵火焰沿着神秘路径攻击的手法,我自然也是看不懂,塞壬倒是似乎能够理解。那好像是将诅咒与污染之力部分运行模式相结合的招式,所以咬血当初才可以用转移诅咒的人形木头雕塑顶替自己承受攻击。那雕塑本身大概也非常特别,黎明的火焰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欺骗的。而如果想要学会这种攻击方式,首先必须先在诅咒之道上有所精进。

以及,我还了解到了白驹与黎明分道扬镳的真实原因。

假设黎明计划到达最终阶段,黎明就能够随心所欲地把“污染”打入他人的体内,使其化为求死不得的不死人。这种匪夷所思的权力可以使得黎明成为恐怖独裁者,而黎明自己也有这个意思。他打算以此作为统治武器,向着世界发起恐怖征服。

为了迎来新世界,白驹认为这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所以没有去阻止黎明。但是在他看来那不是理想局面,他还有着自己的“新世界计划”,因此便与黎明分开,如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暗中活动。

而白驹追求新世界的动机,他也与黎明在私底下分享过。

与黎明泼天的野心相比较,白驹的愿望却是显得非常朴素,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渺小,更是不符合他“黑暗科学家”的头衔,令人情不自禁地心想“有必要为了这么小的事情就对着全人类大动干戈吗”的地步。

他想要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