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背对着我,停顿了两三秒钟,她才若无其事地问:“阮文竹?这好像是你以前同学的名字吧,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我是在叫你。”我说。

“我可不叫阮文竹,我是青鸟。”

“青鸟只是你在安全局里的代号而已,又不是你的真名。”我说,“我已经认出你了,你就别白费力气继续演戏了。况且,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演戏吧。只是我一直没有认出你罢了。”

“……哎,你怎么突然就把我认出来了……”她转过身,一脸无奈地面向我,还顺便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是刚才哼的歌暴露的我吗?我以前真的也就是偶尔才哼一下啊,你这都记得住……”

我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

如今再去端详,确实能够看出来不少相似之处,但在第一印象的滤镜作用之下,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联想过。

“那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个白色的,康乃馨花朵形状的发饰。”我说,“你直到现在都还留在身边,看来那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难怪当时丢了你哭得那么伤心……”

闻言,她连忙打断,连声音都上扬了点,“我我我有哭过吗?我没哭啊,肯定是你记错了!”

“你肯定哭过,我记得很清……”

还没来得及说完,她便捂住自己的耳朵,拉高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啊啊——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总而言之,我刚从梦境里苏醒的时候,你不是戴了那个发饰吗?虽然现在你又给换回去了。”我无语地等到她停止了,这才说下去,“没想到你居然成为了执法术士……”

在梦境里的时候,我最初从照片上看到的失踪幼女,也佩戴了相同款式的发饰。

任塞说过,在她的预计里,她会以阮文竹的角色参与我的梦境,虽然不知为何失败了,但是那个幼女角色毫无疑问是以我脑海中的前桌形象作为原型才诞生的,所以不止是面孔,就连那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发饰都还原了。

另外,虽然刚才说了“不知为何失败了”,但我又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了下,也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任塞会在“捏造角色”的阶段失败,因为真正的阮文竹在那时也潜入了我的梦境。

或许那个梦境也在青鸟加入的时候掺杂了些许青鸟的意识吧。如果把梦境比喻为网络游戏,意识比喻为数据,那种情况就好像是在网络游戏里已经先有了某个玩家的账号数据,在这个账号已注册并且正在使用的前提下,后来的玩家无法同时登陆这个账号,想要注册一模一样的账号也会因重名而失败。所以任塞最终才会不得不变成与真正的阮文竹似是而非的错误角色。

但为什么是变成了幼女角色?难道不该是与我记忆中的前桌在年纪上相同、却在细节上略有出入的少女角色吗?难道这也是错误的一环?我有点疑惑。

不过比起这个,还是“学生时代的前桌居然成为了安全局的执法术士”这一点更加令我吃惊,而且还是“主力级执法术士”,这已经超出吃惊,到达震惊的地步了。

主力级执法术士尽管没有梦境里的“国家一级猎魔人”含金量那么高,却也是相当厉害了。哪怕放在全国范围里,主力级执法术士也是足以独当一面的角色。普通的术士与主力级术士之间的差距,就好像一般人和术士之间的差距。

之前令我不得不选择同归于尽的旧骨,如果与青鸟正面战斗,一秒钟都熬不过去。

“为什么你会成为术士?”我好奇地问。

“这个嘛……说来话长。”青鸟复杂地说,又生硬地换了话题,“既然你能通过那个发饰认出我来,你就早点认出来啊。”

我也没有追问下去,“一时间没想起来。”

“你当初还问我什么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认出来,都紧张到忍不住假笑了,结果你来了一句我那时是不是在跟你交战的队伍里……我差点都没管住自己的表情,我们那时全员都戴战术头盔的诶,虽然我确实也在里面,但你那时都没看到过我的脸。”

我无法立刻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我记忆中的她,是绑马尾辫、穿白色校服、态度一丝不苟的文艺系前桌阮文竹,而不是眼前这个及肩直发、前凸后翘、外向活泼,甚至还化了妆的强大执法术士青鸟小姐。

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感想。才说到一半,又想起自己在梦里亲口对她说过以前上学时偷偷喜欢她的事情,赧然得连语速都有点变得缓慢了。但是为防止被她看出来,我还是对自己装作没想起来,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到了最后。

“先不提其他,你说我化妆,我这可是素颜妆啊。”她肯定是故意这么说的。

所以我也配合地回应了,“你不认为‘素颜’和‘妆’放在一起组词十分不合理吗?”

“你这么说可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哦。”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了,她也恢复了认真,“嗯……闲聊到此为止,都差点忘记正事了,我还要履行自己作为监督者的职责。能告诉我和你旧骨接触的全过程吗?他死了吗?”

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但既然有正事,自然是正事优先。

我收拾心情,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大致上说了一遍。

“什么健康的复仇……你别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个儿折腾出来一套不明所以的人生哲学啊。”她听完之后一脸不知道作何反应的表情,“还有……你要是没把握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打赢他,逃跑不就好了,何苦非得与那旧骨死磕啊。真不知道你纯粹是死脑筋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回答她,回答了八成要被她往死里批判。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自我了断……或者说找个合适的场合,借助敌人的手,变相地自我了断?”她此刻说出来的,也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哦。”她用力地注视着我的双眼,“就当成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过一回,过去的种种也都烟消云散了,怎么样?”

“怎么可能。”我摇头。

本以为她还会继续说下去,她却是闭上双眼,奇怪地犹豫了一会儿,又从怀里抽出来一纸文件,接着说:“而且……你也没有必要急着送死,因为你的余命本来就已经不多了。”

“什么?”

“上次你被旧骨击伤之后,不是做了个全面体检吗?安全局将其与更加之前的体检数据做了个对比,然后发现了一件事实……现在你的肉体就好像缺了燃料的发动机,而那个‘燃料’对于你而言其实不止是燃料,也是使得生命更长久地运行所不可或缺的条件。简单地说,在脱离海妖之后,你已经没几年时间可活了。短则两年、长则四年……这就是你的余命了。”她说,“我本来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告诉你,但如果不说到这个地步,你肯定是不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吧。”

短则两年、长则四年……

听到这些话之后,哪怕是我也愣住了。

现在我是十九岁,也就是说我会在二十一岁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死去。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即使是我这种原本感觉自己多活一天都充满罪恶的人,也感觉自己好像用不着那么着急死了。

反正活不了多久就会死,不如想想在这段时间里还能够再做些什么。

她把文件放到了我的手边,又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话说,便转过了身体,“我还得先去你和旧骨战斗的现场检查一遍,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她离开了。

既然旧骨是死在了那里,那就说明骨器也还留在那里。我在当时人都快死了,没有心力关注到那一点,此刻才后知后觉。而青鸟作为执法术士既不会忽略过去,也不可能放任那种邪恶的物品流落在外。

看了看那份文件,上面记录的都是些医疗报告,结论也和之前说的一样。

我双手撑着膝盖,吃力地站了起来,打算做一做其他事情。

从刚才开始,我心里就总是有着一股“呼之欲出”的感觉。本来还在想着会不会是错觉,但既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变化,那肯定是真的了。而这种熟悉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仅仅对应着一件事情。

试试看吧。

我伸手向前,五指张开,在心里呼唤了那把武器的名字。

然后,变化发生了——宛如藏身于黑夜中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同时点亮了自己的光芒,空气中倏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靛蓝色细小光芒颗粒,而我的掌心似乎具有某种奇妙的吸力,所有的光芒颗粒都在浮现之后整齐划一地集中运动,并且堆砌成了有着短柄巨斧外形的光体。

当光体熄灭亮度之后,显露出来的是那把令人怀念的武器——塞壬之刃。

塞壬之刃,回来了!

哪怕早有预感,我也难免怀疑自己的眼睛和手,反复地确认武器的触感和重量。

居然真的是塞壬之刃……但是,为什么?

这不是“它”支援给我的力量之一吗?如今“它”已经死去了,我的肉体力量也因失去“燃料”而一蹶不振,为什么这把武器还是能够召唤出来?

而且,既然能够召唤出来,又为什么是现在变得能够召唤,之前就召唤不了?

我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心里不太踏实。话虽如此,在握住塞壬之刃,并且感受到宛如血管里有群赛马在奔跑一样的力量感之际,我还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久违的踏实感。

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倍加珍惜。

力量尤其如此。

同时,我也对塞壬之刃有着复杂的感情。

一方面,这是我身为魔人时期为非作歹的凶器,象征着我不愿直面的过去;另一方面,身为男人,要说自己讨厌力量、讨厌武器,那无论有着什么理由都绝对说不过去。

虽说这把武器是个“斧头”这点起初令我小小失望。如果有得谈,我想用剑,初中时期我常常幻想自己用剑把敌人斩杀之后振去剑身上的血,再挽个漂亮的剑花,背对着身后的尸体念上一句“又斩了个无聊的东西”。

但现实没得谈判,我的专属武器就是把斧头。

斧头这种武器感觉没什么故事的主角会用,定位重要的反派也不用。而且还会显得我像是个从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猎奇连环杀人狂(虽然我就是),在故事开头就会有个用剑的主角瞬间移动到自己身后,紧接着自己胸前便会裂出一条疯狂喷血的大口子,倒在地上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又斩了个无聊的东西”。

不过先不提潇洒,斧头用久了还是很趁手的,似乎也迎合一些爱好者所谓的暴力美学。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挑选武器,我也还是会继续选择暴力的斧头,而非灵活的剑。

想着,我又散去了塞壬之刃。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塞壬之刃注入身体里的力量就已经把所有的疲惫和难受都一扫而空。我已经彻底恢复了万全状态。

之后就在这里等青鸟回来吧。

然而,事与愿违。

很快就有人造访了我所在的这片地方,但不是青鸟,而是敌人。

他给我打的第一个“招呼”,便是一发以灵性编织而成且高速射出的无形团块。然而此时的我精力旺盛,知觉亦足够敏锐,第一时间便觉察到身后传来的强烈杀意,一个矮身躲过了这发攻击。而那无形团块则一路向前,砸中了前方的树木,并且击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不可思议……”声音从后方传来。

循声望去,来者竟是旧骨,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我,“居然真的没死……你没有撒谎?就算被捣碎了大脑和心脏,你也可以活下去?”

“我也很奇怪,你居然也没有死……”我这么说着,脑海里忽然闪过回忆,“原来如此……与我同归于尽的只是分身吗?”

青鸟有说过,她之前追踪过旧骨,却被其用分身法术引走了。

既然能够骗过青鸟的眼睛,那就说明肯定是相当逼真的分身。话虽如此,居然逼真到连让我击穿了心脏都看不出来,还拥有着像样的战斗力,这样的分身法术不像是旧骨这个水平的术士所能够掌握的,未免令人生疑。

想必青鸟刚才所说的检查现场,也包括要检查死去的是不是本体的意思吧。她倒也是粗心,假设那不是本体,与我有仇的旧骨就有着趁她不在再度袭来的可能性……

不,仔细想想好像是我的问题。正常来说旧骨肯定会以为我已经死了,也不会再度袭来,但因为我在那个分身消灭的时候说了自己被击穿心脏和大脑也不会死这样的话,所以他才会特地来查看。这方面我倒是没有与青鸟透露过。

不过,算了。

他来得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