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浦青市,输作对我和珠暗设置了道德困境,要我们在几个人和几百万人之间做选择。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那个问题。但是珠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她说,只有不在乎人命的人才会那么冰冷地计算人命。
黎明口头上说着什么为了人类文明着想,说着什么文明的升华和驶入星辰大海,要用这些宏伟的前景来打动我。然而无论他罗列出来的辞藻再怎么精彩绝伦,在我听来也都是空洞的。因为那一定是连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话语。
就好像当初的输作指责我和珠暗“只有小爱,没有大爱”,并且主张真正有觉悟的人不会拘泥于小节一样,那种话语从既没有爱也没有觉悟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是毫无力量的。
我绝对不会看错,黎明这个人是不会真正地为自己以外的人着想的。从他隐约散发出来的情绪里,我感受到的是想要把全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野心和欲望,是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绕着自己一人转动,如果无法得逞,便恨不得把一切都毁灭的极端自我中心精神。
退一步说,纵使他是真诚的,我也不可能接受把少数人推入无间地狱以成全多数人升入星空的做法。因为,尽管我没有说出这种话的资格,我真的无法那么不在乎人命。
“也罢,虽然无法拉拢到你很遗憾,但是在我的计划里,你原本就是不必要的。”黎明十分扫兴地说,“你就在这里像个垃圾一样死去吧。”
随着他的宣判下达,我心中顿时生出了极其强烈的警兆,意识的速度也极大幅度地加快,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一样夸张地拉长。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所站着的地面浮现出来了密密麻麻的发着橘红色光芒的符文。
不止是这个地方,我感应到这座办公楼的每一处墙壁、地板、天花板都出现了橘红色的符文,每一个符文都装填了高密度的灵性力量。
这些全部都是“引燃火焰”符文!
他一定是在所有的据点都设置了这种机关。一旦这些符文全部激活,势必会造成威力无与伦比的大爆炸。
这是为了对付入侵者?还是为了处理集体叛变事件,亦或是想要靠着这个来处理污染现象?没有功夫管那么多了,我必须想办法逃出生天。
现在要逃跑已经来不及了,爆炸会以比我逃跑更快的速度把我卷入其中。那么就地全力防御呢?也行不通,黎明在这个机关里提前装填了海量的火力,我要靠着现成的力量去构筑防御无异于螳臂当车。跑也跑不掉、防也防不住,我应该怎么办?
虽然局面貌似令人束手无策,但我还是第一时间找出了活路。而这应该也是我唯一的活路了。那就是先进入“烧魂模式”,再在爆炸发生的瞬间连续放出全力的刀罡抵消部分爆炸威力,而剩余的威力则通过把塞壬之刃的形状变成头盔包裹住自己的头颅去硬抗。没有必要去保护四肢和躯干,那样做会降低塞壬之刃的密度。
反正只要把头颅保住就可以了,其他的部位事后都可以超速再生出来。我的战斗直觉也立即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个方法是行得通的。
而正当我要在近乎于停止的时间之中执行这个方法的时候,异变再次发生了。只见一道穿着黑色裙装,有着白色头发的熟悉身影倏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现身的同时,她用鲜红色的眼睛看向了我,并且摸住了我的肩膀。
是咬血!
“你——”黎明发出了始料未及的声音。
震惊的不止是他,我也陷入了相同的情绪。
我感受到从咬血的身上散发出了空间转移法术“返程”的灵性波动,这个波动也蔓延覆盖住了我,要把我们从这里带走。与此同时,咬血还伸出来另外一只手对着空气点击了下。从她的指尖处也散发出来一股肉眼看不见的停滞之力波动。波动一瞬间便扫过了整座办公楼,使得所有的“引燃火焰”符文都被定住了一瞬间,连我都感觉自己的动作被定住了。
也就是趁着这个瞬间,“返程”完成了发动。
我的视野当即变换,从一片狼藉的顶层房间变成了某处建筑物的天台。同时,远处出现了巨大的蘑菇云和灼目的火光,紧接着地面疯狂地震动,再隔了一小会儿,冲击波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滚滚而至。
片刻后,狂风停歇。
咬血松了口气。
“还好黎明不在现场,否则我根本无法干涉他的符文运行进程,更加不要说是争取到发动‘返程’的时间了。”她说。
我也总算是缓过神来,仔细地观察着她。
此前我连她是死是活都无法确信,现在总算是确认到了,她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地。至少就我的观察下,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发动灵性力量的过程也很流畅。
而按照信件所暗示的信息,除非是她死了,或者正处于无法正常活动的状态下,否则那封信件就不应该来到我的手里才对。
那么,那封信件果然是有着撒谎的成分?还是说有着其他我不知道的内情?
虽然咬血刚才是帮了我一把,也表现出了站在黎明对立面的态度,但是过去的鸣义也经历过类似的事件。如果我以为自己能够靠着这个去判断她真实的立场,就无疑是过于低估她的邪恶智慧了。
她对于我的感情同样无法在这个时间点继续信任。人心易变,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与她接触了,说不定她早已热情冷却,或者是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了其他的见闻和感悟,开始恢复了自己残忍的天性。
无论曾经的她对我释放了再多的亲近之意,我都万万不可以忘记,她是比起我见识过的所有恶魔术士都更加像是恶魔的术士。
“那么,现在要跟她战斗吗?”塞壬捕捉到了我不加掩饰的心理活动,“你现在与她的距离很近,如果你在这个距离下突然发起袭击,她必死无疑。”
“不,现在不行。”我默念。
她似乎奇怪我怎么变了态度,“为什么?”
“假设她是我的敌人,她必定已经准备好了针对我的防御和反击的策略。更加重要的是,她一定还准备好了逃跑的策略。虽然我已经掌握了更加强大的攻击技能,但是她原本就招架不住我的全力攻击,那点变化不足以改变她逃脱的结果。也就是说,我独自一人大概率是无法杀死她的。”我回应。
“我还以为你会说就算杀死她的概率很低,也要‘总之先砍下去再说’。”她说。
我无法反驳,因为以前的我肯定会这么做。
那是因为以前的我心里仍然有着软弱,以及对于这份软弱的自觉。
咬血的邪恶、残忍、恶毒,令我憎恨、畏惧、厌恶,而她对我真情流露的感情,又令我无法不动摇。
但是在进入这片迷雾之后,我的迷茫就被快速地扫清了。
我想起了她在蜃楼市安全局的残暴杀戮,想起了她在鸣义面前扬言要杀死我时的蛇蝎心肠,想起了她过去无数的恐怖和罪恶。
她是狂信徒毁灭蜃楼市的帮凶,如此之多的普通人亡命于恶魔之口,她难逃其咎;她还亲手毁灭了原本有机会组织起反击力量的蜃楼市安全局,为灾祸的蔓延推波助澜。她不止是蛊惑了鸣义使其堕落,更是在过去为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运注入了堕落的剧毒,亲自散播了不知道多少的灾祸。
她必须迎接自己的惩罚。就像是我一样。
如果说她最忌讳的就是死亡,那么她就合该迎来自己最忌讳的末路,要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悲惨地睁大双眼死不瞑目地倒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现在的我之所以没有那么着急要对付她,就是因为我已经不需要急切地向自己的内心表明立场了。
我可以冷静地权衡利弊,做出符合局面的选择,甚至是选择暂时与她合作。
“无论她是否在信件一事上欺骗了我,又是否在暗地里策划了什么阴谋,现在的她都是站在了黎明的对立面,这一点是很明确的。”我对塞壬说,“而论及危害性,黎明远高于她。事有轻重缓急,黎明的威胁既重大又紧急,因此杀死她这件事情要放在杀死黎明之后。”
“原来如此。而且还要再计算到可能存在的‘神秘的强者’,要是再把咬血推到对立面,超主力级的敌人就会增加到三人;而若是把咬血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双方超主力级战力的数量就会达成平衡……”塞壬也认同了我的思路。
意识里所有的对话都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我思考着要如何从咬血那里套取到有用的信息,目光也不自觉地移动了起来。
咬血似乎是以为我在看周围的迷雾,然后主动地解释道:“黎明用污染之力召唤的这片迷雾与过去的狂信徒召唤的迷雾有着相同性质的力量,都能够对空间转移进行阻隔。如果是仅限于在雾气淡薄的内部区域进行空间转移还是影响不到我的,但是要想前往迷雾的外部,或者从外界进入迷雾的内部,我力量的损耗就会变得非常大,变得无法带着自己以外的人一起进行转移。”
看来她是误会成了我在奇怪她为什么没有直接带着我撤离到迷雾的外部。这么说来,列缺在预知梦里的曙光梦境战役开始前也有提到过,蜃楼市的迷雾和曙光梦境都对于空间转移有着相同规格的阻断力,就算是咬血也最多只能让自己一个人出入。估计是因为迷雾和梦境都是出自于狂信徒之手吧。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收到了你的信件,上面说如果我收到了那封信件,就意味着你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咬血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信件里的内容都是真实的,我真的没有欺骗你。只不过中途出现了一些差错。我确实向着黎明和法正发起了挑战,但没想到的是……”
“稍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绝对无法忽视的人名,“法正?”
“是的,我在信件里提到的‘神秘的强者’,就是法正。”她点头,“这不是我故意在信件里隐瞒,我也是在刺杀黎明的前夕才终于发现的。”
她的态度相当之端正,看不出来与鸣义对话时的阴险恶毒,也没有在首都与我见面时的过分亲热。
法正居然真的与黎明勾结了?虽然我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但是这依旧与我过去接触到的信息相冲突。这里应该相信咬血的话语吗?现在还不好下结论,还是姑且以她说的都是实话为前提,先把话题继续推进下去吧。
“前夜的领袖,加上安全局律法阵营的领袖,这个组合确实是不能说刺杀就刺杀。但是我有个问题……”我提出了质疑,“就算黎明身边的‘神秘的强者’仅仅是个普通的超主力级术士,你也没有办法同时对付这两个人吧,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有胜算?”
“没有胜算,找出来就是了。”她理所当然地说。
“怎么找?”我反问。
她接着便说出来一句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的发言,“只要先在战斗开始前用预知梦预演个一万次就可以了。”
“一……一万次?”我大吃一惊。
“其实也没有一万次。毕竟我的预知梦只能够预知到自己失败的结局,而就算是在梦境里面死亡,对于精神也是有害的。尤其是我非常怕死,即使明知道那是梦境,也会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她说,“所以我也就预知了七八千次而已。”
我意识到她好像没有在开玩笑,“你不是说你很怕死吗?”
“就是因为怕死,所以我才要在预知梦里先死个够,以免在现实中战斗的时候失败死亡。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她说出了一句老生常谈的大道理。
越是害怕在现实中死亡,反而越是能够在预知梦里接受死亡。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她是太胆小了还是太厉害了。
“但是,你还是没有能够杀死黎明,为什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