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希望我复活“它”。

这句话貌似令人震惊,实则有着充分的理由。

她一直都在找寻为我延长寿命的办法,这是因为我的剩余寿命只有一年不到了。但是归根结底,为什么我的剩余寿命会变得那么短暂呢?狂信徒使用真灵之力对我造成的永久性伤害仅仅是其次,进一步地说,仅仅是其中微不足道的部分。真正的原因还是在失去与“它”的连接之后,我这具被改造过的特殊肉体无法继续得到来自于“它”的支援力量。

就好像汽车在耗尽燃料之后就再也无法发动一样,我的肉体也要在不久的将来失去动力。那种燃料是无可替代的,哪怕存在着万分之一的概率真的找到了替代的燃料,也不知道那应该要以什么形式沿着什么途径输送到我身体的什么部位。总不能说把汽油泼到汽车的外壳或者驾驶席上,就算是为汽车补充了能源吧。我这里也是相同的道理。

而纵使有着上述理由,青鸟居然会真的要求我复活“它”也是足够令人震惊。既然青鸟以我的恋人这一身份自居,并且发自真心地爱着我,那么在她看来“它”是多么穷凶极恶令人忌讳的对象便不言自明。只是在经历过咬血的事情之后,我也算是对于青鸟的“离谱”具备了一定程度的抗性,在有预想的前提下倒也不至于因此而大跌眼镜。

是的,我是对此有预想的。

实际上我是不应该让青鸟知道“它”是有可能复活的,因为我不想要为自己延长寿命,更加不要说是亲手复活“它”了。在其他人看来,我是心智受到魅惑操纵的魔人,一旦“它”复活过来,就意味着我有可能会再次堕落;而即使在我自己看来,亲手复活“它”也有着巨大的负面意义,相当于是亲手把我向着“过去的自己”大力推动。

只不过,如果这只是关系到我自身性命的事情也就罢了,问题在于白驹还对我说过,“它”如果长时间处于死亡的状态下,就会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鬼魂身份,最终给我们的世界带来无论是规模还是形态都无法想象的恐怖灾害。

换而言之,复活“它”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那么,我就必须对身边能够信任的人们公布出这些无比重要的信息,这已经不止是我的私事了。而在此基础上,想要单独把青鸟隐瞒过去也就成为了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务。青鸟是非常敏锐的人,既是正儿八经的主力级执法术士,又有着作为超级天才与生俱来的直觉,她一定很快就会看出来真相的。因此还不如趁着现在坦诚布公。

需要重点说明的是,我依旧完全不打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复活“它”。

根据白驹提供的信息,短则两年,长则四年,“它”的肉体对于其本质的束缚力就会彻底瓦解。原本,既然是敌方提供的信息,那么我也不应该毫不犹豫地相信,但是这个时间正好与我和“它”断开连接之后所剩余的寿命相对应。对于这个巧合,我心里有着很多假设,但即使抛开那些假设,这个巧合本身也能够成为信息可信度的佐证。而由于如今的我因狂信徒的干涉而只有一年不到的寿命,大可以等到我死亡以后再由其他人复活“它”。

其实我有着想要亲手把“它”复活过来的欲望。

但是,我害怕自己会变回过去的自己,也害怕心里这个正在渴望亲手复活“它”的自己。

更何况,如果我再次与“它”在一起,那么青鸟又要怎么办呢?

迄今为止,我为了能够在抗击邪恶的路上死去而不停地奔波,想要接受真正的惩罚,而这种像是“奖励”一样的事情,我又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我是不会亲手复活‘它’的。”我毫不犹豫地说,“况且,复活‘它’的知识在白驹的脑子里,白驹不可能对我全盘托出。即使我打算通过杀人炼魂的能力将其获得,也必须要有着足以亲手杀死白驹的实力才可能做到。但是就连列缺也无法打败白驹,更何况是我呢?”

“这只是你的借口。你只是不想要活下去而已。如果你真心想要活下去,你就会以‘无论如何也要亲手打败白驹’为前提思考,因为即使失败了,结局也不会再变得更差,都是迎来死亡。”青鸟少见地以这种非常直接的语气对我说话,她完完全全地看透了我的心灵,“你非但没有害怕自己无法打败白驹,相反,你更有可能会害怕自己万一真的打败了白驹,得到复活‘它’的知识。”

她的言语就像是剥去了我所有的外衣,使我只能够赤身站在她的面前,而她说完之后看着我,语气又软弱了下去,反而更加令我的心灵摇摇欲坠,“明年……到了明年,你就会消失,我再也无法见到你了,我不想要那样……”

“……那么,复活‘它’就是可以的吗?”我问,“我真的没有被洗脑,但是我也必须承认,我对于‘它’的感情在外界看来确实就像是被洗脑了一样。因此在复活‘它’之后,我也可能会背叛你们,并且再次为‘它’狩猎人类,像是以前一样把新鲜的人肉喂给‘它’吃。”

“不,还是有办法的……你可以既为她猎取人肉,也不背叛我们。”她说,“只要把那些罪孽深重的死刑犯,以及死不足惜的恶魔术士当成食用对象就可以了。虽然当前的安全局并没有明文允许这种行为,但是为了防止异界鬼魂因无法模仿生物进食而酝酿出巨大的灾害,安全局势必会给予许可,同时这么做也不至于触犯隐秘律法。老师在了解内情之后也一定会点头同意的。”

她的方案有着一定程度的可行度。魔人时期的我和现在的我在心理上其实大部分都是相同的,不一样的部分只是魔人时期的我有着为了“它”而狩猎人类的必要性,以及对于“它”本身的,足以压过我心中一切伦理和良心的沉迷而已。

只要同时解决了这两者,那么“它”的复活对于我的改变就是微乎其微的。

只不过,这个方案仅仅解决了前者,却没有解决后者。

“这个方法只是化解了我背叛‘你们’的风险,却没有化解我背叛你的风险。在‘它’复活之后,我完全有可能会转身投入‘它’的怀抱里。”我问,“我不止是会把自己的肉体全部奉献出去,也会把自己的心灵全部奉献出去,从今往后我就会只想要与‘它’抵死缠绵,脑子里除了‘它’以外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再去思考,即使你出现在我和‘它’的面前,我也可能会不再向你瞥去一眼……在你看来,那样的事情也是可以接受的吗?”

青鸟或许会大大方方地允许我与咬血在肉体上的结合,但是对于我与其他异性在心灵上的结合,她就不会有着那么宽容的态度。

虽然她上次做了勉强自己的事情,为了让我能够自我接纳,她尝试过让我接纳咬血。但是她一定也很清楚,我哪怕是真的接纳了咬血,我心里最重要且独一无二的依然是青鸟。而这次的事情截然不同,我心里最重要且独一无二的那道身影有可能会从青鸟变化成“它”。

青鸟此时对我的要求等同于要亲手把我的肉体和心灵都百分百地推入到其他异性的怀抱里。

果不其然,青鸟流露出了极其挣扎和痛苦的表情。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居然说:“我觉得……就算是那样也可以。”

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她的话语也像是雷击一样打入了我的脑中。我不由得无言,然后说:“对你来说,我到底算是……”

“不是那样的。”她先是打断了我,又说,“我是发自真心爱着你的,也坚决不想要把你推入到其他女人的怀抱里,但是一切都有先后顺序之说。我绝对不会说就算是看着你去死,也不要你被其他女人抢走;相反,哪怕你会被其他女人暂时抢走,我也要你先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是一切幸福的前提。然后,我这一次一定要把你抢过来。”

“这一次?”我问。

“我曾经以为只要她死了,你就会彻底解放出来,而当我向你表白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能够慢慢地得到你所有的心……但是我错了,她即使死去,也依然在霸占着你,我怎么也无法把她驱逐干净。或者说,正因为她死去了,我才会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败她。”她说,“所以这一次,我要从活着的她的身边把你抢回来。”

原本我还完全无法理解她是经过了什么思考才会做出那种答复,但是这下就变得连我都能够明白了。要是立场对换,我说不定也会出现与青鸟相同的思路。

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会同意。

“你以前有说过,如果我是在抗击邪恶的路上死去,你也可以接受。”我说。

那是她在知道我向剑齿偿命之后对我下咒的次日说过的话。只要是她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是有说过。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是不对的。”她说。

“哪里不对?”我追问。

“即使是死,我也希望你是为了抗击邪恶而死。因为那对你来说是幸福的,我也会努力说服自己为你而荣。毕竟,只要是走在这条危险重重的道路上,哪怕把寿命延长到百年,也有可能在明年就因为遇到强敌而死亡。这一点就算是现在的你变得很强大也无法改变,常在战场的人谁都无法保障自己的性命,死亡对谁都会平等降临。”她说,“但是,为了抗击邪恶而死,与为了死而抗击邪恶是不同的。我想要至少改变你的心意,而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假设我真的有办法打败白驹并且得到复活的知识,列缺也不会同意由我来复活‘它’;相反,他更有可能会让我把知识从脑海里抄写下来,等到我死亡以后再去复活‘它’。那样就能够避开我叛变作乱的风险,是最安全的选择。”我说。

“不,老师是不会那么做的。因为在过去的五年间,海妖在你的身边从未展现过污染现象。白驹不是对你说过吗,即使是定时给她提供人肉,她也会时不时地对周围展开污染现象,但是她在你的身边的时候就从来没有那样过。白驹认为这是因为你在给她喂食人肉的同时,还在与她没日没夜地进行繁殖行为,让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模仿生物的体验里——然而谁又能够保证白驹的假设就一定是正确的呢?或许是你表现过其他足以使她变得安静的特征,因此在她复活的时候,你的存在也是必须的。”她说,“而且她还有着千变万化的性质,在你的面前呈现的是弱小的异性姿态,在白驹的面前呈现的却是巨大的怪兽姿态,谁都无法保证她下一次复活之后会如何呈现,又会模仿何种生物的习性。但是如果由你来亲手复活,她就完全有可能会按照与你相处的模式自我呈现。”

她给出了定论,“无论如何,海妖的复活都是势在必行的,而你本人的存在也是不可或缺的。”

“不……实际上也没有必要非得复活吧。”我的心里逐渐浮现出来了一个方法,这个方法的源头是咬血暗算黎明时使用过的招式。

她奇怪地看着我,“但是如果不复活她,真正的她就会解放……”

“那么就让‘它’解放。”我说,“只不过,是要换个地方解放。”

“换个地方……”青鸟大惑不解。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用火箭把‘它’发射到外太空呢?”我说。

闻言,她愣住了,饶是她肯定也没有想象到还有这种方法。

既然咬血能够用空间转移把黎明送到外太空,试图使其永远无法返回,那么我们也可以对“它”使用相同的方法。

一想到自己要用这种手段对付“它”,我就觉得发自心底感到抗拒。而另一方面,这个方法貌似真的有用,如果成功,足以一劳永逸地根除异界鬼魂为这个星球带来的威胁。

“那么……塞壬呢?”沉默片刻后,青鸟终于问出了那个字面意义上最致命的问题,“如果你死了,那个孩子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