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再为了死去的“它”而将活着的塞壬继续带往战场。
“那么……我也可以不再战斗。”我狠下心来说出了这句话。
塞壬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即使她身处于和战斗无关的地方过着和平的生活,一旦我参与战斗,就一定会连带着危及到她的性命,那么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再战斗,不再去追逐“它”的手。
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感觉自己说出来的话语仿佛带着莫大的阻力,每个字都足以榨干我的最后一丝力气。当我做出这个取舍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自己亲手劈碎了一样。
与此同时,我也产生了一股奇妙的感受,就好像是自己的灵魂终于有那么一部分从某种无比潮湿无比沉重的事物之中解放了出来,得到了暂时喘息的机会。
塞壬似乎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我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她难以置信地问:“你是想要为了我……而放弃‘它’吗?”
“是的。”我说。
“你不是说,你想要从梦境里……从与‘它’相遇的那场黑暗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吗?”她问。
是的,那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只要她能够性命无忧地留在现实中过上幸福的生活,那么我就算留在那个黑暗山林的梦境里,再也醒不过来也可以。
这是我第一次在关系到“它”的选择上没有选择“它”。很多时候,人不止是心理会影响选择,选择也会反过来影响心理。我能够意识到这个选择对我的内心来说举足轻重。假设——我是说假设,真的存在着所谓的魅惑、催眠、洗脑等等力量在左右着我的内心,时至今日依然在诅咒着我的灵魂,那么我今晚做出的这个选择必然会使其出现不容忽视的裂纹。
只是,仅仅这种程度是不足够的,刚才得到的喘息也仅仅是暂时的。我过去的灵魂依然沦落在那个夜晚里,等待着现在的我去彻底地超度自己——然而就算是不那么做又如何呢?
超度过去的自己,让自己从已然逝去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那种事情真的比起活着的塞壬更加重要吗?
我尽可能以不会让塞壬产生负担的话语简短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谎是没有用处的,她只要有心就可以看到我所有的思想和记忆。我希望她能够接受我的心意,而且从她之前的种种举止也可以窥探一二,她肯定是非常想要留下来的。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能够过得开心,就算你自己变得再也开心不起来也无所谓吗?”她问。
“不是那样的。”我知道她可能会产生那种容易给自己带来心理负担的想法,虽然我觉得自己即使是照她说的那样也可以,但接下来我说出来的话语也绝对是出自真心,“如果你过得开心,那么你的喜悦也会是我的喜悦。”
“那么,如果你战斗,我就会幸福,你愿意为我而战斗吗?”她捉摸不透地问。
我如实回答,“如果我战斗你就会幸福,那么为你而战就是我的幸福。”
闻言,她先是沉默片刻,接着缓缓地问:“对你来说……我是你的什么呢?”
这也是我先前问过自己的问题。这一路上,我一直在询问自己的内心。我口头上把她当成人类,行动上把她当成武器,实际上又是打算把她当成什么,我必须对自己问个水落石出——而现在,我已经可以得出答案了。
“你是我的武器。”我说。
“……”她无言。
“所以,”我接着说,“我也要成为你的武器。”
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念着我的话语,“成为我的武器……”
“就像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样,如果你有朝一日想要脱离武器的身份,想要把我变成你的傀儡,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我说,“虽然现在这个发展与之前说的不太一样,但是,就好像你总是化身为我的利刃为我战斗一样,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化身为你的利刃,为你而战斗。”
听我这么说,她呆愣在了原地。突然,她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我的怀里。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闷闷地说。
“是我说的。”我承认。
“你说,你是我的武器。”她确认般地问。
“我是。”我回答。
“武器就要听主人的话。”她有点任性说。
“是。”我说。
“要说‘是,主人’。”她严格地说。
“是,主人。”我顺从了她的意愿。
“那么我命令你。”她说。
“悉听尊便。”我认真地回应。
“我要你使用我。”她说,“使用我,把我变得幸福。因为我也和你一样。要是你为了让我幸福而变得不幸,我也会感受到不幸。而如果我战斗你就会幸福,那么为你而战斗就是我的幸福。”
“你是说……”我意识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去把‘它’的手从白驹那里夺回来吧。”她说。
“那只是我的一己之私而已,而且我去冒险就必定会连累到你的性命。”我说。
“但是,如果我也有一己之私,我也有自己赌上性命也要追求的事物,你愿意为了我而赌上性命吗?”她问。
我知道她这么问的用意,但是我只能对她说实话,“我愿意。”
“这也是我的答案。”她在我的怀里抬起脸,无比专注地注视着我,重复着自己过去的誓约,“我是你的伙伴。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我都会永远坚定地站在你的身边,为你倾尽所有的力量。”
到这里,我已经彻底明白自己再也无法说服她了。非但如此,就连我自己也被她说服了。她对我说出的这段最初的誓约没有夹杂任何的虚伪和装饰,我怀疑什么都无法去怀疑这句话。
“至于你成为我武器的事情,就留到以后……留到你所有的战斗结束以后再说吧。”她说,“在那之前,你依然是我的主人,之后我才会考虑是否要成为你的主人。”
她放开了我的腰,又重新牵起了我的手,似乎有点脸红,“还有,以后不要再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了。至少……至少不要让青鸟知道,不然她肯定会误会我们的。”
“误会什么?”我问。
“就是,误会……误会我们是那样的关系……”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慢了半拍才想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刚才说的那些话确实有些像是恋人之间的表白,青鸟听到之后说不定确实会不开心。
我却是完全没有想到过那方面,因为我从来没有把塞壬当成异性看待过。
这里面当然也有我无法以性的目光注视塞壬的因素,却好像不止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她很早就自称是“另一个我”,使得她在我的印象里面更加像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什么人吧。
那么,青鸟又是如何看待塞壬的呢?
当我产生这个疑问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青鸟的灵性波动,她应该是找到了观看烟花的合适地方,在呼唤我们过去。
我们来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夜晚的月光能够不受树冠的阻拦而铺设下来,令人联想到梦境里的那片山林空地,同时这处山坡也正对着景区所在的方向。
青鸟站在空地的正中央对着我们招了招手,在我们靠近之后,她看了看塞壬的表情,似乎是理解了什么。
我直到这时候才想明白她之前为什么会故意给我和塞壬创造单独对话的机会。
恐怕和我一开始设想的不一样,青鸟并不反对我放弃自己所有的力量,任由塞壬占据塞壬之刃留在现实世界。
倒不如说,青鸟很可能认为那也不失为好事。因为她非常理解我的性格,如果我那么做,就意味着必定会放弃自己的执念。而她从一开始就是无比反对我追逐“它”的手的,只是担心我会一言不发地出走,所以才会配合我。
我到底在无形中给了她多少的压力呢?
“快要到时间了,看那个方向。”青鸟笑着指了指远方的夜空,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和塞壬同时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就是在这时候,远方的夜空陆续升起了一个又一个光点,旋即这些光点纷纷璀璨地炸裂怒放,化为了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巨大光花。
塞壬瞪大双眼看着这美丽的光景,她的眼睛倒映着烟花的光芒。
而这片原本只有黑暗和恐怖的山林也顿时增添了明亮的色彩。
“这就是我想要让你看到的东西。”我说,“虽然仔细想想不过是借花献佛,我也就是出了个点子而已……”
“是啊,这块儿空地还是我帮忙找到的呢。”青鸟笑着说,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很开心。”从塞壬的神态之中可以读出喜悦的情绪。
以及,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难得地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这件事更是令我感到高兴。
一段时间之后,烟花也进入尾声了,青鸟忽然对着塞壬说:“是时候把那个东西拿出来了吧?”
“啊,对了……”塞壬如梦初醒,然后背过身去,似乎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了什么,又将其秘密地揣在怀里,向我和青鸟转过身来,“我也有想要送的东西……”
“是什么?”我好奇。
在远方各色烟花光芒的照耀下,塞壬展示出了自己藏着的东西,是两只精心折成的千纸鹤,分别是蓝色的和青色的。
我蓦然回忆起来了曾经那三只皱巴巴的千纸鹤。
“这个给你。”她把蓝色千纸鹤给了我,又向青鸟递出了青色千纸鹤,“还有……这个给青鸟。”
“咦,我也有份吗?”青鸟意外。
塞壬认真地点头。
我带着复杂而又欢欣的心情收下了千纸鹤,青鸟也将其收下,又对着塞壬问:“那么你自己的呢?”
闻言,塞壬又从怀里拿出来了个尺寸比我们小一号的白色千纸鹤,并且用双手将其捧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
我哑口无言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和青鸟手里的千纸鹤,然后对青鸟询问:“之前塞壬拜托你的事情就是这个吗?请教千纸鹤的折法?”
“她知道怎么折千纸鹤,就是身上没有钱,没办法自己去买合适的彩色纸。而且她是想要给你惊喜,所以也不好跟你说明,只好拜托我了。”青鸟笑眯眯地说。
我豁然开朗,然后对着塞壬说:“谢谢你。”
“嗯。”她心情很好地点头。
随后,烟花也终于结束了。
她眷恋地看了一会儿远方的夜空,接着说:“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你还可以再多留一些时间。”我说。
她摇头,然后满足地说:“我想要趁着这份记忆还新鲜的时候回去。”
既然她不是在客气,我自然只有点头。然后,她的身体化为光芒退散,消失在了原地,而她的意识则完全回归到了我的梦境之中。
“这里好像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带着略微高扬的声音沉浸在了梦境里,似乎是暂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内部。
至于她的白色千纸鹤就只能留在现实世界,好在青鸟事先准备了小号的玻璃展示盒,将我们的三只千纸鹤都放了进去。
大号的蓝色千纸鹤和青色千纸鹤,以及小号的白色千纸鹤,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家三口。
青鸟感叹地看着这个展示盒,又抬起了头,眺望远方重新变得寂寥的夜空,“如果明年也可以三个人一起看烟花就好了……”
我无法回应这句话,而她则将目光收了回来。
“其实,我曾经怀疑过塞壬。”她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我怀疑过她会不会就是海妖的意识,或者说,会不会是海妖的人性化身,亦或是所谓的‘善良的一面’。”
“现在没有在怀疑了吗?”我问。
“嗯,我现在感觉她哪边都不是。不如说,我甚至都有些相信她在过去对你说过的话了,她真的就好像是另一个你。”她说,“我以为我会忍不住去嫉妒她,但是一看到她,我就满脑子都是你。”
“为什么?”她的话语令我意外。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疑问,而是转移了话题,“李多,你有打算再给她什么吗?”
“有,但是我摸不清楚她具体想要什么,而且,她平时都在梦境世界里,就算是送给她礼物,她也无法收起来。”我看了看她手里的展示盒,又想起来了之前给塞壬买的那些衣服。
青鸟微笑着说:“那么你就抱抱她吧。”
“抱?”我迟疑了,“那么简单的事情就可以了吗?”
“是啊……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