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会醒的——在过去,这句话总是我对别人说,而如今却立场交换,我成为了提问者,而李盐则是回答者。我在默默地反复咀嚼这句话,心里油然升起了无常之念。
“而且啊,我也不想总是待在这种地方被怪物杀。”李盐继续说,“要是只能在‘继续作为年轻人被怪物折磨’和‘成为中年男人醒过来’之间二选一,那就只能选择后者了吧。”
“说来也是。”听到这里,我竟忍不住笑了,但这是在笑我自己。说来也是啊,当初的我之所以会有“留在治愈梦境里”的选项,是因为治愈梦境是能够对我友善的世界。如果青鸟真的封印了魔人,我就能在那边的世界过上和平的生活,甚至是加入猎魔人部门争取成为自己理想中的英雄。
但在这边的梦境里又有什么呢?空****的鬼城,永远黑暗的天空,择人而噬的怪物……比起留在这种地方,回归现实世界做个中年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刚才我到底是在李盐的身上期望什么答案呢?
“不过,未来的我没什么出息倒是在我的预料之内,但我居然还会讨老婆,甚至还会有儿子?”李盐的脸上浮现出了惊讶而又难以接受的色彩,“你真的没有在欺骗我吗?”
“千真万确。”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说真的,我很头痛。”他说,“我压根儿没打算要孩子,甚至不想要结婚……”
说话的同时,他还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的面孔,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口吻像是玩笑话的发言,“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你的脸好像有点眼熟,好像……长得和我有些相似啊,难不成你就是我在现实世界里的儿子吗?”
“你的儿子今年十九岁,而且很久以前就失踪了。你看我的脸像是十九岁吗?”我用力绷住自己的面部肌肉,面不改色地反问,“更何况,我叫任塞,不叫李塞。”
或许是我绷住面孔的模样像是心情不好,他连忙道歉。我也觉得自己态度有问题,便解释自己没有在生气。一来二去地,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我问:“为什么不想要结婚生子呢?”
他想了想,反过来问了我一句,“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心里回顾了他此前的表现和经历,以及自己记忆里零零碎碎的关于父亲的线索。他很聪明,而且经历了那么多遍死亡也没有精神失常,还可以与我流畅地对话,说明对于恶劣的环境有着很好的心理适应性,称其为有着韧性也不为过。
但是他的性格缺乏硬度,遇到困境的时候恐怕很难自己突破。有些人遇到令自己痛苦的事情可能会想办法抵抗,甚至是拿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而他就更加倾向于无可奈何地接受,努力地适应下来。
我把这些评价简单地说了出来,他在听完后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缺乏硬度……你说得对啊。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够男人,有时候还会被人看扁,只知道随波逐流。所以呢,要是我讨了个跟我差不多的老婆,夫妻二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只会傻瞪着面面相觑了;而要是讨了个强硬的老婆,就是我被老婆欺在身下,那就更加让人痛心了。所以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至少还可以逍遥自在,也可以免去婚姻生活的许多开支,你说是不是?”
“那么孩子呢?没有孩子继承自己也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我又不指望孩子给自己养老。况且我家很穷,我也没什么出息,以后八成赚不到多少钱。如果我是孩子,肯定也不期望自己投胎到这户人家。”他说,“而且我很讨厌小孩,真要生下来,肯定没几个月就会后悔得眼泪都掉下来。”
“是吗?但是我听说很多父母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后来却都改变了看法,纵使再苦再累也依旧爱着自己的孩子,觉得孩子就是自己人生中的天使。”我说。
“那绝对是自欺欺人。还‘天使’?他们是没做过孩子,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讨人嫌吗?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场面话罢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父母还硬要做,跟逞英雄也没什么差别。”他说出了极富私人偏见味道的观点,“况且,他们既然都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总不能再说什么‘要是没把那孩子生下来就好了’之类的混账话了吧。对孩子自然是不可以说,对任何人都是不可以说的。所以只好极力往反方向说了。哪怕骗不了别人,骗骗自己也是好的。”
他补充,“虽然不知道未来的我是怎么想的,但现在的我还很年轻,还想要找机会在外面玩。生了孩子之后,肯定有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让人想死。”
“但是如果你的父母逼迫你呢?比如说给你安排相亲,强迫你过去跟对方见面,而你实在是拒绝不了。”我开始描绘这样的图景,“去了之后你发现相亲对象也跟你差不多境遇,而且也觉得孩子很麻烦。聊了聊之后发现对方人也还行,就凑合凑合结婚了,不过你们约好了不生孩子,大部分生活开支自己负责,结婚和同住纯粹是为了应付彼此的父母。”
“那样的……也不是不行吧。”他说。
“但是男女双方同住就算擦枪走火发生了什么也不足为奇,再好的安全措施也有万一的风险,后来你们还是不小心‘搞出人命’了。”我继续描绘着未来的,或者说是过去的图景,“而且消息还走漏到了父母长辈那边,然后你们的父母又逼迫你们,为了让孩子生下来什么手段都使了出来,连你们要是敢打胎自己就上吊这种话都说出了口。你们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服从了。”
“嗯……虽然不知道另一半是什么性格,但是我这个人从小就无法坚持自己的主见,最后大概真的会变成那样……”听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但要是那样,那个孩子也太倒霉了吧……”
“没有想过为了孩子而改变自己吗?”我问。
他毫不犹豫地说,“没有!”
我无言。
他想了想,“但是……”
“但是?”我问。
“我虽然不觉得自己能爱孩子,但是总不至于恨他吧。我从小就浸泡在父母的打骂里,到现在都觉得那很痛苦。所以我要是有了孩子,就算不能温暖他,起码不能伤害他。”他说,“也不能让他饿着肚子。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很难受,虽然我还想玩,但既然有了孩子就没办法,只能用心赚钱,努力让他衣食无忧了。总不能连温饱都做不到吧?还有就是……我真的很想上大学,但是我父母不让我上,那么我一定要给他安心读书的机会。”
我回忆自己的过去。在那个家里,我至少没有过饿肚子的记忆。而且其实也没有他预测的那么寒酸,我印象中的家里从来没有缺过什么,还请得起保姆。即使不能说是出人头地,也算得上是小康了。
如此一看,反倒是我不知足了。但是,我真是个贪心的人,还是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希望他们对我说希望我成为什么人,期望他们对我有所期望。
“你这不是能做个很好的父亲吗?”我说。
“是吗?但我肯定还是喜欢不上孩子。”他说,“估计连话都不想说,见都不想见,孩子有事找我,我肯定躲得远远的。”
“为什么?”我问。
“因为小孩真的很麻烦啊。我自己做过小孩所以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打骂以外的方法。什么爱啊、引导啊,听上去是很美好,但具体要怎么实践呢?”他说,“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身边有谁是在父母富有智慧的爱与引导之下茁壮成长为好孩子的,说明那真的难如登天。”
“所以,你是害怕自己会打骂他?”我问。
“算是吧。我是被父母打骂着长大的,所以我知道打骂真的很管用。但我也知道那绝对不是好事,我到现在都很憎恨他们。说什么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称心如意。而且还总是自以为是地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明明他们自己都安排不好自己的人生……”他叹息摇头,接着说,“总之,那个孩子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殴打和辱骂他,更加不会试图支配他的未来。全部交给他自己做主吧。”
……
此时的李盐所说的话语,是否就是未来的父亲冷遇我的动机,我无从得知。或许在一系列的经历之后,我的父亲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虽然行为依旧与李盐的观念对得上,但其实是有着另外的思路。毕竟眼前的李盐还没有结婚和生子,真的结婚生子之后,可能会发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我依然将其作为一种答案接受了下来,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消化它。
而事情的发展也没有留给我那么多的时间。
正当我还在五味杂陈的时候,蓝牙耳机里传来了青鸟的声音,“李多!我们这里观测到有一个主力级的灵性波动反应正在高速接近你!”
我第一时间从自己复杂的心境里挣脱出来,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半秒后,我便感受到从自己等人行进方向的右后方传来了旺盛而又炽热的,充满血腥味的邪恶灵性波动。
几乎是同时,走在最前面的乔安猛地回头看去。
“乔安,带着李盐,快跑!”我立刻警告。
而青鸟在我耳畔的声音则绷紧了,“这个反应……是尉迟!”
轰然一声响,街边的墙壁像爆炸一样被撞击成碎片,从缭乱的烟雾中冲出来了一台三米高的血红色铠甲。这显然就是青鸟曾经对我描述过的,尉迟用自己的血液制造出来的战斗铠甲。
尉迟果然在这个梦境里!
他出现在这里,必然为了阻止我们带走李盐。
一现身,他便将铠甲的右臂化为巨大的利刃,劈头盖脸地向我斩击了过来,同时发出了一声咆哮,“魔人李多!”
我瞬间召唤出塞壬之刃及时地挡住了这一击,但是两把武器激烈碰撞所产生的冲击波和音波却直接将后面的乔安和李盐扫倒在地,并且令他们当场失聪。尉迟将所有的重量压在了我的武器上,想要用蛮力将我压倒。我竟感觉像是有座山压住自己一样动弹不得。
乔安连滚带爬站起来,试图带着李盐逃跑,而后者则在痛苦和眩晕中自言自语,“李多?不是叫任塞吗……”
忽然,尉迟看了一眼乔安。他似乎想了想,接着抬起了另外一只手,对着乔安和李盐一指。
虽然无法回头去看,但是我用觉察力感知到了后方的情景:在尉迟指向他们的同时,乔安立刻从怀里拿出了防御血液法术的护符,却没有用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快速地贴在了李盐的身上。下一瞬间,两人身体里的血液同时暴动,从七窍中止不住地涌现而出。
这是尉迟的血液法术!
乔安有着强大的内在灵性,李盐有着防御血液法术的护符,因此尉迟无法瞬间杀死他们。但是最多持续一两秒钟,李盐就会死;再过几秒钟,乔安也会死。
李盐是这次任务的核心,必须尽快带出梦境;而乔安则未必能像李盐一样在梦里复活。他们谁都不能死在这里,我必须立刻转移战斗场地。
趁着尉迟的注意力稍有分散,我猛地爆发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将眼前这具三米高的巨大铠甲像是扔出铅球一样狠狠地击飞了出去。
“快跑!”我抛下这句话,往尉迟被击飞的方向冲刺了过去。
才冲刺出去没多远,我便看到他在以明显比我更加快的动作向我这边突进过来。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模样了,那穿在身上的巨大铠甲变得畸形扭曲,甚至具备了像是血肉一样的质感。与其说是铠甲,不如说是活生生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