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那天晚上我感到很累,回到家里便倒头睡了。第二天一觉醒来,从窗户往外望去,天穹上已经开始泛出淡淡的青灰,杂树丛生的山坡上树影依稀,四周里静悄悄的,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金鳞溪水流淌的声音。睡在另一头的弟弟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重又响起那种只有最幸福的人才拥有的轻微而均匀的鼻息。

黑暗之中的世界是那么平静而安详,我的脑子突然格外地清醒,昨天化龙桥上所发生的一切,又电影般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了那一张张因暴戾而扭曲变形的年青的脸,听到了那些因伤痛而发出的呻吟和嚎叫,一时间心潮澎湃,文思泉涌,渐渐地,那些我在头一天里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在我心中串联起来,按一定的逻辑排列出来,一篇文章的腹稿形成了,有一种呼之欲出,不吐不快的感觉。

我急于把那些在心中仍然活蹦乱跳着的思想变成文字,关进一个个的小格子里,天一亮就跳下床来。刚推房开门,一股寒冷而潮湿的冷风扑面而来。我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从空中轻轻地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立即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从屋檐上落下来的水滴,参差错落地打在琴键般的台阶上,响起一片高低错落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我从门后取下那把油纸伞,拿了饭锅,踩着滑溜溜的石板路,到食堂里打回来稀饭和馒头,和一家人一起吃过早餐后,就要到学校去。

父亲问我:“学校现在都没上课,你总去干什么?”

我有点诧异,说“虽然没有上课,但在搞*****,事儿多着呢?”

他愣了一下,说:“不准去参加武斗,搞那些打打砸砸的事。”

他在家里总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让我越来越反感,便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搞打打砸砸的事呢?”

他沉下脸说:“你们一帮懵懵懂懂小孩子们成天搅在一起,能学出个什么好样子来!你看昨天那帮小崽子,连他爹一辈的人都敢打,你们这是造谁的反?……”

“那是号派的人,不是我们。”我反驳说。我知道他并没有参加头天的游行,只是晚上在“龙门阵”里听到了那些事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堵了回去,但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气氛顿时有点紧张。

母亲早就忧心忡忡地站在旁边,这时他插上来说:“你爸是担心你出去惹祸,弄出什么意外来。你看昨天,打伤那么多的人,不管是谁打伤了谁,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呢?你爸为这事觉也没睡好,在**烙烧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晚上。”

我心软了,说:“我知道了。”

广播里响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声,父亲从门后取下一个斗笠,戴着走了,把那把油纸伞留给了我。

当我打着伞来到学校,看到校园里空****的,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来到队部门前,我跺了跺脚上的雨水,楼道里响起一阵空洞的回声,打开大门后,我拉开窗帘,拿出纸和笔,觉得有些暗,便拉开了电灯,坐在会议桌前,写下了《正确贯彻中央意见,促进革命的大联合》几个字。

当我写到一半的时候,高歌、艾云和几个同学也相继来到队部。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他们都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塑料雨衣,显得有些单薄,艾云嘴唇都冻紫了。

我问:“下这么大雨,你们还来学校?”

高歌说:“你不也来了吗?”

我说:“我是独立师的宣传部长,昨天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肯定有些宣传上的事要做,所以就来了。”

艾云说:“我们也是因为昨天的事,想到汤博和柳月又受了伤,都来不了学校,又不知道学校会有什么事,所以就来了。”

我有些感动,知道高歌的父母是轴承厂的工人,就说:“你们说得对,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不可能不作出反应。这样吧,我来完成手头的这篇稿子,你们俩去轴承厂找一下贺志纯,他现在是主力军的一号勤务员,问他有没有需要我们配合一起来做的事情。下午我们在这里碰头,商量一下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们走了。

当我在那篇稿子上划下最后一个句号,再从头到尾地誊了一遍,感到非常满意,心情好极了。刚站起来伸展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腰,却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捋起袖子一看,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感到有点不妙,便赶紧起身回家。

在路过学校医务室的时候,顺便蹙了进去,想要点预防感冒的药,没想到在那里与谷易容不期而遇,原来她也是担心感冒了来看医生,正坐在那个姓张的女校医对面回答着医生的问话,回头看见我后,眼光在我脸上好一阵盘旋,一脸的不怀好意。

我皱着眉问:“看什么,不认识吗?”

她很得意地一歪脑袋,说:“认倒是认识,只是想知道,你来医务室生,是不是因为昨天也被揍得骨断筋折,今天要来换点药什么的?”

我反唇相讥,说“我就是挨揍,也是敢做敢当,咬着牙也要顶着。不会象有的人,平时一副巾帼英雄的样子,关键时刻却跑得人影儿都找不着了。”

“你说谁呢?谁跑得人影儿都找不着了?”

“那为什么在现场看不到你呢?”

“我们在金鳞路的东头,他们在金鳞路的西头,游行一圈后,不是各自回自己的学校,我还跟到他们那边去呀?”

“怪不得想揍都找不着人,真便宜你了。”

“谁便宜谁呀,要是有我在,你还能在这儿戳着吗?”

学校的医务室里只有那个姓张的医生和那个护士,我们俩一番半真半假的唇枪舌剑,把她们都逗笑了。那个女医生说:“看你们俩的贫嘴,真是半斤八两,针尖麦芒。”

我说:“谁愿意跟她贫嘴?要真枪真刀地干,象上次篮球比赛似的,还不早把他们打得趴在地下了。”

她说:“上次篮球比赛,可是没打完啊,打下去,还不知谁趴在地上呢?”

我想起了那天在嘉陵江里钓鱼时,葛利江对我说的谷易容希望通过‘火炬’与独立师之间的篮球比赛来融洽双方同学间的感情,弥合两派同学之间隔阂的话,就说:“咱们继续比。”

她说:“比就比。”

我取笑说:“这次该不是周文龙压着要你团结我们了吧?”

“你讨厌!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伸出小指头说:“拉钩!”

她也伸出小指头说:“拉钩就拉钩,还怕了你们不成。”

这下,我们都笑了。那个女医生说:“到底都还是小孩子。”

接着谷易容认真地问我独立师在昨天的冲突中有没有人受伤。

我说:“我们的队伍离化龙桥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没有人受伤,只是汤博和柳月受了点轻伤。”

“怎么,柳月也受伤了?”

“只是脚崴了。”

“不会很严重吧?”

“不严重,可能过几天就好了。”

她那温和而关切的神情,完全没有过去她们俩碰在一起就剑拔弩张的样子,甚至一丝连幸灾乐祸的味道都没有了,这让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说:“今天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那么,照你的意思,我们俩合该一说起来就掐才对吧?”

“你的表情突然变得这么柔软,让人一下子适应不了。”

“嘿!在你眼中,我就一直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吧?”

“岂止没心没肺,有时简直就是个狼心……”我急忙打住,没敢往下说。

“我打死你!”她抓起桌上的报纸,狠狠地拍在我身上。

“别……过去你们俩可是水火不容的,可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地关心起她来了,好象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我心里拐不过这个弯来。”我一边招架一边说。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感叹地说:“没想到那天在警备司令部门前,密集的枪声突然象放鞭炮一样地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没命地四散奔逃,只有她一个人是迎着‘噼噼啪啪’枪声在跑,然后不顾死活地顶住了那扇大铁门,救下了那个与她素不相识的倒霉蛋。当时的情景,真的让我很感动,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叙述过程中,她凝重的表情,回敛的目光和饱含感情的语调,都让我大感意外。我不能想象出她眼泪“哗”地下来时是什么样子,但旁边那个小护士却已经听得眼泪花花的了。

停顿一下后,她又补充说:“当然,还有你,只是比她就差得多了。”

“当然,还有……还有另外一个人吧……”我拿眼睛瞟着她,意思是说:你当时在哪里呢?

“你真讨厌!”她大吼起来。

医生说我们都是伤风感冒了,给我和谷易容都开了一盒银翘伤风感冒片。

从医务室出来,我们站在门槛前的台阶上,谷易容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延伸去了无限遥远的天空,近乎自言自语般地说:“你不要以为我真的就那么的没心没肺,甚至狼心狗肺。那天在警备司令部门前发生的事情让我想到许多,过去,我和柳月总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细想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同学之间,又不是阶级敌人,谁又能坏到那去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凡事只要换一个位置,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也许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她话里包含的发自内心的真诚,再次深深地感动了我,转头向她看去,只见蔚蓝色的天幕前,她白皙的脸上平静中带着几分肃穆,饱满的额头下细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高而微微有点弧度的鼻梁、圆润丰满的嘴唇都不再生硬,在美丽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

突然间,我的眼前一亮,蓝天里一束强烈的阳光利剑般地刺穿了高空中涌动的乌云,在层层叠叠的云团中凿出了一个巨大的光洞,耀眼的阳光锐不可当地通过那个光洞,汪洋自肆地倾泄在下面的云层上,使低空里棉花般铺开去的云层瞬间变得轻盈洁白,银光四照,一派圣洁庄严的气象。

天晴了,我把伞收起来,一个人走回家去。

路过金鳞湾车站的时候,我想起柳月,一抬头,她却正在临街的窗户前看着我。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后,她笑了,向我招招手。

于是我从小胡同绕到后面,上到了她所在的小楼。她仍坐在窗前,示意我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我看见她一只脚的踝骨处高高地肿了起来。

“你到学校去了?”

“你的脚伤又加重了?”

互致问候以后,我给她讲了去学校的情况。又给她讲了我写的那篇《正确贯彻中央意见,促进革命的大联合》的文章,她问:

“你准备写成传单呢还是大字报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想到这些,就写了。”

“我建议你把它改成一篇对外宣传的传单。”

“要如何改呢?”

“我是这样看的,我觉得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完全能代表我们对待中央三点意见的态度。如果要修改,我建议加强第一部分,就是把昨天发生在化龙桥上的武斗突出出来,向社会清楚展示这一事件发生的过程和产生的恶果,使读者能够清楚地看到,是谁对中央的指示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破坏中央精神的贯彻执行。”

“如果这样,那么如何看待旗派内部对中央三点意见的解读中存在的偏差呢?”

“我想,你说的问题确实存在,但首先应该把我们的把阐述定位在这个事件上,而这个事件的中心是武斗,我们是受害者一方,应该非常明确地揭露武斗制造者的残暴,表明我们反对武斗的立场,如果不是这样,会给人立场模糊的印象。”

我感觉她说得也对,答应回去修改。

告辞的时候,我把在学校碰到谷易容的事讲了一遍,特别把谷易容的感动和对她的关心告诉了她,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谷易容这样地动感情,说出了这样感人肺腑的话,真的让我百感丛生。”

她似有所触动,说:“或许,她说得对,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人心里那看不见的深处,都有一个普通人的善良和柔软吧!”

我说:“以后,你和谷易容之间也多一些理解和宽容吧!”

她答非所问地说:“自从上次谷易容被抓以后,独立师和‘火炬’的篮球比赛就停了,既然双方都有继续下去的意愿,你告诉葛利江,让他们把篮球比赛再搞起来吧,两派同学间继续这样下去,真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呢。”

下午,天已经完全晴了,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空气纯净而又清新,黛青色的远山和深绿色的江水茫茫苍苍,浑然一色。

当我再次来到学校的时候,发现高歌和艾云已经等在那里了,而且屋子里还有许久不见的记者文峰,他胸前仍挂着那架单镜头的海鸥牌照相机,正用宽边眼镜后面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盯着我。

我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呢?”

“我是《陵江日报》社分管金鳞湾地区新闻报道的记者,昨天你们这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又听说你正在为这件事写一篇文章,不知道便也罢了,知道了岂有不来之理。”他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

“到底是记者,有无孔不入,无所不知的本事,不过,我的稿子还没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们到贺志纯那里的时候,正好他也在那里,就告诉他了。”高歌抢过话头说。

“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你。”我并无恶意地说。

“怎么样,把你的大作拿出来,我先拜读一下吧。”文峰紧追不舍。

我将上午誊好的稿子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他。他拉了一把椅子到窗户前,自己去看稿子去了。

我问高歌和艾云:“贺志纯那边有什么打算没有?”

“他说,初步决定,明天举行金鳞湾地区大游行,控诉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制造化龙桥事件,打伤我旗派战友的滔天的罪行,让我们做好准备。另外,我们给他讲了你写稿子的事,他说他们也在以工人阶级主力军的名义写,希望把你写的稿子印成传单,在游行中散发,发出金鳞中学独立师自已的声音。”高歌说。

“我们还去找了汤博,他说他受伤,不能来学校,让我们几个负责组织明天的游行。”艾云说。

我感到时间很紧迫,问:“明天的游行是上午还是下午。”

“下午”。

文峰过来,一脸的兴奋,说:“好,写出了这些天来壅塞在我心中却又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的一些东西。”

“好什么,还要改。”我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改。”

我把柳月的想法给他说了一遍,他想了想说:“站在旗派的立场上,他说得也对。如果这样,你这篇稿子给我了?”他举起稿子,脸上漾起生动的笑容。

我说:“给你就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你有底稿吗?”

“有。”

“那,我这就拿着走啦?”

“为什么这么急呢?”

“你不知道,这几天两派都在举行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的游行,可都是各取所需,拣对自己有利的内容说事,对中央的真正意图却故意视而不见,到处都发生了冲突和打斗,乱得一塌糊涂,报社急等这方面来自基层的稿子,我要赶着拿回去,争取明天上报。”

我疑惑地说:“我写的稿子,能上报吗?”

高歌在旁边插了一嘴,还是那句话:“不试一下,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文峰兴冲冲地拿着稿子走了,我对高歌和艾云说:“好在明天还有半天时间,天气也晴了。这样吧,我们分头来准备,我来准备明天的这篇稿子,你们俩来筹备明天游行的事,通知独立师红卫兵明天上午就到学校里来,把一切准备就绪。”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陵江日报》竟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了我的那篇《正确贯彻中央意见,促进革命的大联合》的文章。林木生的文章第一次被排成铅字,印在了报纸上,让我从未有过地兴奋。在金鳞湾地区举行的游行中,我的文章也变成了油印的传单到处散发,只不过那文章的名字已改成了《骇人听闻的血腥暴行——冲锋号野蛮行径千夫所指,主力军无辜罹难喋血金鳞》,落款是金鳞中学红卫兵独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