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让我对那些你争我斗打来杀去心灰意冷,有两天没到学校去,柳月托人带信来说学校有事,我才又回到学校。

这时,学校里一片冷冷清清,教学楼里静悄悄的,大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篮球场上还有几个蹦蹦跳跳的同学,墙上的标语和大字报因为许久没有更新,都已变得陈旧而破败,一阵风吹过,破碎的纸屑便满天飞舞。室外的阳光斜着照进楼道里来,明亮的反光下,看得见水磨石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以及那上面一地凌乱的脚印。

汤博和柳月已经在队部等着我了。

汤博问:“这两天也没见着你,干什么去了?”

我说:“‘权’也夺了,‘反’也镇了,我想学校没什么事了,自己正好有点私事,就没来。”

柳月说:“看你说的,哪能没事儿呢?艾云和高歌去《陵江红旗》剧组了,勤务组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你不来,会都没法开。”

汤博斜了我一眼,说:“现在,中央已经在酝酿复课的事情了。所以,要赶紧建立金鳞中学的权力机构,不然,市区教育局恢复正常工作后,通知金鳞中学去开会,我们连人都派不出去。”

我说:“上次夺权会议所形成的《会议纪要》第四条讲‘会后由三个革命群众组织共同组成筹备小组,协商酝酿新的权力机构组成’。可是,‘火炬’还在查封中,我们跟谁去协商呢。”

柳月说:“汤博跟我商量过了,由于‘火炬’已经被政法委员会查封,属于被取缔的组织,所以,不必把‘火炬’列入考虑的范围。也正是由于此,这件事必须由我们主动牵头,对新机构的名称、人员组成等等提出一个初步的方案出,然后与有关方面进行协商。”

我说:“说到领导机构的人员构成问题,估计最大的问题是谁来当‘一把手’的问题,可能不好协商。”

柳月说:“这也不难,三个群众组织中,谷易容已经被抓了起来,卢鹏举显然不合适,当然应该是独立师的人出任‘一把手’。”

我说:“那也就是汤博来任这个‘一把手’了吧。”

汤博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言不由衷地说:“只要是独立师的人,谁当这个‘一把手’都没关系。”

我说:“我们的唯一的协商的对象就是卢鹏举,在政法委没有对‘火炬’的问题做出最后结论之前,他会同意吗?”

汤博说:“柳月,看看《人民日报》是怎么讲的。”

柳月拿出一张报纸说:“这是刚刚收到的《人民日报》转载的《红旗》杂志第五期社论《论革命的‘三结合’》,里面讲:‘革命的三结合的临时权力机构,要由真正代表广大群众的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人民解放军当地驻军的代表、革命领导干部组成’。”

汤博说:“我们作为一般的中学,当地驻军代表可以不考虑,关于群众组织的负责人料他卢鹏举也别无选择,先讨论革命领导干部的人选吧。”

我说:“如果‘一把手’可以定下来由独立师的人来担任,我们可以提两个革命领导干部的人选,一是邓明玉,一是白戈。”

汤博说:“说说你的理由。”

我说:“邓明玉是学校的党支部副书记,团支部书记,党的公章保管人,人也年青,历史比较清楚,应无什么特殊的问题。白戈是校长,党支部书记。他虽然被我们列为走资派,但*****前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其在我们学校的表现也并非特别突出;至于开展*****后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问题,我跟他有过比较深入的谈话,具体落实到他身上,主要地还是胆小怕事,以求自保的问题。而且在这个问题,他也有他的难处,有可以理解的地方。”

柳月说:“我同意将这两个人作为我们考虑的人选提出来。”

汤博说:“我不反对。但我还有一个意见,因为时间不多了,再设立一个筹备小组必要性不大,所以建议直接成立一个权力机构。”

我说:“我同意,但这个机构也只能是恢复正常教育秩序前的临时性机构。”

柳月说:“可以叫‘金鳞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只完成教育革命的阶段性任务。”

汤博说:“我们以这个名称提出来,正式名称与‘风雷’进一步商量后再确定。”

柳月说:“还有一个问题,整个机构的人数、群众组织代表、领导干部名额怎么分配?”

汤博说:“只要‘一把手’能定下来,其它的问题都可以共同协商。”

我说:“谁去跟‘风雷’协商呢?”

汤博说:“我们都去吧,尽快推动这件事。”

商量完这些事情,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便一起从楼上走了下来,原先还在篮球场上打球的几个同学也走了,操场和和球场上都是空****的。

我说:“现在学校太冷清了,应该搞点活动,使同学们重新活跃起来。”

汤博说:“新的权力机构建立起来后,估计就会恢复上课了。停课已经大半年了,要把落下的课补上去,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想冷清都没有时间了。”

我说“如果一时半会儿教育局没有复课的安排呢?”

汤博说:“我和柳月商量过了,即使是那样,《陵江红旗》的巡回演出也该结束了。前段时间我们学校的文艺骨干都去了剧组,没赶上这一波文艺演出的**,等艾云高歌他们一回来,我们文艺表演人才济济,就组织金鳞湾地区最强的文艺宣传队,排练出一批高质量的文艺节目,然后风风光光地到各工厂各学校去演出……”他情绪很好,滔滔不绝地描绘了一幅华彩绚丽的美好前景。

汤博的家就在汽车队后面的职工宿舍里,走到那一条小巷子的时候,他向我们挥挥手就回家去了,马路上只剩下我和柳月。

马路两旁的工厂店铺元宵节挂出的灯笼仍然在风中摇摇摆摆,商店里花花绿绿的彩花依旧闪烁着珠光宝气,街道上的人们懒懒散散地来来去去,只有机器的轰鸣向人们提示着那个悠闲的节日已经远去了。

我说:“如果学校要开展文艺演出活动,杨南雁的普通话说得好,有朗诵方面的天赋和兴趣,让她作节目主持人和报幕员最合适。”我知道杨南雁在这方面的憧憬,想提前为她争取这样一个她梦寐以求的机会。

“她可能不行了吧?”柳月疑惑地说。

“她有什么问题呢?”

“不是她有什么问题。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爸被抓起来挂牌游街了。”她有几分神秘地说。

“为什么呢?”我下意识地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他爸参加了占领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的行动,而且有‘打砸抢’行为。”

“那和杨南雁也没有什么关系呀。”

“你傻呀,她爸的事会让她很难堪,所以,我估计她再也不会来学校了。”

“这件事,学校里有人知道了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游街的车往大街上一过,谁不知道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让她主持节目或做报幕员,想必她还是愿意的。”

“杨南雁是很重脸面的人。”

“凡是重脸面,都源于强烈的自尊心,所以,如果给她一个舞台,她就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羞于露面而放弃;二是抓住这个机会来证明和展示自己。”

“你以为她就这点事儿吗?”

“那还有什么事儿呢?”

“杨南雁的爸爸游街的事传到汤博耳朵里后,让我到厂里调查去了,结果又发现她妈是****分子,只不过是内控****,以前没有公开而已……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闻梅家里,闻梅她爸说杨南雁她妈在一九五七年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这件事吧,我猜指的就是这档子事儿。”

没想到这件事到底还是让人知道了,这又出乎了我的意料,心里不免一惊。

她继续说:“她爸参加了占领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的行动,只是群众中不同观点之间的冲突,冲突中有点过激行为,也不是太重大的事情,但如果她妈是****分子,问题就比较严重了。”

“然而,这还是和她没什么关系呀。”我仍然不甘心。

“你真是个书呆子。这件事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要不要向大家报告?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不会丧失一个红卫兵组织应有的阶级立场?现在弄得独立师都不好办了。”

“这件事学校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目前为止,我就给汤博汇报过。”

“他对这件事有什么说法呢?”

“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们以前可是一直号称独立师的战士个个都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的子弟兵。”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将杨南雁从独立师里开除出去吗?”

“我听他话里倒没有这层的意思,我揣度他是担心‘火炬’会抓住这件事来攻击独立师。所以并不主张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但是你想想,即使杨南雁本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应该对此承担责任,独立师又敢让她来做这个报幕员吗?”

“那就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我在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杨南雁那句“现在做什么都是要政治审查的,谁知道我将来会遇到什么情况呢?”的话里所包涵的沉重和悲哀,已经没有了继续为他争取下去的心情。

继而我又对自己的态度忐忑不安起来。杨南雁母亲****的事,我是知道的,但我并没有说出来,而且还帮她掩饰,是不是有“包庇”的嫌疑呢,这里存不存在柳月说的“阶级立场”问题呢?困惑之中,便拿了闻梅父亲讲的那句“我们党的一贯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的话来为自己辩护,稀释自己心中那不绝如缕的罪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