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二

自从与杨南雁有了那个嘉陵江边的美妙夜晚以后,那样的情景一直是我心中一个魂牵梦萦的向往,以至于我每次经过金鳞电影院的时候,都要下意识地在那条小路上留下眷恋的目光。我虽然不知道她让我去石头房子是有什么事,但心底却隐隐地存着那个暗暗的憧憬。然而,当我向那里走去的时候,心里却又浮起了一层深深的忧郁,这不仅仅是因为被证实了的她母亲****问题、我向她借书时她眸子里的惊愕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而且因为昨天在嘉陵江大桥上邂逅时她父亲眼镜后面那一双冷冷的目光。

那是一个寒冷而又潮湿的早晨,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在天空中,路边的小草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露珠,仿佛一攥拳就能从指缝间挤出水来,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又大又白,不经意间一眼瞥去,好象是一轮十五的月亮。

当我来到石头房子,回过头来的时候,大路远端出现了一个人影,从两臂摆动的幅度,我知道是她,到了跟前,才看见她在昨天穿的那件紫红色的外衣里又加了一件小棉袄,仍然不停地搓着冻红了手。

我问:“这么冷的天,你让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向手上呵了一口热气,说:“让你领我去看看瀑布,不行吗?”

我问:“你没来过这里?”

“我是转学后才到你们这儿来的,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这是一个无可挑剔而又能够让想象力飞翔起来的理由。我想起“破四旧”时来这里,她站在临涧的山崖边,面对那一片风景时眼睛里惊奇的目光,于是,心中的忧郁一扫而光,得意地说:“这里漂亮的东西多了,我领你去看瀑布,看金鳞溪,还有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转过头来,想指给她看对面山坡上绿树掩映中的那一片废墟,却发现已经隐藏在一片茫茫的白雾中了。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大路走去,路的两边是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这时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对比夏天时的浓阴密闭,头顶上是一片空旷而明亮天空,光秃秃的树枝上不时有冰凉的水珠落下来,不经意掉进了脖子里,会让人冷丁地一激灵。在这条路的尽头,往上是一条用石块砌成的小路,一直通往瀑布下的教堂和那一簇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尖顶房子,由于走的人少,靠山的石墙和临涧的石栏上都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往前是横躺在半坡上的一条窄窄的土路,路的一边是陡峭的崖壁,覆盖着何首乌和爬山虎等葛藤类植物,一边是大雾弥漫的山涧,从那里传来“哗哗啦啦”的水流的声音。

顺着那条土路往前,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半山腰上那条瀑布经过时形成的溪流前,一块一半嵌入山体的巨大岩石突兀地立在小溪边,巨石的顶上长着一株已经十分苍老的黄桷树,其粗壮的根茎纵横交错地将那块岩石包裹了起来,半圆形的树冠上绿叶稀疏,枝干虬曲,一派盎然的古意。

山谷里流水飘石,绝壁上回声轰然。一路走来时听见的低沉而空洞的“轰轰隆隆”的声音突然铺天盖地般地从天而降。惊悸之中,抬头仰望,风云际会之处,仿佛深渊中的一条玉龙冲天而起,在云端之上挂下来一匹白色的瀑布。迅猛湍急的水流呼啸着飞流直下,在一堆嵯峨嶙峋的巨石上摔得粉碎,只在瞬息之间就释放出了它那温柔的性格中所潜藏着的狂野和力量,激**起一阵阵冷凛的狂风。激越飞溅的水流,一部分重新聚集,形成一股股的流泉,在一坡大大小小的石头上冲突着,跳跃着,一路狂奔,一路歌吼,来到我们脚下;一部分冲天而起,化为细小的水珠,凝成一团团的水汽,被迅疾的风裹胁着扑面而来。

这时,杨南雁已经躲到那块巨石的旁边去了。

我大声问:“感觉怎么样?”

“惊心动魄!”

“这是我们这里三条瀑布中最大的一条。”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瀑布。”

“有点冷吧?”

“身上不冷,就是脸上有点凉?”她的发际间挂着飘过来的水珠,一边跺着脚,一边揉着冻得通红的脸颊。

“坚持一下,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就好了。”

说话间,太阳露出了它橙红色的面容,温暖阳光的照耀下,氤氲在山涧中的浓雾开始分化,一部分集聚沉降,被撕扯成乳白色的碎片,飘摇沉浮之间,远山近水便在有无中一派烟雨迷茫;一部分升腾蒸发,变成紫色的烟霞,在消溶中化为乌有,悬崖峭壁上藤蔓的郁郁葱葱,飞流急湍下彩虹的绚绮瑰丽,都清晰鲜明地展现在眼前。两只岩鹰从裸岩上的巢窠里一跃而下,“倏”地滑下谷底,又乘着上升的气流飞扬上浮,在湛蓝的天空中久久盘旋。

仿佛只是瞬间,天底下的一切都变得气蕴生动起来。

我的心里刹那间一片阳光,说:“咱们走吧,我领你去看我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地方。”

“要经过小溪吗?”

“当然。”

“从水里趟过去吗?”

“不,从跳墩桥上过去。”所谓跳墩桥,在我们那里原本是指一种没有桥面,只有露出水面的一串石墩的桥,而在这里就被简化成随意地摆放在水流中的几块石头了。

我们正要从站着的地方跳下来,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有人走近的声音,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她退了两步,给她使了一个不要出声的眼色。

“你怎么啦?”她轻轻地问我。

“雪萤。”我用手指给她看。

学校停课以后就似乎已经消失了的她,仍然是那样微胖的圆脸,大眼睛,小嘴唇,留着齐额的流海,梳一条齐腰的长辫,穿着一件半新旧的蓝底白花的土布衣服,提着一个装满衣服的竹篮。她径直来到小溪边,顺着一条小路,往下面一个小潭去了,一会儿就从那里传来搓洗衣物的声音。

我们蹑手蹑脚地下到小溪边。倾泻而下的溪水流到这里,在半山坡上被折叠了一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平面,七八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凸露在水面上,溪水从石头间流过,被“剪”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泉流,被一片山岩再一次地折叠以后,又从一坡奇形怪状千姿百态的山石中钻过,在一个个或隐或显或深或浅的小潭中跌落,一路叮叮咚咚,淙淙潺潺地流下山去。

我拉着她的手,踩着溪水中那几块摇摇晃晃石头,一步步来到跳墩桥的中间。我站住了,说:“听到了吧,丝竹管弦,钟鼓铃磬,满山满坡都是庄老夫子讲的地籁之声。”

杨南雁惊叹道:“啊!真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

“‘……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我蹲下来,撩起一掬溪水,做攻击状。

她不躲不闪,得意地笑了。

隔在三条瀑布间的是两面山坡,长满了茂密的竹林和树丛。另外那两条挂在悬崖上的瀑布虽然略小一点,但抬头仰望,只见白云生处,一股水流仿佛从天而降,好象写在现实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半山坡上有一处久已废弃的采石场,清澈的溪水流过,便在那里形成了一汪汪的水潭,参差错落地散布着一些半淹在水中的石料。经过那里的时候,我看到一条石缝间有一堆新鲜的泡沫,掰开石头,便在那里抓着了一只拳头大的螃蟹,当我举起那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要送给她时,吓得她脸都白了。

经过三条瀑布后,就来到我儿时住过的那片别墅的废墟前。在我心目中曾经是那样美丽的屋宇和园林早已**然无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散落在齐腰深的蒿草之中的碎砖烂瓦。那些木结构的楼台亭阁、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都早已湮没在逝去的岁月中了,只有石结构的台基、廊柱、栏杆、石柱和矮墙残存下来,七倒八歪地矗立着,覆盖着杂乱的灌木和粗壮的葛藤,只是从那绿色的缝隙中,才偶尔有一角雕工精细的石刻探出脸来,向有心者讲述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这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我点点头说:“我家从静庐搬出来后,最先就搬到了这里,谁知没两年,就发生了山体滑坡。”我指了指身后一片山岩上矗立着几间白墙灰瓦的房舍,说:“那就是葛利江的家,那时,我们两家的房子还是连在一起的……”

身后的头顶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原先院墙边那棵皂角树仍然高高地挺立在原来的地方,树梢上一些已经干透的皂角随风摇晃,互相碰撞着发出风铃般的声音,让我想起流萤飞舞的夏夜,父亲坐在庭院里,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让我们猜什么是“一棵树子高又高,上面挂了千把刀”时的情景。不禁一声长叹:“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复盆子们和木莲们!……”

儿时记忆中的那些美丽一幕幕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与眼前的破败形成了强烈对比,我心中一片荒凉,一路走来时的好心情悄然远逝了。杨南雁看见我神情黯然,便也有些戚戚然。面向山涧,我们在一块残缺的石栏上坐下来后,她从身上掏出一本书来,递给我说:“给你,看是不是你要的那本书。”

我接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封面上《先驱》两个大字,我条件反射般地想起那天向她借书的情形,赶紧说:“是。”

她撇着嘴,不无机锋地说:“要不是的话,就不用看了,我这就去还了去。”

我慌忙肯定地说:“就是这本书。”

我正要翻看,她一只手按住了那本书的封面,说:“只要是这本书,你就回家慢慢地看去。听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说完,酝酿了一下感情,便面对山涧,用她那浑厚圆润,字正腔圆的女中音大声地朗诵起来: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奇妙的效果出现了,此歌此咏中所蕴涵的沉郁隽永的意境和雄浑瑰丽的形象,随着她那饱含感情的抑扬顿挫,在飞流急湍,风啸物鸣的背景中激**缭绕,起伏回还,被淋漓尽致地还原出来,听得我心驰神往,如痴如醉,不经意间,泪水已经从我的眼角流了出来。

朗诵结束后她略作了一个停顿,待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她问:“怎么样,还好吧?”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动情地说:“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悲壮苍凉。”

她得意地说:“为了这首诗,我准备了好久,本来是想要全校**诗词朗诵大会上朗诵的,谁料到现在只剩下一位听众了。”

我说:“可惜,现在的诗大都直白浅露,甚至庸俗粗鄙,可以用来朗诵的太少了。”

“还有那朗诵诗歌的人呢?”她的自信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一派神采飞扬的生动。

“更是凤毛麟角。”

“你能帮我找一首好的朗诵诗吗?。”

此时此刻的情景,让我依稀地忆起了很久以前曾经读过的一首小诗,于是我说:“行,我一定给你找到一首适合朗诵的好诗。”但大话说出来以后,头脑里那已经遥远的印象又有些模糊起来,便有些后悔,就说:“我给你找没问题,不过,我要出一个字谜给你猜,你猜着了我才找给你。”

她问:“什么谜面?”

我说:“有一半,有一半,又有一半。打两个字。”

她低下头去,半晌没有说话。

我得意地笑了,说:“我回家慢慢地找去,你也回家慢慢地想去吧!”

时间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去。

这时,山谷里的雾彻底地散尽了,明亮的阳光下,对面山腰上一簇簇绿树掩映中的石头房子格外的清晰明亮,仿佛一幅色彩艳丽的风景画。三条瀑布流到山下后汇成的金鳞溪,好象是一条巨蟒,披着粼粼闪烁的波光,穿过一片片竹林和芦苇,弯弯曲曲地奔向了看不见的嘉陵江。

那天回家后,我一口气看完了那本并不太长的小说。书里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北伐战争期间的一个故事:一对青年男女,受了新思潮的影响,为了追求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投入到了大革命的洪流中,但在*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却因观点不同,分别站在了国民党和**两个不同的阵营中,不得不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最后一人殉难,一人殉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杨南雁那一句“……知道你心里有我”的话里的蕴涵,渐渐地在我心中清晰起来,于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在我心中弥漫开来。

掩卷之余,我渐渐地回忆起了当年借书时的情形,为这个凄婉哀怨的故事没能在记忆中留下清晰的印象找到了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因为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我只是极为潦草地翻了一下这本书——只是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却记住了大凤这个名字,并且她还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想,在我们那青春朦胧的岁月中,偶尔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之后,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过去了,当时讲了些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杳如黄鹤了,而彼时彼地那如梦如幻的温馨,如光如电的感悟却清晰地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呢?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写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呢?苦苦纠结之后,我想,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上天偷偷地播在我心中的一枚种籽,而我的那个梦只不过就是那粒种籽长出的第一片绿叶吧?

为了那个上帝播撒在我心中的种籽,经过一番翻箱倒柜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一本《外国抒情短诗精选》,找到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那首《我愿意是激流》的小诗,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诗中的每一小节都有一句“只要我的爱人”的句子,这让我顷刻耳热心跳而又犹豫不决。我不能确定我与杨南雁之间那始终都在有无之间的,是不是就是偶尔在书中看到过的那种叫做初恋的东西,如果是,我将这首小诗给了她,会不会让我和她都产生一种超越了目前阶段所应该具有的想象;如果不是,会不会踩着了其间隐隐约约地存在着的道德与非道德的红线。羞怯中我有一种不能把握的惶恐。而且当我把这首诗念了两遍后,总感觉佶屈聱牙,似乎并不适合朗诵,便遗憾地放到一边去了,但那诗中所展现出来的意境仍然长久地萦绕在我心中,让我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