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我被哥哥、姐姐从医院接出来,同时带来一个更令人吃惊的消息——我怀孕了。这个消息让人们怔住了。尤其是哥哥,我看到他从医生那里回来时,脸色发青,眼神绝望,像是死了妈妈一样——死了妈妈他好像也没有脸色发青。
他们把它当成是一个惊人的坏消息。
临走的那一天,哥哥和姐姐跑到走廊上嘀咕了半天,然后姐姐带着严肃的面孔回到了病房,她说:“小容,你吐得这么厉害,让我们很担忧。”
我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有话就直接一点儿,我的嗓子几乎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她说:“你现在这么瘦,只有七八十斤了吧?”
我不想开口。
但是这不妨碍她接着说下去:“你有没有考虑怎么解决?”
“为什么?”我又用眼睛问她。
“郅诚的状况你心里有数,现在的形势很难说将来怎么样。你还是现实一点儿吧。以后如果想要,机会还是很多的。”
我把手下意识地放到小腹上,我感到姐姐的话是冲着“他”而来。我就在那一刻蓦然确信他就在那里,存在的生命——你和我的。
我闭上眼睛,第一次对自己的体内感到些许陌生,我的躯体好像不仅仅属于我个人了,还有他在。
姐姐的声音再度传来:“你没结婚,生孩子不合适。我都替你安排好了,用无痛流产法,不会太痛苦,姐姐也经历过,不骗你。”
她替我安排好了?问题是,她有什么理由替我安排?替你安排?替“他”安排?
我把身子往下缩了缩,示意谈话告一段落。姐姐于是站起来,小心地出去了。我闭上眼睛,开始想你,想你若是知道我腹中有你的骨肉,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我记得我们曾经就这个问题讨论过。有一天我们在我们喜欢的一个山坡上,看到一条被遗弃的狗在我们的脚下呻吟,我们当时动了恻隐之心,我说:“它好可怜。它是被妈妈抛弃的吗?”
你说:“肯定不是,哪有妈妈舍得抛弃自己的孩子?即使是狗。”
“那么,它妈妈呢?”
“也许……”你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说,“也许是主人把它抛弃的,又或者它自己迷路了,当然也有可能它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于是开始沉默,然后我说:“它不应该被生下来。”
于是你握握我的手,严肃地说:“是啊,如果我们要生下孩子,就一定会为他负责,不一定给他荣华富贵,但肯定会给他安全、幸福、爱和教育。”
呆子,我们的孩子已经来了,你知道吗?
他的到来应该在我们意料之中。我们早就设想过家庭的温馨和家长的威风。我们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叶容诚,如果是女孩就叫叶诚容。我们为自己的创意开怀大笑,滚作一团,笑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他来了,在这种令人悲伤的时刻。
姐姐说:“可怜的小容,她真想有个妈妈。”
张亮说:“你没听她喊吗?她以为是叶郅诚不在了。”
天暗下来了,哥哥和姐姐仍然待在走廊上等待我的决定。
我想从**爬起来,可是马上被一种巨大的眩晕所击倒。我支撑不住,就像是跌进了太空一样。随即,从胃里涌出一阵浓烈的酸味儿,我忍不住一阵恶心。半小时前勉强喝进去的一点儿稀饭又稀里哗啦吐走了。
在巨大的酸楚里,在茶色玻璃窗前,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心爱的恋人,在我朦胧的视线里,你的脸型在黑暗里模糊不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你能够清晰起来,可是你从我的眼前淡淡隐去,最后毫无影踪。再也没有比对最爱的人生死未卜的担忧更让人战栗了,再没有比决定要不要从肚子里把爱人留在体内的骨肉拿掉更重大的决定了。
我终于起来了,我说我想回家。哥哥和姐姐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他们没有再就孩子的问题追问我。我被扶上了楼,我看到了嫂子和小侄子。小侄子听到他爸爸开门的声音,从他妈妈怀里挣脱出来,他本想到门口迎接来人,他先把头探过来,他想走近我,可是我的样子吓着了他。他马上哇哇大哭起来,嫂子于是放开嗓子叫了出来:“我说的吧,这么多人,想吓死他啊?”这个女人这几天变得可真陌生。我想到她从前表现得百依百顺,现在像是受到惊吓的老鼠一样在到处乱窜,她说话唠叨,全无斯文,神经紧张。
哥哥的脸放了下来,他说:“你闭嘴,从现在开始!”
他的妻子没有闭嘴,反而更加大声地说:“你们都从医院回来,你们都不顾别人的死活,孩子的死活,你们哪个人能保证没有病毒?”
姐姐这一回没有吭声,为了我,她做好了忍受的准备。我在进房前看了看嫂子,她跌坐在椅子上,开始掉眼泪,一直到姐姐离开。
方帅睡着后,她却又改变了主意,敲开了我的房门。我并没有睡,正在**发呆,电脑开着,有一封你的来信,很短,日期是昨天。
容,我现在正在调整,等医生允许了,到时我就会打电话给你,我一定会打的。放心吧!爱你的呆子。
我的脑子好像反应越来越迟钝了,这么好的消息我却置若罔闻,好像它是假的一样。
在嫂子进来之前,我一直在发呆。
嫂子坐到我的床前,她的眼睛红红的,为了显示她哭过,她有意保留了一滴泪珠,她说:“小容,你知道我不容易的,对吗?”
我点点头。
她说:“我一天到晚操持家务,还得照顾孩子,忙这忙那。你想想,一个家庭,免不了打扫打扫,洗洗烫烫,你哥哥又不在家,我也不容易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又说:“你想一想,你在医院,你姐姐在宾馆,这两天你们又去了火葬场,张亮又和你们在一起,张亮和哪些人打交道你说得清吗?我担忧你理解吗?我舍不得你哥,舍不得你侄子,你理解吗?”
我点点头。
“你想过没有,郅诚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不就是大意了一点儿就中了吗?我的小心有理没有?你说说。”
我点点头。
她还说:“那么,你不会怪我不去送你婆婆吧,不会怪我没有去看你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觉得我的动作给了她安慰和勇气,于是接着说:“现在你回来也就回来了,进了门也就没有办法了,但是嫂子有一件事求你,行吗?”
我点点头。
她说:“听说你怀孕了,有这事吗?”
我点点头。
她说:“你看看你哥哥,他还想瞒我,连你都没拿我当外人。”
我点点头。
她说:“依我看,你赶紧做掉。你还没有结婚,郅诚又生死不知,你不能生下来。嫂子是为你好!”
我对于一直点头也感到厌倦了,实在是想闭上眼睛,所以就闭上了。
她说:“再说,你也要考虑你哥哥的名誉。虽然说现在的社会很开放,但到底还是注重名声。你看看我,本本分分过了这么多年,才有了这个完整的家,做女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后来我就一直只感觉到她的嘴在一张一合。好奇怪,她说的话,只要我不想听,我就听不到,我于是自顾睡去了。
等到她走了后我就醒来,从**起来,我想了一想,想明白了此刻是晚上九点钟左右。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天色因为刚刚下过雨而灰沉沉。尽管如此,楼宇和楼宇之间仍旧有被路灯照出来的影子。这灰色而单调的居民楼群,犹如一片荒漠,楼下远远传来各种车辆发出的喇叭声、撞击声,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索然无味。我在呕吐的时候又想到了你,昨天你还说你活着,可是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这种变幻莫测的局势,昨天的话还可信吗?电子邮件?电子邮件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不是我能信任的。呆子,你的话算数吗?以你一贯的作风应该是算的,可是,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呆子,我应该待在你身边,妈妈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无所顾及了,不正是去陪你的时机吗?还有腹中的孩子,我不正要去问问你的意见吗?要不要他?我能一个人决定这么大的事吗?不能,所以我应该去找你。
拿定主意后我的胃和嗓子都不那么难受了。因为决定走向你,我平静了。我感到有点饿,我到厨房里冲了一杯速溶咖啡一口气喝下,感觉不错,然后我开始做准备,打开抽屉,拿出所有的现金和存折。找出一套比较好看一点儿的衣服,穿上后发现衣服不太合身了,于是再换一套,还是大得要命,最后我挑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因为这件衣服是配着腰带的,这样就不显得大了,然后又在手提包里放了一件短袖衬衫。你知道的,广城的天气跟宁城不一样。
当然没有忘记带上身份证,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头脑清醒,有条有理。我出门时轻手轻脚,哥哥的卧室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我悄悄下了楼,招了一辆出租汽车。
司机说:“这个时候到外地去啊?”
“广城。”我说。
我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他随即恢复过来,“小姐,你真幽默。”
“不是幽默,是真的,我男朋友在那里。”我继续说。
“哦,那就难怪了。不过,你到时候要是回来的话,要隔离十天的。”
到了火车站,售票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你先去量体温,体温正常再来买票,否则到时又要退票。”
我根据她指点的方向到了量体温的地方,穿着白大褂、戴着厚厚口罩的人用一只手枪似的东西朝我的耳朵一点,然后大声地通知旁边正在聊天的几个穿制服的车站人员:“这儿有一个。”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有几个男人迅速地站到我边上,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到哪儿去?我怎么啦?”我问。
他们先紧了紧口罩,然后回答我:“你体温不正常,请到我们的隔离室做进一步的检查。”
到了一间一眼就能看出是临时隔出来的房间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用手电筒朝我的嗓子里照了照,就脸色发白了,“赶快,打120!”他向旁边的人命令道。
我急了,忙说:“我是嗓子发炎,我是心里有火,我没有感冒,没有发烧。”
他们不再说话,表情严肃,大有危难将至的沉重感。
我被120救护车紧急送到医院,在做了一次免费的全身检查后,我被恭喜可以回家。我的病历诊断书上写的是:妊娠反应,低烧,体质极度虚弱,情绪极度不稳,需要补充维生素ABCD……
凌晨三点,我被哥哥领出了医院。
一路上,哥哥搂着我,他说:“你放心,医院会照顾好他。再说,他有单位,有组织,他们也会管他。”
他说:“你去了也不管用,你根本进不了医院,病房肯定是隔离的。”
他说:“你如果爱他,就把你自己照顾好,否则他回来,你却死了,他活着就没有精气神了。”
我拒绝再上那个楼,我对那个地方感到厌倦。哥哥说:“求你了,回去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哥哥也不活了。”
一进门,只见穿着睡衣的嫂子披头散发,手上拿着喷洒器。她的脸都快青了,“方容,你怎么回事儿,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你想要我们都死吗?你要走就走得干净点儿,省得让我们出去找死!”
这个可怜的女人比我还要脆弱,她的声音都发抖了,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生气。
哥哥毫不迟延地冲着嫂子咆哮:“不要再像疯子一样!”他的声音疲倦又暴躁,他烦透了。
我躲到房间里,任凭外面的战争激烈地进行着。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再走那么远的路了。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去陪伴你的能力。
我不断地给你写信。
我告诉你我呕吐了,吐得很厉害。我还告诉你我每天要喝好多杯水,但喝水也会呕吐。我告诉你,我的腹中有了一个胚胎,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之所以一直用“他”,是因为我确信他就是一个男孩,没有理由,确信就是确信。
我告诉你我需要你的答复,你得告诉我要还是不要?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养育他?
我说你不能一直躲开不见我,这是没有理由的,没有。
我说我哪一天要绕道而行,把那些量体温的人统统甩开,这样我就畅行无阻了。
我说我哪一天要是突然出现在你的病床前,你一定高兴得跳起来是不是?
我说至少你得有个态度,不能这样沉默不语,这也是让我呕吐的原因。你再不写信来,我就会呕吐得更厉害。
我把你的来信作为自己停止呕吐的希望。我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感觉到你在就行,有你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到了五月十六日,你的信来了。你说:
容,打掉他吧,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的。保重好身体,等我回来。
就这么一句话实在太少了,少得不像话。我在房间里嚷起来,摔破了那只喝水的玻璃杯,然后又想摔掉电脑。姐姐进来了,她说:“摔只杯子还差不多,想摔电脑,你根本不行。你还是上医院吧。从医院回来后,一切力气都能恢复,你还能够吃饭。”
我一听到吃饭,又呕吐起来。后来,厨房里飘来一点点猪油的腻味儿我都会吐。我越是闻不得猪油味,家里好像一直就会有猪油味。后来,我又闻到了猪肠子的味儿,猪肝的味儿,咸排的味儿,我想我要死了。姐姐只好把房门上的隙缝用报纸糊起来,可是我仍然吐得天昏地暗。她先是帮我倒水,擦洗,当她发现自己做的是无用功时,就蹲在我旁边开始哭了起来,她哭得一点儿也放不开,像是刚出生还不会发声的婴儿的哼哼声。
当越来越多的猪油味儿往房间里涌进来时,哥哥嫂子打架的声音也愈来愈响。我让姐姐出去管一管。“管什么?这种女人打死活该。”她说。方帅哭喊着奔过来,让姑姑去救命,妈妈要被爸爸打死了。我还没到她的房间,就听到嫂子坚决有力的嘶叫声:“不要喊她们,打死也不要喊她们,我们这个家就是这两个女人害的。”
姐姐每天都守在我的床头。她一离开,我就会问她:“你出去吃猪肉、鸡腿、排骨汤吧?”我边说边干呕起来。
她看着我,向我保证:“我不会吃一点点,你放心好了。”
她现在每天到楼下的张亮家吃饭。她吃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也甭想从她嘴里面闻到一点儿什么油的味儿。于是我放心地让她出入。
五月十八日,你的信又来了,还是那几句话:
容,放弃这个孩子吧!我们以后肯定会有,现在不是时候,打掉吧!别让我担心了。
我一看到这信,把刚刚吃进去的一些西红柿全部吐了出来,姐姐赶紧把电脑关掉。
五月二十日,姐姐问我:“张亮为我在外面买了一套房子,那儿空气可好了,又没有什么味儿,只有我们俩住,你愿不愿意去?”
“那得有网上,可以发邮件。”
“那是当然。”
接下来就是搬家。我将最宝贵的东西一一整理好,包括电脑、你的相片以及你给我买的衣服和礼物。我小心地将它们层层包裹后才放到车上。
新房子有一百多平米,我的新房间靠南。站在新房的阳台上,可以感觉环境变了,心情变了,甚至连自己也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离市中心远了一点儿,但是小区内部的设施相当齐备。新房子在一楼,有三个房间,虽然没有过多装修,但墙壁雪白,地上铺了地毯,看上去也干干净净。
张亮得意地说:“想不到吧,才三十万,如果不是‘非典’,起码要将近四十万。”
“是你们的结婚新房?”
“也算是的,但现在结婚不是时候。你先住着,我先住旧房子。”张亮说。
姐姐让我住朝南的那个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是看到小区中心的景观,楼下的树、喷泉、篮球场都尽收眼底。她自己则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另外一间暂时空着。
“这房子的房产证是我的,”姐姐悄悄告诉我,“所以你啊,要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不用,等他回来我就走。”
姐姐和张亮都很兴奋,别人的悲伤也无法冲淡他们的兴奋。我看到她对着张亮撒娇,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声音是从口腔直接吐出来的,没有经过心脏也没有经过血液。晚上他们早早地进了房间,说什么去商量一下装修的事宜。果然把我当呆子不成?我听到姐姐大声的呻吟声,好像正在受到魔鬼的恐吓。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厨房里碰到这个神色憔悴的女人,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不是说跟不爱的男人**身上会起鸡皮疙瘩吗?”
“是啊,可是我喜欢他呀!”
“依我看,你就未必真喜欢他!”
“何以见得?”她歪着头,故意装着一副无辜的样子问。
“你不是说吃惯了大米饭再去吃窝窝头不能入口吗?”
“哦,这个窝窝头里面有好馅儿。”
我哼了一声就回房去了。
我一到房里就开始坐下来写信,我在信中谴责你的决定,我形容孩子给你听:
两个多月的孩子像什么你知道吗?像个海马,这是网上说的。他的身子弯弯的,两个眼泡像金鱼一样分别长在头部两侧,大概有二至三厘米长,三至四克重,比蚕豆还要大一点儿呢,是个大头宝宝了。另外,他的鼻子原来是一个很可笑的小凹陷,现在也隆起来了,这个鼻子将和你的一模一样,你信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嘛!
另外,他的四肢也由小肉芽儿发育成了软骨,并形成明确的手指、脚趾头,而体内主要的内脏器官一应俱全。虽然别的宝宝无法辨别男女,可是我的宝宝一定是个和你一样的男孩子,一定。
写信是愉快的事,我沉浸其中。我在电脑屏幕上用各种输入法打字,如此这般,也可让大脑稍减些许沸腾。倾诉中我们爱情的形象逐渐丰盈,我看得清我们彼此相守相爱的过去,以及你在未知方位向我传递出的温暖和抚慰。世界就是回忆。我回忆起你是如何教会我克服痛苦,摆脱自卑和悲观。爱情使我免于成为命运的俘虏,推开了一扇陌生的大门,看到了另外的风景,使我心潮澎湃、耳目清新。此刻我再度推开那扇被你推开过无数次的门。你在门外守望,我在门内等待。期待替代绝望。而你,还没与我相识。我终于认定,我千辛万苦来到此时,就是为了与你相遇。
五月二十二日,你的信又来了,你说:
好吧,容,如果你决定了,那么生下来吧!生命的诞生比生命的遗弃要有意义得多。但是我想说的是,生命有很多种,有时候是我们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有时候就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他们才有了机会。他现在虽然也是生命,但还没有感知的能力,所以现在决定不让他活下来的话,对他也不能说是痛苦,我劝你还是放弃。
所有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但是如果不是呢?我们现在的情况非常特殊,而你的身体也非常不好,你能确信他健康吗?即使他是健康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将来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世界,是非常美好的,也有可能遇到灾难和困苦,比如寒冷、疾病和贫穷。所以即使我们现在不要他,也不能说明我们不爱他。
当然,决定权在你。不过你自己还是孩子,做女孩子和做妈妈完全不一样,你要面临许多你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你确信你够坚强吗?坚强是做妈妈的第一要素,你明白吗?而你又是这么脆弱和胆小。我不能确定你现在生出来的这个就是我们最好的,也许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当然,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一如既往地爱你。
这封信这么长,真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一遍明白了一层意思,看一遍又明白了一层意思。最后我确定了,我大声地告诉姐姐:“他想要这个孩子留下来,他的意思是让我坚强点儿,别一天到晚优柔寡断的样子,要尽量让他健康起来。”
姐姐说:“小容,他的话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当然,”我说,“这是他的。”
那天中午,我开口要求吃霉干菜。
“你要吃东西了?”
我不仅要求吃东西,脑子也突然变得特别清醒。我尝试着喝了点稀饭,喝下去后也相安无事。
姐姐马上打电话给张亮:“你到宁城的各大超市去找这个东西。”
张亮不知道霉干菜是什么东西,他说:“我忙得要命,好几个客户的合同要签。”
姐姐说:“我不管,限你在三十分钟之内交回来霉干菜。”
“三十分钟?太久了吧?”我在边上叫,我真的有强烈的想吃东西的欲望,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于是姐姐又打电话给哥哥,哥哥说:“我马上去买。”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每个人都拎着满兜的霉干菜回来了。张亮说:“我是在宾馆里买的。他们很长时间没有生意了,有些干货在清仓,所以一百块买了这么多。”
哥哥说:“超市就有卖,我买了三十包。”他买的比张亮的多,可是只花了五十多块钱。
张亮说:“这是什么东西,便宜成这样?”
“这就是青菜晒干了。”姐姐解释说。
“我还以为小容要吃海鲜呢!”他说。
他们合伙把霉干菜烧好,兴冲冲地喊我吃,可是我吃了一口就感到不对:“这不是妈妈烧的那味儿!”
哥哥挂在脸上的笑凝固了。
姐姐说:“一样的,不信再吃一口,妈妈烧的跟姐姐烧的是一样的。”
我摇摇头,一口也不想吃。
哥哥说:“小容,人要往前看,不要想着过去,没有的就是没有了,想也没有用,你都这么大了,应该学会坚强。”
我反问他:“我哪里不坚强了?我不是很好吗?”
“这就好,凡是你的决定我都尊重,只要你想吃什么我会尽量帮你买到,但是你一定要活得好一些。”
后来我就把这些话发给了你:
哥哥让我活得好一些,好像我活得不好似的。不过,我现在不呕吐了,今天晚上我还吃了两个西红柿、一个苹果呢。
但是你不在,所以生活只能将就着。我从家里搬出来跟姐姐住,等你回来我就搬去跟你住。先住着,然后再办酒席不迟,因为现在大家都不太喜欢出门吃饭。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人笑话我的肚子,我感到它一天天大起来了。知道吗,姐姐跟张亮恋爱起来了,张亮的钱一天比一天多,多就多吧,我也管不着。
现在我最喜欢谈你了,原来跟妈妈谈,她对你可真知根知底啊,原来你有那么多好玩的故事……
想你的滋味真不好受,不过,知道你心里只有我,知道你肯定在想着我,这也不算太坏。
我现在不怎么怕你死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太担心了。上个月,不,就是这个月的前几天我还一直担心来着,惶惶不安。
我现在还感到很疲倦。姐姐已经带我去看了妇产医生,他们说没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正常反应。是啊,吐得黄胆都出来了,只要是正常的反应,大家就能够照常说笑了。
但是我不能再烦躁不安了,而且要定期接受检察,这很重要。
哥哥昨天去了上海,他说家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说把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我觉得他现在的问题才叫大,自己的老婆变得他都不认得了。
现在我要跟你说说我们的宝宝。医生说到这个星期,宝宝已经有手臂和腿了,而且外耳也长出来了。虽然现在它们还在头部的下方,但随着脑袋越来越大,耳朵就会移到两边合适的位置。很快,我说话的声音他就能听见了,他第一个听到的将是我的说话声。过不了多久,小宝宝的眼睛也会慢慢长出来。听人说,妈妈心里想着谁,孩子以后就一定像谁,所以我觉得他一定会像你。
医生对我说,让我最好不要吃辣味的以及像咖啡之类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不能生病,因为一生病就要吃药。医生说,再没有比药物更加对宝宝不利的东西了。
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很好,不生病,能吃饭,到了晚上就老老实实地躺下来睡。宁城的气温也正好,当然我们大家都盼着能热一点儿,因为专家们说,温度升高后会不利于病毒的存活和传播,他们预计在六月份能完全控制住这种东西。
这些信可不是一次写的,我每天写一点儿,写完后就发,反正我想把跟你说的话都说出来。
令人高兴的是,你总能及时地回复我。而且你的信总是那么充满着智慧,一个错别字都没有,温柔体贴,这不就是我想得到的吗?
容,我的病情正在一天天好转,你完全可以放宽心,一心一意把身体养好。听说你不吐了,真让人高兴。我希望我回去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美丽、开朗坚强的女人。
容,我觉得哥哥的话说得对,你应该学会坚强。你想一想,你接下来会发生许多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你的肚子会越来越大,你的脸上将会长斑,我不是吓你,你的身材也会变得很难看,这些你都要提前想到。
你还应该想到,你还要像你嫂子或者其他的妈妈们一样,给孩子哺乳、洗澡,把他从零岁养到三岁、五岁、八岁,甚至十八岁,这一切你都应该想到。
你还要想到,他可能健康地长大,也可能一出生就有些毛病。我说这些不是吓你,是想让你明白,人生充满着不确定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存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的心学会坚强,当你坚强了,就能够对一切变故安之若素……
事实上你自己也清楚,一件事总有它的对立面,在一个地方有爱人的欢笑,另一个地方也有被背叛者的失落,有生命降临,也就会有死亡光顾,这一切你都应该想一想,然后让自己学会坚强!
“坚强”二字在你的信中频频出现。你像妇人那样喋喋不休。我于是回信说:
你像医生那样内行,你什么都懂。你聪明极了,虽然你小时候做教师的理想破灭了,但是现在,你只要想做到,你就一定能。你一开始想得到我,你做到了;你后来想让我和妈妈和好,你做到了;你现在想做一个好爸爸,你肯定也能实现!无论为你做什么,那都是值得的。
从五月下旬到六月上旬,我们的信件来往频繁。我沉浸在与你的沟通、宝宝成长的快乐中,每天都心平气和。一开始,姐姐日日夜夜地陪着我,张亮只是白天来坐坐,向姐姐汇报汇报这几天的战果。
除了陪我,姐姐最热衷于逛街,她说这时候街上人少,商场人少,买什么都可以狠狠地还价。短短的二十来天,她和张亮买回来床、书橱、真皮沙发、洗碗机、油烟机、空调和家庭影院。张亮照样忙得很,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姐姐出去买东西。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她回来时脸色非常不好,她不像以往那样乐呵呵地跟我炫耀。她总是怪怪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有时我的眼泪掉下来时,她也会伤心,我觉得她有什么心事。还好,她的坏情绪是非常短暂的,几天后她恢复了正常,我感觉到她是真的想把将来的生活安排到这儿来。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每天晚上张亮都说“走了、走了,太累了,回去睡了”,然后我就能听到房门“嘭”的响声,可是我第二天早上总能感觉到男人的气味。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姐姐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明白了,她故意把张亮放在柜子里的皮鞋藏了起来。等到姐姐起床时,我再一次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不是说过,男人到底不一样,和不喜欢的男人上了床就好像到阴沟里踩到屎一样恶心吗?”
“那是!不过,我说过了张亮还行嘛!”
“你爱他吗?”
“这个啊,他倒是有点儿诚心的。你看,房子买了,还是我的名字,我来才几天,就能这样信任我,不是爱情是什么?”
“你爱他吗?他身上除了钱、除了听话的特点之外,还有什么让你喜欢的?他让你欢喜吗?”我严肃地问她。
“有钱又能听话的人,还不够吗?”她反问我。
“不够,你要看到他就感到万分欢喜!他不舒服,你的心也痛,他冷了,你自己恨不得添衣服!”
她连连点头,好像对我的观点很赞同的样子,嘴里说着“是吗?是吗”“好的!好的”,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是飘散的,根本就没有与你推心置腹的打算。尽管她坐的姿态非常优雅,气质也很高贵,脸上有对世事了如指掌的精明,可是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她既不讨价还价,也不据理力争,那种左顾右盼的模样就像是在谈论我们身边的一件家具、一颗纽扣。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细嫩的皮肤上,我第一次发现那被张亮夸耀有着像鸡蛋白一样皮肤的面孔其实是像鸡蛋壳一样坚硬。
我想她早已打算好了。我闭了嘴。
第二天晚上旧事重演,我有了保护姐姐的冲动,跑到她的房门前直截了当地冲着里面说:“你们不要再这样了,如果真心相爱就结婚吧!”
姐姐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现在结婚不好办酒席,也不能出去旅游,还是迟一段时间吧。”
“那好,等郅诚回来,我们俩一起办。”
姐姐的脸就不自然起来,她开始闭口不谈了。我说了许多计划,比方说到黄山上去结婚,在飞机上交换戒指,或者到教堂去宣誓——现在到教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姐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东拉西扯。她说:“小容,你觉得姐姐会幸福吗?”
我说:“你自己不清楚?”
“可是,在像你这么大时,我不幸福。我嫁的男人是个罗锅,走到哪里都受人歧视,被人背地里笑话,你懂吗?”
“我懂。”
“可是你看,我现在也有了幸福。那说明,只要我们能挺过来,幸福总会属于我们。”
“我也挺过来了。”
“不,你还没有面临更大的考验,你不要认为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最大的打击,只有失去最爱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打击,到那时,能够挺住才是你的本事!”
“我已经失去过了,我失去了两个妈妈,我已经挺过来了。”
“假如,我说假如,要是郅诚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挺过来吗?”
“哦,这是不可能的,人活着就要有信心,要相信爱情的力量。”
“我刚才已经说‘假如’了。”
“假如?”
我曾经作过这样的假设,我记得我的身体和脑子都不能继续“假如”。脑子嗡嗡直响,像有无数鼓点在敲,身子绵软,像陷进沼泽,不想翻身。
这个问题一进来,就好像乱针在扎心。再说吧,再说吧,一切都等来了以后再说吧。在没有到来之前,我要的是面对现在的和平年代。姐姐欲言又止,最终没有把话说完。我觉得她话说得太多了,我要睡觉。睡觉之前,我想到网上下载一些抒情的音乐听一听,我觉得胎教应该开始了。我还觉得这样子挺好,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