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四月下旬,妈妈的情况都十分不稳定,每天打着点滴,有时还需要氧气,但是她始终握着遥控器,有时我想关掉电视,她却说:“不,现在的新闻应该都是真的。”

然后她让我去找医生。医生找来后,她彬彬有礼地说:“我想知道一些关于新发生的‘非典’的发病及治疗的情况,当然越多越好。”

年轻的医生以为她要问关于心脏方面的事,一时之间没有准备,他结结巴巴地说:“‘非典’来自于果子狸,但这仅仅是猜测,因为我们还不能确定。所以我们还没有找到彻底制伏它的药物,也不清楚它的起源以及病毒的传染规律。”

“心脏病也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犯的频率还非常高,到了我这个年纪,每一次发作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想知道这种病的发病人群是哪些人居多?”

年轻的医生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幽默,“到目前为止还是以中青年为多,您老放心,您在这儿是最安全的。”

妈妈当时就把脸一放,“你认为我问你这些问题是因为我怕死吗?”

年轻的医生当时脸就红了。妈妈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然后她开始沉默。

“发病是以中青年为多,但病死率却不是,基本上都是有基础病的人,虽然没有表明有特效的药物,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死了啊,最近就有报道说,有一部分患者已经出院了,病死率也只有7%左右。”我轻轻地说。

妈妈把头转过来,她看着我足足有二三十秒钟,然后轻声地说:“你相信?”

“我相信。”我点点头,“我相信他会好起来。”

于是她微微地笑了,这是我认识她一年多来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那天下午,她的状态不错,心情也不错,于是跟我谈起你:“他小时侯想做一名教师呢,我于是就鼓励他,首先得要有好的口才,好的口才应当是不断训练的结果。他听了表示有决心,正好班上搞演讲比赛,他就报了名。在比赛前他准备得十分充足,他说:‘妈妈,我把演讲稿倒背一遍给你听听怎么样?’表演那天我也去捧场了,他上台时样子也是雄纠纠的,结果呢,你猜怎么着,他站到台上,大声地说:‘我演讲的题目是——’然后就不做声了。头几秒钟,大家以为这是他的手段,可是这一停就停了三十多秒。他傻傻地看着教室里的同学,样子比哭还难受。随后,他跑出了教室,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惊讶。我于是追出去,才发现他已经一口气跑回家,缩在家门口了。他后来跟我解释说:‘一股暖流从我的裤管里流下。’当他明白是自己尿了裤子时就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教室。打那以后,他不肯上学,我把他送到学校门口,他不敢进去,看到每个同学都以为他们在议论他,差点儿做了爱迪生。当然他最后还是进去了,但演讲的水平一直不见提高,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加腼腆和内向,所以我就喊他小呆子。”

“我也喊他呆子。”我红着脸说。

妈妈说:“噢,你也知道他呆?”

我于是说你如何追求我,如何把那有限的现金存来存去。妈妈笑出了声,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看得我面红耳赤。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不断地说你,说你参加义务劳动、义务献血、义务植树的事。妈妈说:“我遇到了天下最坏的男人,却生下了最好的男人。”

妈妈还说:“我没有见过哪个孩子比他更优秀,更完美,更像个男人。”

不,我得诚实地说,我和妈妈都美化了你。时至今日,我对男人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但却不是完美的男人,你不精通交际,也不擅长赚钱,可是那又什么关系呢?我爱你如此庄重严肃的脸庞,也爱你腼腆羞涩的个性。那天晚上,我和妈妈看到了月亮,它挂在病房窗外的檐角,清澈明亮,安静地凝望着大地。

这小小的传奇……关于两个女人和解的画面,那不是战争年代的枪林弹雨,亦非茫茫沙漠的奇遇,更非电闪雷鸣之时命悬一线时的生死相救,都不是,只是两个女人同时爱着你,以爱为绳,相依为命。

谈到你的舅舅和阿姨,住院至今,妈妈一直没有通知他们,她说:“非常时期,最好不要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担忧,有你就够了。郅诚的事我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告诉他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给他们带来紧张和不安。包括我那些同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

“我们家也没有人知道。”

“你做得对。有事要自己顶住,靠别人是没有用的。”

半个月后,她能够下床走动走动了,检验结果接近正常,饮食也比以往好一点儿后,她要求出院,“你为我耽误很久没有上班了,这对你的工作不好,我应该回去,要不你就去上班。”

比起妈妈的健康,我觉得上班算不了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别人干不了的活,于是我虽然口头答应,可是仍然不肯动身,妈妈做了让步,“那么你晚上的课却是一定要上的。”我看着她轻轻地笑了,想当初,她的话是不容违抗的。

“课早就停了。”我告诉她,“在您生病的前一天,我还去过学校,结果班上只来了两个同学,一个坐在最左边,一个坐在最右边,老师却迟迟不到。后来班主任解释说:任课老师不来了,说是路太远,又不敢坐公交车和出租汽车,所以骑自行车来的,自行车却又坏了,所以就宣布停课。我们走到楼下时,有个同学站在那里发呆,原来是自行车没了,因为大院里看门的老大爷辞职了,这下好了,小偷胆子可大了。我们几个人就站在那里苦笑。”

我说给妈妈听时,妈妈也笑了。

随即我给她念你发过来的邮件:“你跟妈妈都好,我就放心了。你们也要放心,我不会有什么大事,医生护士们对我都很好,治疗也很有效果,虽然还有点发热,但是我心里非常清醒,想着你们好,比什么都好。”

念完之后妈妈怀疑地看着我,“真是他写的?”

“当然是他写的,是从网上发来的,我打印出来带给您看。”

“看不到他的亲笔信我心里不踏实。为什么我这儿住院不好上网,他却能上得?”

“那儿的医院比这边条件好。”

妈妈听了一遍,又拿过去,戴上眼镜细细地看了一遍。她觉得有些假,但是这时的判断能力是建立在自己的脆弱之上的,所以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她说:“他总是想着我们的,我没有猜错吧?他那么长时间没有消息,就是不正常。”

我没有说话。

她于是叹了口气说:“真想亲自守在他的身边,那样才能真的放下心来啊!”

刚刚还十分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又凝重了,就像是手上提着放满石头的篮子,明明把石头拿走了,怎么还这么重呢?

因为石头并没有真正被拿走。

那天晚上,姐姐来到了医院,她买了一些礼物,礼节性地坐了一会儿,问了妈妈一些诸如睡眠、饮食等情况后就站起来要走。我对妈妈说去送送她。我一直送到了医院门口,姐姐才不自然地笑笑说:“我要打车了,你不要送了。”

“可是……”我欲言又止。

“有话跟我说?”

“你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见过许多好的东西,肯定不会觉得这边好吧?”

“那也不一定,有好的理由我会留下来,在北京我又没有什么牵挂。”

“或许我不了解你。”我说,“但是我了解我身边的一些人,而且是很了解。”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你将来会理解我的。你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你不会认同我的许多想法,所以现在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便没有再开口,她又说:“我会再来看你婆婆。”

“如果你觉得医院不安全,就不要来了。”

“可不能让人觉得你娘家人不懂事,你婆婆住院,我们应该来看的。她来了吗?”

“她”指的是嫂子,我摇摇头。

可是我最希望的是嫂子也能来看看妈妈,妈妈住院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嫂子却没有露过面。

“看来她脑子真的进水了,神经过敏,草木皆兵,还说你男朋友到今天还不回来,肯定得‘非典’了呢!”

我的心一惊,正想说些什么,这时一辆出租车突然在门口停了下来,戴着口罩的司机把头探出来让我们看看他的脸,以示健康。

姐姐于是挥挥手,上了车。

我跑回病房打了个招呼就回了家,我想知道嫂子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会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

进门前,我从包里拿出口罩戴起来,然后才进去。

嫂子正在打电话,我听见她在电话里说:“我为你担心难道错了吗?我是你的老婆,我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她开始发出抽泣声,我想过去关心一下,可是我到底没有过去。不一会儿,她打完电话后来到我的房间,“小容,你去劝劝你哥吧。”

我问她:“劝些什么?”

可能我戴着口罩吐字不清,她说:“你拿掉口罩吧。”

我问:“可以吗?”

她说:“唉,也许我确实是神经过敏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离我很远。

我说:“我明天打好不好?”

“明天?”她又急了,“那么他今天晚上若要出去喝酒怎么办?”

嫂子的脸因为激动而有点扭曲,我惊讶地看着她,对她对谣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惊奇。我说:“你不要把事情想象得那么严重。”

嫂子已经不像是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了,倒像一个形势观察员,她时时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夜夜辗转反侧,变得十分忧伤。她把一切可以防备的手段都拿了出来。她在姐姐第一天到来时热情相待,到了第四天,又毫不迟疑地用“邻里有意见”的借口把她送进了宾馆,她并没有就此安心,还把姐姐接触过的一切物品都不断地消毒。接下来,她开始把目光瞄向我,她在不断的沉思中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你,可能得“非典”了!

这个发现使她差点儿崩溃,她的崩溃是因为她发现恶魔就在她的身边。她害怕你突然从天而降,带着“非典”病毒,又怕我去广城找你,把“非典”千里迢迢地召回来,她被这些可能性折磨坏了。她开始瘦下去,不断地瘦下去,在瘦下去的过程中,她更加坚信你得了“非典”,她回过头去想到我的一举一动,恍然大悟。

她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问题就在这里,她比那些瞎起哄的人思想负担要重得多。她站在我跟前说话,她比谁都让我感到陌生。

“你也认为我不正常吗?你哥哥居然这么说我。”

哥哥的话我也感到意外,他当年喜欢嫂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嫂子的贤淑稳重。嫂子那时是哥哥大学死党的妹妹,哥哥三天两头到他家,每一次去,都能看到这个年轻的姑娘在家里忙忙碌碌,打扫卫生,烧饭,做家务,偶尔才说一两句话。那贤良的背影常常让哥哥不由自主地看得发呆。那样子使哥哥总会想到母亲,他越来越迷恋那种在厨房里、在客厅里、在所有地方安静忙碌的身影。当他的同学意识到哥哥对自己的妹妹动了心后,大感意外。他的妹妹是个没有现代气息,没有浪漫细胞,没有主见,甚至在周围人眼里是属于智商有问题的女孩子,居然被他的大学同学看中了。于是他十分配合地促成了哥哥的心愿。女孩子也倍感意外,她因为对读书的兴致不浓,又不喜欢接触社会,因此高中毕业后就退到厨房里。在遇到哥哥之前的两三年里,她找了七八份工作,都因为她不够活泼,不善于表达,不会打理形象而做不长久。她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纱厂做仓库保管员。她以为这份工作可以做一辈子了,也以为可以在纱厂找个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像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邻家女孩子一样找到一个有学问的男朋友。她无数次在自家的窗口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女孩子恋爱中的甜蜜、夸张的笑容,她有时也在厨房里对着洗脸镜子化化妆,然后在家里走来走去,以满足自己想象中的美好境界。她想也不敢想的事居然发生了。她那种孤芳自赏式的生活居然也能得到幸运之神的垂青,被她哥哥的同学看中了,而且看中的理由居然如此简单:安静,勤快。

哥哥大学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结婚,那时嫂子的肚子里已有了方帅。他把嫂子带回乡下,连我没见过世面的父亲也感到意外,这姑娘跟村子里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口音不同罢了。

这使我的父亲很伤感,他说你妈要是知道你讨个了乡下姑娘回来,当初不死的话现在也会被你气死。她临死时怎么教导你们的?不要住在这么脏的地方,不要讨乡下姑娘,否则你将来还得回到这儿来。

哥哥于是掏出包里的户口本给父亲看,“你看,这是她的户口,她是正宗的城里人,但是她有乡下人的贤良。”这个举动显然是受了姐姐的影响。

于是父亲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亲自到镇上去买酒菜,回来办酒席,顺便把嫂子的真实身份向邻居们公布:“你瞧,我的儿媳妇多朴实,像个乡下姑娘,可惜她不是,要不然还真能挑一百斤煤下山呢!”

实现了少女时代爱情的梦想后,嫂子对初为人妇、初为人母的那种平静生活倍感满意,她满足于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满足于为一日三顿而尽心尽力。她对于自己做专职太太滋生的巨大热情,几乎到了赴汤蹈火的地步。她把孩子照顾得很好,那些昔日的邻居和同事看过来的目光使她无数次地陶醉其中,这大概就是傻人有傻福吧。对于嫂子来说,这种安谧的小天地就是梦寐以求的天堂生活,她可不想这种生活受到一丁点儿的破坏。但是最近,这种生活正在微妙地变化着。“非典”像个黑暗中的恶魔,对她形成了巨大的威胁。起先,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做些表面上的防备工作,然后,像是被箭击中了一样地清醒过来。

这两天她一直睡不踏实,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有点不对,有点郁郁寡欢。镜子前的自己眼袋凸现出来,人一下子好像老了三四岁。本来就年近三十,看上去还要老三四岁,这还了得,要是以往,头天晚上没有睡好,她肯定马上到美容院让小姐们按摩一番,可是现在,那个地方似乎一下子变得极度危险。不是吗?那张美容**每天不知要躺多少人,还有美容院的那些毛巾上沾满了客人也可能是病人的细菌。想到这里,她决定自己用冰敷一下,然后准备到菜市场买菜。这时方帅醒了,吵着要吃油条和烧卖。依照以往的习惯,她是喜欢牵着儿子的手上街的,可是今天不行,不能带着儿子,菜市场很杂,对孩子来说太危险了。所以,一起床她就准备悄悄去买菜,到了楼下,她发现才买来一个月的新自行车被偷走了。她只好返回来,敲开我的门,要借自行车用一下。

丢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对于作为家庭主妇的嫂子来说,应该是一件大事,可是从她脸上没有看到什么心疼、恼火,好像丢了一盒火柴似的。

“你不懂,这叫破财消灾。‘非典’不是来了吗?我恰好就丢了车,这意味着我们家可以躲过这一劫。”

虽然当时她的迷信让我感到意外,可是比起今天的反常也只能算是小事了。

她仿佛已经得到了惩罚似的为自己迟到的警惕性而充满了自责,她之所以自责是因为她没有在危险到来之前就给丈夫施加压力,让他早点回到这安全的地方来。

可是这地方真的安全吗?楼下那个什么美容院的老板娘前几天不是请了一个广城美容师来讲课,她清楚地记得,讲课时美容师的嘴里有唾沫飞溅出来。

你看,现在,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姑子居然也出现了,这一切都是危险的信号啊!

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了一种危险当中,“我本人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远在上海经常要应酬客户的丈夫以及年纪幼小的儿子。”

看得出来这两个人目前是她的生命,她所有的希望所在。她感到他们好像已经被置于一种不可靠的境地,忧患使她难以入睡。

“你太紧张了,嫂子,你还是想开点儿吧,其实过于紧张也不好。你看新闻了吗,有个学校的上百名学生因过量服用那些中药,全部药物中毒。还有啊,台湾有个人因为怀疑自己得了‘非典’而精神崩溃,还上吊自杀了。这些事都反映出过分担忧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我紧张?你不要瞒我了,事实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你当我不知道啊?郅诚也得了‘非典’,到现在生死不知呢!”

“你……怎么知道的?”像是衣服被人撕了一样,我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你当我是白痴啊?他以往是一天几个电话,后来是半个月不来电话,你又瘦成这个样子,你婆婆又心脏病发了,你当我是嫂子吗?当我是嫂子还这样瞒着我吗?”

“我不是存心的,只是不想给你增加负担。”

“那好,你为我好的话,就打电话给你哥,你哥听你的话,你打啊!”

她的表情哀怨极了,像是一个弃妇在乞求法官给她公正一样。

我不得不去打这个电话,电话持续响了很久,哥哥才拿起了电话,“什么事?”

他的口气生硬,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是我,哥哥。”

“小容,什么事啊?”他的声音开始缓和。

我顿了顿,然后说:“嫂子担心你。”

“你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我不工作她和孩子吃什么呢!”哥哥有点激动,话语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汹涌。

“哥,她的担忧是应该的。”

“你也这么说,那你让郅诚不要学习了,回来啊!”

“他不能回来了,哥,他已经被感染了。”

“你说什么?!”

“是的,哥,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你不能再出事了。”

“小容,你不要担忧,我马上回来,你不要急。”

其实我的语气是平静的,不平静的是他。

他放下电话时说:“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我不断地听到速度:加快防治的速度,加快研制新药的速度,加快调查病源的速度……

现在我又听到了速度,我想象着他从楼上奔跑下来的速度,想象他挥手要车的焦急速度,他催促车子行驶的速度……

三个小时之后,他敲响了家里的门。嫂子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扑上去就哭起来,哥哥安慰了她一会儿,就来到了我的房间,先是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肩膀,我想给他一个微笑,可是我的笑比哭还要难看。我感到他的手接触到了我的肩骨,果然,他的手在我肩膀上来回试探了几下,然后低着嗓子问我:“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没有回答,我感到那亲切的目光将我融化了似的,我的心和身子都开始发软,我半个多月的坚强在那一刻瓦解了。我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清晰记得母亲长睡不起的那个早上我们兄妹集体发出的哭声。

哥哥把我抱回**,然后一直守在我的床边。那一晚,我恍惚回到了从前,我所有的记忆都化成了水,只留下哥哥放在我脸上的大手……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我去了医院。他在医院边上的超市买了许多水果和保健食品,他不停地问我:“这个她能吃吗?这个她喜欢吃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妈妈,但是对于妈妈先前对我们的反对他是知道的。但他却像浑然不知似的,问我关于你妈妈的喜好以及病情的严重程度。到了病房后,他恭恭敬敬地喊着:“伯母,到今天才来,太失礼了!”

妈妈说:“小容已经照顾我两星期了,你们没有失礼。”

哥哥说:“伯母,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沉稳地笑着,那笑像一帖安慰剂似的,给了老人莫大的安慰。妈妈说:“我并没有不安心,郅诚天天有消息回来,我知道小容是个好孩子,我并不难过。”

他在病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将自己掌握到的有关“非典”的乐观消息说给妈妈听。就是在那一刹那,我发现瘦瘦的哥哥原来是那么的伟岸挺拔。一个小时以后,妈妈安心地睡了,睡在哥哥的安慰里。

哥哥于是带着我到宾馆去找姐姐,打开房门,我们意外地发现了张亮正穿着睡衣坐在**谈业务,姐姐也是衣衫不整在一旁吃零食。多年不见面的姐弟的脸色同时变了颜色,一个是难看,另一个是难堪。哥哥克制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张亮看到我们突然造访,马上关上电话,弓着身子抱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哥哥随即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都看到了!”

“你才来几天?”

“爱情跟天数没有关系。”

“爱情,你知道他的底细?你对他了解多少?”

“他啊,手上有两百万现金,家里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哦,就在你们楼下。不过,那地方不太好,条件不好,邻居什么的也不够意思。我们准备到御花园买一套房子,另外,楼下的那辆风神蓝鸟就是他的。”

“你!这就是了解?”

“那么,你对你老婆又了解多少?”

“起码我们是因为感情而结合的。”

“感情?她对你有感情的话就不会把你的姐姐赶出家门。”

“这个事昨天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没有恶意,只是神经有些过敏而已,我现在就接你回去。”

“不用了,这儿挺好的。再说了,你就是接我回去,也不能让她接受我一辈子,我总得有自己的家吧。”

“那是以后的事,咱们现在得回去,一直住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没事,他付钱。”

“你不会到这种程度吧?”哥哥忍无可忍地说。

“你不了解我,”姐姐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屑,“我有我的想法。”

最终,哥哥返身而去。

张亮听到外面没有声音后才从卫生间出来,他见我没有走,说了一声“再见”就出了门。

我久久地站在门口,看见姐姐刚才的玩世不恭正在一点点消散,于是走过去。

“你也想教训我?”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走啊?”她的口气硬得怪怪的,像是磁带里的女高音不断卡带的声音。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郅诚在广城感染了‘非典’!”

我说完后尽量不看她,怕她会像哥哥那样走过来握住我的肩,发现我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好久没有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我于是抬起头,看到她木头一样呆在床边上,那张双人床因为主人的随意而凌乱不堪,就像是衬托她此刻的心情似的。

一会儿,她走过来,递过来一张纸巾,我这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糊住了。

“我能帮你吗?”

“不用。”

“他还好吗?”

“我不清楚,他前天给我发了邮件,但是邮件不能代表什么!”

“他能挺过去的,要相信。”

我看了她一眼,现在我也搞不懂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变化多端。

她于是陪着我沉默,沉默到楼下有大声说话的声音,那伤感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退了。她趁机说:“坐下来吧。”我于是坐下来,擦干自己的眼泪,喝了一口淡淡的纯净水,才感到自己其实很想找人说话。

“你不回去?”我问。

“回去只会让你哥哥为难,不是吗?”

“你真喜欢那个人吗?”

“当然!”

“为什么?”

“傻瓜,我都三十岁了,又结过一次婚,到现在一无所有,爱情那是少女时代的事了,现在应该现实点儿。如果你想跟男人们上上床,那当然简单了,可是要想找依靠的话,那就难了。那些嘴里说你漂亮勾魂的男人,暗地里并不把你当女人。所以,在大城市待得越久,**就越少了。现在你看‘非典’闹得这么凶,死不死到自己头上还很难说呢,所以应该现实点儿。”

“现实点儿也不应该是他啊!”

“他怎么啦?他追求过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有点荒唐。你们速度太快了吧?”

“想一想其实就通了,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

“这就不太可信了。”

“我不想太较真了,他对我不错。他说他最近赚了不少钱,不是说男人有了钱还会说爱女人那就是真爱吗?他可不是在穷光蛋时说这个字的。他还说了,会把一部分存到我名下,当然主要是不嫌弃我结过婚。在北京,好男人很多,好女人更多,我争不过。他对我不错,长得也还可以,小地方的男人心不野,好管一些。”

我无言以对,只张着嘴巴盯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让我不好受。”

我于是低下头。她的声音继续传来,有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到了无力增添什么的时候了,我想了一下,就算‘非典’结束了,我还回到北京,去拿每个月几千块的工资,那日子也过得没什么意思。我没有什么文化,能趁还没老透时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也就不错了。”

“你这么想吗?你的条件那么好,你头一天来,我都被你吸引住了。”

“我又没有什么文化,年龄也差不多到了,还有过那么多的经历,不像你,你才叫有气质呢!”

我们于是被自己逗笑了,心里有泪的女人笑起来都像是含着水似的,有“哗哗”的声音。

后来,天慢慢黑下来,姐姐的身影被窗户上的窗帘遮住,有一种浓重的伤感。我暂时忽略了医院的病人,静静地听她说话。后来,她说到了童年,说到了母亲。

“妈妈过世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吗?我真不想活了。那时候也想把你和爸爸都接出去呢。我好多年都怕,怕你们也会肚子痛,也会死在那里。这么多年不跟你们联系,开头是想站住脚就把你们接去,到底没有这个能力。再后来呢,就力不从心了。我想你应该恨我才是,你的亲妈对我那么好,我又是做大姐的。”

“没有啊,我那时太小了,不懂受到伤害呢!”我摇摇头。

“反正呀,现在我不想和你们分开也是真的。当然,这儿没有北京好也是真的。这儿的马路上到处是垃圾,苍蝇也很多,地方还是太小了,房子倒是不贵。”

“可是他?”我说不出来了。

“我想他值得信任。”

“信任他?”

“是呀!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信任他。他是那种没见过大世面的男人,所以爱起来会比较投入,你懂吗?”

我叹了口气,“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我看着姐姐的眼睛,姐姐看着我的眼睛。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有几分是玩笑的?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视她半晌,突然觉得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昏暗,看着路灯亮起,听着有各种声音不断冲进来。窗外是一个广场,它比往日大了许多倍。广场中心有一个雕像,保持着伟人应有的深沉,他的脸色像山脉一样平静,黑暗不能将其淹没,相反,在黑暗中他更显伟岸、突出。

我站起身来,打破僵局,“我去医院了,你有空回去看看吧。”

那几天简直就是矛盾集中爆发的日子。我想顺路回到家里熬一些好吃的汤带到医院,不料一进门,只听里面的人正在激烈地吵着:“我不让她走,她不也住在楼下,她那种在外面混的女人见到男人就是那德性,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她比我大三四岁,难道要我管着?再说了,张亮哪点不好?我看他能算一个靠得住的人。”

“住在楼下几年的人你居然这么看,你的智商真不低!”

“那你姐姐呢?才认识几天就跟人家搞到一起,那叫智商高?”

“所以你得把她拉回来,她再怎么着也是我姐姐,我希望你对她有足够的尊重。”

“我不能,她现在和张亮在一起。张亮是什么人,药贩子,一天到晚和医院打交道,太危险了。”

我听不下去了,逃也似的出去了。

出了门,冷风一吹,我的心就硬了起来,不像刚才那么软弱无力了。我有意放慢步子,让心绪稍微平静一下。我看到许多人在路边的水果摊上讨价还价,也停了下来。四月天的傍晚天气还是凉凉的,可是那又圆又大的西瓜却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听你说过妈妈爱吃西瓜,我于是想买个西瓜带到医院。我买了两个,据说是外国的新品种,然后到了小饭馆里要了水芹菜和一碗鱼汤端到了医院。快到医院时,想到要见到妈妈,居然有一种往家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