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现在在吗?”西门庆感觉到自己发现了极其要紧的事,他赶忙问道。

“这个人……”大茶壶露出为难的表情:“员外其实不瞒您说,我这个人平时不爱打听这些东西,我所听到的事,大部分都是其他人谈论的时候,传到我耳朵里的。事情确实有这么个事,但是你要让我说,是哪个小厮,勾搭的是谁,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我要找的人,可能就是他。”西门庆言之凿凿,态度诚恳:“这关系到小人的性命,还请先生能够多多帮忙,您放心,只要您能帮我查出来,银子我有的是。我愿意给您一千两作为酬劳。”西门庆把一个手指高高的伸出,做出坚决的动作和语气。

一千两,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一辈子都挣不出来的钱,西门庆的这个许诺可谓是孤注一掷。他在这个事情上所得到的总共酬劳也就是三万两,而这三万两以后要派的用场多了去了,看似很多,实则其实紧紧巴巴。如果能够活下来的话,打败武松之后的逃命费用,上下打点的费用,另谋生路的费用,隐姓埋名的费用,哪一笔都是天文数字。但是,关于这个小厮,以及他背后可能出现的那个女人,是搬到武松的关键,西门庆在什么问题上节省,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抠门,他许出一千两这个数字,发自真心,他想传达给大茶壶自己的情绪,同时他也觉得,像大茶壶这样的人,配得上这笔酬劳。

大茶壶愣了一下,很显然这个数字让他感觉到惊讶,好半天才接口说:“员外您没说错吧,一千两,这个数字太大,听的我心里发抖。您到底有什么事,可以不可以详细的跟我说说,我好能更好的帮助您。否则这么大一笔银子,我不敢收。说实话,我虽然在妓院里做这个让别人不齿的大茶壶,但我自认还是个守法的好人,您要是通过这个调查,去做什么非法的勾搭,我可决计不能答应。因此您必须得说明,只要您说的在理,那我分文不取,也一定帮您调查清楚。”大茶壶说完话之后,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心平气和的等待着西门庆的表述。

怎么办?如实相告?告诉这个大茶壶自己在对抗武松?不不不,这实在是太傻了,那样的话再正直的人都会胆怯吧,毕竟这并不是在相同的基础上所进行的对抗,相当于凡人和天神在战斗,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加入自己的阵营。不过这个人好像很有正义感,那就尝试着从正义感的方向来进行解释吧,也许能够行得通。毕竟,西门庆太需要大茶壶主管上的鼎力帮助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请容我叫您一声先生。我觉得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甚至在说话的时候,我不自觉的使用了好几次‘您’,现在请继续允许我这样说。我不问您的姓名,并不是对您不尊重,而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非常的危险,不知道您的姓名,也就让您可以不被牵连其中。希望您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西门庆没有直接说事情,他需要继续的赚取大茶壶的好感。

“员外话语里的尊敬,我是听的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只要事情不是触犯国法,我愿意为员外帮忙,哪怕是以身犯险,也再说不惜。员外如果还看的起在下的为人,直言相告就是,莫要在兜什么圈子。”大茶壶一脸赤诚,眼睛盯着西门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正在收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的犯罪材料,今天下午的时候得到相关的消息,说这个人在最近有一次非常诡异的出城活动,我经过分析,觉得这次出城八成没什么好事,所以马上就按照线报的方向出去查看,果不其然,经过详细的搜索,发现了一具尸体,那尸体穿着的就是写有水榭二字的衣服,衣服的布料和颜色,都能体现出,他是胭脂巷的小厮或者伙计,所以我就顺着这条线索找来了。这就是事情的起因。”西门庆掐头去尾,同时还把一些细节的问题故意的隐去,比如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是谁,以及具体的杀人时间,还有尸体的位置等等。

“哦,是这样。”大茶壶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会继续说:“这一点我跟员外有相左的观点,我以为,这些小厮,都是人渣当中的人渣,说出来您别笑话我,如果不是国法管着,我估计自己义愤之下,都会手刃几人,他们的死,对于这朗朗乾坤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怎奈国有国法,还轮不到我来替天行道,有的时候也会感觉到有几分气闷。所以,员外要是说,有人杀了水榭阁的小厮,那我觉得,多半也是因为那个小厮不对再先,把人逼急了,而后杀之。我听您刚才话语当中的意思,尸体是在城外发现的,这些小厮轻易不出城,如果出城的话,大概是做一些胁迫他人的事。类似于这样的行为,遭到报应,才算是因果显灵。员外刚才说,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做的这样的事,我倒觉得,您应该因为他手刃恶人这件事,来原谅他的罪恶,除掉恶人,这正是作为恶人本身悔过的表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员外也应该多给他人一些机会。不知道在下这么说,您觉得怎么样。”大茶壶的话语中,倒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

这一段话挺的西门庆想要跳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表达,居然会引起这种反应,实在是始料未及。这看似正义的大茶壶,怎么会包庇杀人的罪犯,太不可思议了。西门庆挠着头皮,烦躁写满了他的脸颊。

转念一想,西门庆明白了八分。大茶壶跟自己不一样,他整天在妓院里生活,看惯了这些小厮的恶性,早就不把这个群体,放在和其他人等同的地位。所以当自己,用一般人遵循的价值观来同大茶壶解释的时候,他自然会有一些反常的反应。如果说,杀一个人,这分量不够,那么杀很多人呢?虽然武大在莫愁馆杀人的事情没有被证实,但最起码,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莫愁馆所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单纯的火灾,否则没有办法解释,尸体集中在一个房间,并且被分尸。这些事情胭脂巷上的人,一定比自己了解的还清楚,对,就这么说,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西门庆打定了主意。

“先生,我的本意是少说一些,您知道的越少对于您越安全,可是您刚才话语当中有包庇那个罪大恶极的恶魔的意思,我就必须要说说他的其他罪行了。十一月十五晚上胭脂巷莫愁馆发生了大火,这事您知道吧?”西门庆在说话的同时,盯着大茶壶的脸,他要知道,大茶壶到底对哪件事比较关心和在意。

“这个自然知道,都在一趟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莫愁馆的老鸨秋雁,我还有几分熟悉,听说她也在火灾当中死去,唉,真是有几分可怜啊。先生也许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待的水榭阁,也是在火灾上建立起来的,类似于这种天灾人祸,每天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不胜枚举,我对于不幸死亡的人,只能怀有一种哀思,却做不了什么。”大茶壶满面愁容,哀痛非常。

看来大茶壶对于这个事,还是比较关注的,西门庆发现,大茶壶并不是对所有在妓院工作的同行,都像对待小厮那样冷酷无情,他在提到秋雁的时候,话语中明显温和了很多,只是,那还不是对待正常人的话语。也是,他在这一定是看见了许多老鸨欺负妓女的事,连自己都听说过,新入行的雏儿如何被老鸨收拾,那些手段残忍无比,甚至自己听来都会有些头皮发麻,并且清醒自己是个男人,又没生活在那种卖儿卖女家庭。

正义感,同情心。小厮没有用,老鸨没有用,那妓女呢?妓女会不会有用?西门庆在心里盘算着。除了少部分自甘堕落的女人,大部分妓女在入行之前也是洁身自好的,她们是父亲的好女儿,丈夫的好妻子。当然了,甚至在她们中的少数在入行之后,依旧保持着品格上的高尚,只是身体轻贱了很多。试试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能不能引起大茶壶的愤怒。

“莫愁馆的火灾不光让老鸨死去了,还让很多正在青春年华的姑娘也香消玉殒。我想您是知道的,有几个女人甘心进入娼门,也正像您刚刚所说的那样,她们不过是容易轻信别人,才被骗到这里。更有些苦命的人,是被自己的父母卖到这。您说,她们有什么错呢?她们无法改变现状,只想接受现实,就在妓院里悲苦的生活下去。也许有一天会攒足银子,为自己赎身。也许有一天,会遇到不计较她们身子干净与否的情郎,与之结成眷侣。从良这样的事,即便在咱们阳谷,也是有几段可以被传为佳话的,您说是不是?”西门庆故意把语调上挑,这传达给大茶壶一个暗示,就是大茶壶必须要针对这个,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大茶壶愣了一会,大概是在反复琢磨西门庆的话,然后似乎是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几动,但并没有说什么。

差不多了,要再加一把火。西门庆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可是,这一场火灾,却断送了她们那可能被改变的美好未来。她们的人生未来有无限种可能,但现在,死亡却突然到来,把美丽的年华变成了可怖的焦炭。”西门庆一边说一边感叹,自己怎么突然就会说出如此文雅的话,实在是令人感觉到惊讶。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既然这大茶壶,喜欢正义,喜欢公理,喜欢像庙堂里的夫子一样说话,那也许这么文雅的表达,才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西门庆的话锋突然一转,开始说他早已经构思好的重点。“而且,想必您也听说了,这火灾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有一个房间里,集中了五六具尸体,且这些尸体很明显都不是被烧死的。详细的情况,我只是道听途说,但我相信,胭脂巷上的传闻,一定要比我听到的,更加传神,以及,更加的让人难以接受,是这样吧。”西门庆的语气咄咄相逼,不容辩解。

“是,员外您这个说的非常对。这些妓女,虽然身体轻贱,但她们即便是做恶事,也都是小恶,没做过什么丧尽天良,让人得而诛之事。从现场来看,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杀戮,而是一种虐杀,就算那些女人做了坏事,一刀杀了也就是了,进行这种惨无人道的虐待,确实是有违天理。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真正的恶魔。这样的恶魔如果站在在下的面前,我就算打他不过,也必然会奋勇上前,哪怕拼命咬下他的一块肉,也算是出了口怨气。”大茶壶说到这,情不自禁的拍了下桌子。这响动在屋子里激起一连串的回声,大茶壶的表情,在这回声当中有一些不自然,可能他觉得刚刚的态度有些过火。

“您刚才的这番言语,不枉为我称呼您一生先生。”西门庆站起身来,一躬扫地。“我现在要追查的,正是虐杀那些无辜女人的恶魔,他跟杀掉水榭阁小厮的,应当是同一个人。”

“哦?”大茶壶那原本笃定的态度,突然又有些松动:“在下不明白,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刚才寻味的时间是从十一月十四到十一月十六。如果水榭阁的小厮死于十一月十四的话,那凶手在杀完人之后,最起码在一段时间之内应当远离胭脂巷,怎么又会在第二天重新反回来呢?如果是在十一月十六的话,那更不可能了,犯了这么大的案子,官府寻他还寻不到呢,又怎么会再度的返回案发的地方。如果是十一月十五当天的话,那这两件事很难让人想明白,怎么会在胭脂巷杀了人之后,又在城外杀了人呢,这实在是让在下想不明白,还请员外如是告知,不然的话,在下容易认为,员外是在利用我的正义感而戏弄我。”大茶壶眉毛一挑,任凭西门庆的鞠躬,岿然不动。

西门庆着急的想跳起脚来骂娘,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油盐不进,无论怎么说,还就说不动了。杀人凶手,杀了这么多人的凶手,在他那充满正义的心里都可以不被憎恨,或者说这种憎恨都没有燃烧到一定的高度,那眼前的大茶壶,他心里所想的正义,到底是什么呢?他所认为的那种正义,真的就是正义吗?

但是生气归生气,谈话已经进行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如果西门庆不解释清楚的话,大茶壶一定会认为自己被戏弄了,要是这事败露出去,西门庆很可能在调查上不会再取得任何进展。

“当然,我现在还不能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的事,但是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大致的脉络。应该是这个恶魔在杀完人之后,被您家的小厮还有一个别的人发现了,然后,您家的小厮出于对自己危险的考虑,并没有声张,但是却被恶魔所发现,他胁迫着您家小厮,来到城外,杀掉了他。但是,恶魔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切被暗中的另外一个人所发现,这个人通过了一些渠道,把事情真相的片段告诉给我了,我才能够顺藤摸瓜的查到这里。”西门庆做着解释,虽然他本身也不相信作为小厮,会那么正派,但在这件事上,把死者放在正义一边,总是更好的。

“您真能说笑话,员外。”大茶壶的嘴边浮现出轻蔑的微笑:“我估计事情的真相是,那个小厮发现了杀人的凶手,但是想要讹诈一笔,是小厮胁迫着恶魔出了城,这些脑袋里都是浆糊的小厮,只能骗骗平时不出门的女人,遇到真正的老手,一定被耍的团团转。被对方引诱到其他地方,进行了诱杀。这都是贪念的错啊,以为能够大赚一笔,谁想到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过我到现在才明白你来的意思,刚才你说,现场当时有第三个人,这么说来,现在你最急切的就是要找到第三个人的下落。我猜你要找的,是一个女人是吧,否则的话,刚才我说有人跟胭脂巷的妓女想好,你才会那么激动。的确,如果这女人是胭脂巷的话,她的确最有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大茶壶脸上那种不削的表情慢慢的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