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七
临近晚上的时候,潘七觉得身上的毛病好了一些,从小她就是这样,如果生病的话,在夜色要降临的时候都会转好,而当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都会加重。这与一般人正好是相反的,因此母亲过去一直认为她是在装病。
潘七有时候琢磨,自己总是想要报复所有人,总是按捺不住仇恨,是不是就从小的时候所遭受的这种不白之冤开始的。
总之,傍晚的时候,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毛蛋这时候忙得连水都不能喝一口,毕竟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做,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潘七也看的清楚,毛蛋的手法较之一般人要快的多,而且他深谙一些半天堡的规矩,在部分饮食上能糊弄就糊弄,反正那是半天堡当中的下等兵丁的伙食,不会有人去关心他们到底是吃些什么。潘七甚至怀疑,按照毛蛋的这种办法,蒸出的干粮,有很多中间都是生的。
但是这都不要紧,潘七明白,在明天早晨的时候,她身上的病会再度加重,现在不可能得到什么医治,病情严重又是在白天,不想办法逃跑的话,很快这一切就要隐藏不住了。相比之下,在干粮里动点手脚,实在是无伤大雅的事。
潘七现在觉得背后的炉火有点烤人,灼热感让她的后背像细针在扎一样,但这感觉却是那么舒服,在这寒冷的冬季,她太需要这火炉给她一点温暖,哪怕这温暖最后会伤了她。
潘七用脚轻轻的踢了一下毛蛋:“哎,还差多少能准备好晚饭。”
毛蛋并没有回头,而是一边工作一边回答着潘七:“还得等一会,我忙活了一下午,一点都没有休息,你现在能起来帮把手吗?”
毛蛋的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一下子把潘七拉回了她刚刚来到半天堡的那段时光,那个时候,无论潘七问什么,毛蛋都是这样,头也不回的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好像潘七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潘七在这一时刻突然有点追忆这些日子,仿佛在回忆当中,恐惧和疲惫慢慢的消散了干净,留下的只有毛蛋那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她话语的身影。潘七长这么大,从来没在一个环境当中,跟人以平等的身份相处过这么久,她注意到自己心里的一点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很危险的。潘七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这一定是因为生病,头脑不清楚还会产生的想法。她勉强的定了定神:“还好,现在感觉好一些,我来帮你。”
潘七站起身来的时候,直感觉头重脚轻,背后炉火的灼痛感,如同幻觉一样还出现在背部,只是那温暖,却慢慢的溶解在了空气中。
“你要是还不醒的话,新军的伙食,我也得糊弄着做了。反正看起来你跟那比较熟,我估计就算糊弄一下也无所谓。”毛蛋没有回头,但是潘七却想象的出他的表情,就好像一个通过机智抢夺到糖果的小孩,之后的那种鬼精鬼精的笑。
不能把他当小孩,不能把他当朋友。我跟他结盟,只是为了利用他的智慧逃出半天堡,我并不介意在最后时刻用最后的名字或者什么其他的手段杀掉他。潘七在这个时候,很像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只是她忘记了,刚刚疼痛带给她的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潘七开始揉面团,每一个动作感觉都比较吃力,她很想停下来,让毛蛋来做这一切,正如他所说的,新军的伙食就算是出问题了,黄虎也一定会帮忙圆场。但理智让她仍然继续手头的工作,并没有就势的倒下去。
“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个‘死人’的计划,我想听听看。按照我的病情时间不多了,即便是不被发现,如果一点治疗都没有,还在这么寒冷的情况下,我可能活不过十天吧。”潘七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她话语当中隐含的意思就是,如果我在十天内死了,你也不可能逃出半天堡,时间就剩这些,你看着办吧。
“嗯,我可以告诉你计划,潘七。但是我有我的顾虑,在咱们两个人的结盟当中,你拥有真正可以杀死人的力量,这是你的筹码,而我的筹码仅仅是一点点智谋的能力。如果我完全的告诉你计划的内容,你就可以把我踢开,独自逃跑。毕竟,一个人逃跑要比两个人容易的多。所以我只会按步骤的告诉你,做完这一步之后,就会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做。对于我的谋略水平,你应该是非常放心的。以你的精明,是不会找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结盟,是吧?”毛蛋突然扭过头,像一个木偶一样,给潘七展示了一个脸谱般的笑容,然后又迅速的扭过头去,继续工作。
“那我怎么可以相信你?”潘七正色到,她停下了手头那揉了几下的面团,转过身来面对毛蛋:“我的筹码,就是还可以再杀一次人。你完全可以利用我杀完这次人之后,再把我踢开,独自逃跑。不告诉我计划的话,同盟很难成立。我虽然病重,但是也可以凭借我的智谋拼一下的能力还是有的。就算不能成功的逃出半天堡,我也可以拉上一个人,跟我一起上路。”潘七舔了一下嘴唇,她希望,自己的威胁性的话语,能给毛蛋带来恐惧。但这话说出口之后,潘七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这种画蛇添足的威胁听起来,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感,反而更加的衬托出了自己的无力。
“这也好办,既然你怕失去的是杀人的额度,我们可以做一个约定。我要求你杀人的时候,就会说出计划的全部内容。这样的话,对于我们应该是一个公平的约定,不是吗?”毛蛋没有理会潘七,只是自顾自的说话,就好像他的话语,只是对着面前的面团而说。
“好吧。”潘七想了一下,这样无论如何,主动权都在自己手中。毕竟自己有没有开始执行杀人,毛蛋是不可能知道的,这就意味着自己完全有可能同时的拥有计划的全部内容,和最后一个杀人的机会,那个时候,主动权就完全在自己的手里。
不是吗?
两人之间,漫长的沉默。此时的伙房,充斥着各种烹饪的声音,潘七感觉到自己的汗水不断的留下,滴在面团上,整个身体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在经历了漫长如百年的工作之后,晚饭终于准备好了。潘七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直接的坐在了地上,仍旧靠在火炉边,享受着灼痛带来的幸福感。
毛蛋擦了擦手,然后蹲在潘七的身边。“我发现你晚上的精神好一点,现在很多事情我是不能出面的,为了防止别人发现你的病,咱们大部分的行动就选择在入夜后进行。今天晚上执行计划的第一步。”毛蛋说话的同时,掐断了手里的一根枯草,细微的断裂声配合着毛蛋果决的叙述,听起来如同鼓槌一样敲打着潘七的心。
“好,你说吧。”潘七稍微远离了一点炉火,这样她可以把注意力从炉火带来的幸福感当中抽离一部分,来关注毛蛋的计划。
“首先是对于你昨天活动的总结,昨天除掉了的那个当官的之后,你似乎还没有对蓝衣胖子和黑脸屠夫有所表示。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是应该去索取权力的时候了。你此行的目的,必须要在他们的心中建立起权威感。但是记住,不要随意的许诺,在半天堡,轻易而来的诺言会被认为是虚假的,而虚假的诺言,就好像枯草一样,一文不值。记住,你要的是权力。交谈是我不擅长的,我相信你可以做的很好。你现在就可以去了,记住,不要给许诺,要得到权力。”毛蛋把“许诺”和“权力”两个字咬的极重,潘七听的出来,毛蛋是希望自己主动一些。
是的,昨天早晨的委曲求全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听自己说下去而已,既然死亡已经如约来临,能够操纵所有人生命的人,怎么会像卑微的人,低下高贵的头?这的确是自己的思维盲点。
“现在就去,现在是最好的时间。刚刚工作完,你的病态很容易被理解为疲惫,再拖一会就不好掩饰了。”毛蛋催促着。
潘七点了点头,毛蛋心思缜密,连这个都能想的到,的确这是最好的掩饰方法。她尽力站起来,再看毛蛋,他已经缩成了一团,好像跟自己不想干一样,摆明了是不会再跟自己有什么对话了。
潘七转过身,马上明白了毛蛋的用意。她站起来的同时,已经有很多双眼睛同时盯向了她,毫无疑问,如果这个时候再跟毛蛋对话的话,是要被这些人看了去的。隐藏在暗处的毛蛋会给这个联盟带来更大的利益。至于刚才同毛蛋的对话,潘七想了想,那个时候还算是工作时间,应该不会引人注目。
昨天早晨是先跟蓝衣胖子说话的,那这次仍然先找他。潘七打定主意,抬头盯住蓝衣胖子的方向,强行稳住身体,一步一步的走向胖子所在的角落。
潘七感觉到注视自己的目光不断的变多,不过她知道,这时候一定不能够回头看,所要权力的前提,就是要泰然自若,颤抖的人,永远也抓不起沉重的权杖。
蓝衣胖子看潘七到来,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仍旧坐着,好像没有看到潘七一样。这种尴尬的场面,必须要打破。
“看起来有人是想提前预定自己的死亡时间了。”潘七尽量把语气说的强硬一些,同时手按在旁边的墙上,她的身体很虚弱,她感觉无法坚持长时间的站立,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节省体力。
蓝衣胖子抬起了头,潘七注意到,他抬起头的动作有些快,看起来蓝衣胖子的心中对这种跟死亡相关的预告,也是有恐惧的。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他知道害怕就好办。
“潘七,你的预告应验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证明了自己是那独眼头目的男宠。”蓝衣胖子说到这里,露出奸邪的一笑,很明显,男宠这个身份,即便是在这种地狱当中,也无法得到足够的尊重。
潘七瞬间想明白了蓝衣胖子的逻辑:潘七既然能够预知死亡,就代表她跟独眼头目的关系已经确定,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潘七仍然在伙房工作。就代表着她在独眼头目心中地位也是比较有限的,这种有限的地位很可能不足以让潘七可以随意的带走别人的性命。
蓝衣胖子这是一种试探,如果自己在这个笑容的试探下,没有做出足够的反应,他就会肯定这一结果。那么潘七所收到的效果,就仅仅是暂时的安全,蓝衣胖子不会动自己,但是权力,对不起,一星半点也不会有。
毛蛋真是高明,他言明,必须要索要权力。刚才听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废话,现在想想,果然是谈话当中的重中之重。
潘七的动作保持不变,她对于这个一闪即逝的笑容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平淡的说:“死的那个人,是新军的大头领。你真的认为一个要谋害顶头上司的人,会体现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在伙房里,地位微不足道,不可能给予他任何帮助的男宠?”
是的,只要这一句话,就可以打破蓝衣胖子构筑起的逻辑,逻辑被打翻之后,重新建立的过程,就可以由我主导。毕竟,只有我,才清楚的看见未来的死亡。潘七打定主意。
“你不是男宠,那你是谁?”蓝衣胖子的脚尖有些挪动,因为蓝衣胖子是坐着,而潘七是站着,视线从上往下,看的分明。
脚尖的轻微移动,代表他想站起来。很好,他已经动摇了,只是还缺一点东西。
“我是谁并不重要。昨天早晨,我跟你说我是蓝衣胖子的男宠,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你能够继续听我说的话。然后我杀掉了他的上司,就是为了告诉你,我的身份怎么可能是一个卑微的男宠。你记着,胖子,我是一个可以预知死亡的人。东边的天空已经升起了暗红色的彗星,天神的剑将横扫整个世界,只有我可以决定谁可以活下来。你有两个选择,归顺血色的长剑,或者,准备把自己的鲜血,涂抹在遥远的星辰上。”潘七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大跳,果然是生病脑子比较混乱,不自觉的就把自己和昨晚看到的彗星联系在了一起。不过也好,只有这样神仙的力量,才能够让这些生活在地狱当中的人产生狂野的膜拜。
“潘七。”蓝衣胖子的脸紧紧的绷着,眼睛似乎瞪得要飞了出来,目光似乎要穿透潘七的衣服,看清楚她的五脏六腑。“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查过你的来历,你是被人绑票的二龙山,然后无人付赎金,因为有制作面食的一技之长才到了这里。那么,如果你是神的使者,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受罪,在伙房之外,一样能够完成你的使命。”
最关键的时刻来了,潘七其实一直没有想好这个问题,因为它太难以回答。她甚至天真的人为,蓝衣胖子会自己完成对这个问题的解释,不过现在看来,胜败在此一举,只要这最后一根稻草,就可以压死蓝衣胖子这头骆驼。
“因为。”潘七一字一顿的说,实际上也是在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思考时间:“如果一个猎手想杀死一群狼,那他最好要成为这群狼中最辛苦的探路的那只,这样就可以清晰的掌握狼群的活动规律,然后再以猎人身份进行诛杀。血之神每天要用神力杀死很多人,而我们这些神的使者,就是要帮助血之神,确定目标,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节省神力。你不觉得,制作主食的厨子才是最危险的吗?半天堡每一个人都会吃面食,实际上不靠神力,我也能够轻松的决定,整个山寨人的生存与死亡。这就是我的答案,另外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很快就会退出半天堡,这算是白送的消息。”
潘七最后说出自己的真实计划,隐藏在虚假的吹嘘里。是因为她相信,自由对于生活在地狱里的人,是最有**力的。潘七并没有许诺能够给蓝衣胖子带来自由,只是给了他一点希望,这希望远比直接的许诺来的要好。
毛蛋说的真对,这种不出现的许诺,给人的**力,是无与伦比的。
“你是说,我们都中毒了?”蓝衣胖子的声音压的很小,里面居然有一些颤抖。
半天堡的食品管理存在着严重的漏洞,根本没有任何安全监察。因为在这里,厨子是不可能有毒药的,而监察又过于浪费时间。各个小队轮流吃白案做出来的面试,伙房的伙夫也有机会吃到,从潘七执掌白案到现在,除了半天堡的大头目,其他人应该是都吃过她做出的面食了,虽然没有毒发,但戏文里总演的慢性毒药,蓝衣胖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什么都没说。”潘七抱着自己的肩膀,她知道,现在需要自己站直了问话:“现在你告诉我,要追随我,还是死去?”
是的,没有许诺,只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