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幕高挂,一地残雪。

推开浮雕镂空花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放眼望去,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一片淡红,宛若天边朝霞。

何言落处堪惆怅,直到开时也寂寥。

忽然想到什么,我转至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沾了沾墨,略略沉吟后提笔写下——

水落海上清,淡月坠将晓。与君弄倒景,携手凌星虹。

写完之后,我静静地端详着,纸上面的字恍然熟悉,笔锋流畅苍劲,与那个人的笔迹神似非常。微苦笑,想当初我也是模仿着他的笔迹才学会写字的,无怪乎会如此相像了。

我出神般地望着这些字发呆,好像看见这些字,就如同慕容渲活生生站在了我的面前一样,连墨汁滴在宣纸上也没有发觉。

风将纱帘扬起一角,迷迷****。仿佛他就在这里,朦胧深处,一双邪佞的丹凤眼依旧柔情似水,只是有点哀伤。

“哐”地一声,轻微沉闷的声响传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房门上。

我一惊,连忙跑去开门,可门一打开,只见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谁在外面?”我扬声喊了喊。

万籁寂静的黑夜,唯有庭院中的树枝条在微风中摇曳,周遭寂静幽谧。

我皱了皱眉,难道是谁在恶作剧?但是这未免也太无聊了吧,不再理会,便欲转身回房。

“你还当真是无情呢,不回头看看我么?”

是慕容渲的声音!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失声叫道:“九爷?”

那声音冷笑了起来:“九爷?这几日跟着慕容槿过得好生逍yao,我还以为你要忘了他呢?”

这次的声音俨然已经不是慕容渲的了,而是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

我隐含着怒意,沉声道:“你是谁?扮成他的声音来戏弄我,就这么好玩么?”

那声音“呵”一笑,微带嘲讽地说道:“戏弄你?那我就要请问百护卫了,玩弄别人的感情也很好玩是么?”

我再也忍不住地喝道:“你到底是谁,不要装神弄鬼的,给我出来!!”

“真是好大的脾气,这样子就生气了?”

我咬牙道:“你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随意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运起内力朝着声音出处扔去。

“啧啧,你这是往哪扔啊?”

话音甫落,腿上便传来一阵刺痛,接着又是额头。不断有石子朝我飞来,闪过最后一颗石子,我瞋道:“够了,我没空同你戏耍!”

那声音“哼”了一声,便再也没了声响。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

不知道那个人走了没有?我正要看个清楚,蓦地身旁身影一闪,仿佛鬼魅般掠到了我的身后,这次的声音却是贴着耳边测测响起:

“本来想留你些时日,不过看情形恐怕是不行了。”

我大骇,刚想转头去看来人,却被一记手刀砍在颈后,速度快得让人无法看清楚动作,我闪避不及,顿时眼前一黑,身体沉沉地瘫倒在了地上。

在我昏过去的那一刻,眼角觑见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夜间散落的曜石,闪烁着冷的光芒。

混混沌沌中,耳际不断传来低低的呼唤。我朦胧地醒过来一次,只觉耳边有谁在争吵不休,再度醒来时,巳是傍晚时分。

睁眼环顾,不禁怔然,桌旁那人,竟是如此眼熟……

“……九爷?”

那人见我醒来,蓦地站起,快速来到床前,眸中带着几分担忧之色。

我怔仲望着,疑惑道:“槿儿?”

慕容槿在床畔坐下,声音异常温柔:“日照,你醒了?”

我支着身子要坐起。

他过来扶我,问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来就见你晕倒在门口。”

“已经没事了。”

慕容槿看着我,叹了口气:“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肯对我说。”

我抿了抿唇,半响才道:“我只是没睡好,体力不支才昏倒的。”

“是么?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我摇摇头。

“饿了吧,我叫丫鬟去传膳。”

我拉住他的手,说道:“不用了,我没胃口。”

慕容槿蹙眉道:“你从昨夜昏倒后就没吃东西,再怎么没胃口也先吃一点,免得饿坏了身子。”见我低头没有说话,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柔声道:“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吃炒墨鱼丝么,我吩咐下人给你做好不好?”

我不好再拒绝,只得道:“好。”

慕容槿这才笑道:“那你先等等。”说完便出了房门。

房里静静地,我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晚那双眼睛,那双寒意渗人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神中分明有着怨恨和不甘,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

难道他就是救了慕容槿的那个蒙面人?但是转念一想,他既然救慕容槿,为何又要来杀我?莫非是受了谁的指示?

我百思不得其解。

眼见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在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投下金黄斑驳的光晕。

我等了好一会儿,却见慕容槿却还没有过来的迹象,疑惑地想,传个膳需要这么久吗?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让人担心,踌躇了片刻,于是出门去找慕容槿。

庭院里的积雪上,翾落着片片烟霞色的花瓣,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淡粉凝胭,剔透如锦。间夹着游离的花香,馥郁怡人。

我无心赏花,沿着羊肠小道慢走,心事重重。走到岔口时,才发现自己连厨房的路都不知道,想问下人,可是附近人影也瞧不见一个。

正为难间,忽一阵熟悉清幽的琴声传入我的耳朵,琴声低沉哀怨,如泣如诉,悲哀的调子在这秋末初冬的萧寂里显得那样的凄凉、孤单……

我好奇地循着这琴声走过去,便看到了花诗相公。

他正坐在亭栏上,怀抱着乌玉琴,一脸的凄然,手指间漫不经心地弹巡着。

“鸳鸯双戏蝶双飞,谁剪相思点点摧,

纵使柔情千万种,今生又能与谁共?”

一滴泪水滑过白玉般的面庞,一瞬间宛若晶莹的鲛珠,在空中划出亮丽的弧线,然后无声地滴入草丛,消失不见。

一曲终了,花诗相公放下怀中的琴,缓缓站起来:“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一聚?”

闻言,我只好从树后面走出来。

他看见我,勾了嘴角说道:“好久不见了,百护卫。”

我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花诗相公仰起精致的下巴,反问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被他问得一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嘲弄道:“恭喜百护卫,终于跟六王爷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我少不了一阵尴尬,说道:“你特意引我过来,该不是挖苦我这么简单吧?”

花诗相公抚了抚琴,并不看我,半响才说道:“我只是想问问百护卫,以后是不是打算跟六王爷在一起了?”

我凝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花诗相公一笑,道:“既然你有了六王爷,那么就把慕容渲让给我吧。”

我一怔,抿着唇冷声道:“说什么让给你,九爷又不是物什。”

“我差点忘了,你们之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谈不上什么让不让的,况且你也没这个资格。”花诗相公故意曲解我的话。

我听他这样挑衅,愈发觉得愠恼:“我没有这个资格,难道你就有了?九爷不会跟你在一起的,因为他根本不喜欢你。”

花诗相公闻言,沉下脸色道:“你这么说,是不是认为王爷喜欢的人是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了,我花诗哪点不如你这个呆子?”

我抿了抿唇,半响才道:“确实,论身段论相貌,我都比不上你,但是至少,我喜欢慕容渲是真心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喜欢慕容渲?!

心绪登时乱了起来,真的是这样子的么,所以跟慕容槿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一种罪恶感?

花诗相公听了我的话,冷笑道:“百日照,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慕容渲也要,慕容槿也不放过,哼,你还当真是多情呢。”

“我,我没有……”我本来就嘴拙,现下被花诗相公这么一嘲讽,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突然想起方文轩跟我说过的话:

“你心里清楚就可以了,可不要脚踏两只船,到时候翻船的还是自己。”

微苦笑,我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可是如今我又能怎样?无论是慕容渲还是慕容槿,我现在一个都放不下,也不能放下。

花诗相公又道:“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要死皮赖脸地留着他,然后跟慕容槿卿卿我我么?”

我咬着唇,试图去解释:“不是这样的……”

花诗相公打断我的话,十分不屑道:“百日照,你最好想清楚,要享齐人之福,你还没有这个能耐。”

说完之后便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好像是看我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径自拂袖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理不清自己纷乱的心绪。

难道真的要让我放开慕容渲么?可是……紧紧地咬着唇,直到口中传来铁锈的味道。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

人最悲哀的,并不是昨天失去的太多,而是沉浸于昨天的悲哀之中,无法自拔。

回到房中,发现慕容槿正坐在床头静静地出神,见了我,便柔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含糊其辞地说道:“呆在房里有些闷,在府里逛了一会儿。”

慕容槿道:“是不是觉得无聊了,过几天我陪你出府玩玩好么?”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的长安城,人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远处阁楼上,丝竹琴瑟的音色十分醉人,清越悠扬,叫人忘了时间的长短,虽无管弦萧笛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湖心的水榭里。

我独自坐在亭栏上,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一片苍茫的白,有一下没一下地呵着自己的手。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暖意,接着便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包裹住我的,耳边是轻柔得直入心扉的清丽嗓音。

“不是叫你别坐在这里么,你身xing体寒,着凉了怎么办?”

我把冻得冰凉的脸埋进慕容槿温暖的怀里,喃喃地道:“槿儿,我好冷。”

慕容槿伸手揽过我的腰:“还冷么?”

本来想摇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感觉到他手上加了力道,又抱紧了些。

水榭外,如漫天花瓣一般的白雪,正不断坠入湖心,辽阒无声。

就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听说这次雅轩楼要竞标敏柔姑娘的囧囧。”

“怎么?李兄也想去竞标?”

“哈哈,那敏柔姑娘虽说出身青楼,但是清丽脱俗,是少有的绝丽女子,如此尤物岂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确实,不过比起柳如诗,这位敏柔姑娘可就是庸脂俗粉了。”

“柳如诗?莫非就是当年那个艳冠京城的名妓——柳如诗?!”

“正是,但是传说后来她跟一名剑客私奔了。”

“私奔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抛弃了,要在下说,与其跟男人私奔还不如认命地呆在青楼里,享受恩客们的追捧。”

“倒是觉得可惜了,这等绝色女子落得如此下场。”

“这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柳如诗就算再美,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罢了,哪比得上花容正茂的敏柔姑娘呢。”

“哈哈,说的也是。”

我在一旁听着,正要感叹世态炎凉时,却见慕容槿忽然站起身来,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明就里地问道:“槿儿,你怎么了?”

“这里太吵了,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不明白他为什么就生气了,但我还是点点头:“……好。”

街上车马如流,热闹嘤,满城灯火飘摇。

挤在人群中,我跟着慕容槿并排走着,没有什么话,漫不经心地看着眼花缭乱的花灯。走了一会儿,慕容槿忽然拉着我,在摊上选了两盏一摸一样的花灯,然后把其中一盏递给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慕容槿笑了一下,说道:“听说若是两人提同一款式的灯笼,这一世就能做夫妻。”

我闻言,轻轻说:“这种话怎么能信,况且我们又都是男人。”

慕容槿没有说话,提着花灯往前走去。

来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他微抬手,就将花灯挂在了枝头。

夜色深沉,那盏荧荧而亮的花灯,在夜色下犹自阡阡晃晃,似一只萤火虫漫舞飞跹。灯光虽然微弱,却仍旧照亮了我眼前的世界。

明亮的凤眼深沉无波,正一眨也不眨地,深深地望着自己。

静夜里,只听他优雅而低缓地说道:“不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喜欢的人只是你也只有你。”

我一怔。

河面上,不断有从对岸飘过来的花灯,一盏盏,一串串,随水漂流,碧波**漾,浮光掠影。

一别如斯年,花落灯又西。林红叶尽变,初心不可忘。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发现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喉咙,都全数咽回了肚子里,双腿还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慕容槿看出我的犹豫,有些错愕,但仅仅一会儿就恢复了神色:“为什么害怕?”

“……没,没有。”

“日照。”慕容槿轻念着我的名字,淡淡的语气中透着若有似无的失望。

我内疚地低下头。

下巴被细长的手指托起,慕容槿俯下身贴着我的鼻尖,红唇近得几乎擦上我的。

“日照,我们还是能跟以前一样的,对么?”

槿儿,现在的我已经无力再去承担任何人的感情了,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迟早会崩溃掉的。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我想慕容槿一定会伤心,可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没有骨气地逃跑了,不敢回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紧紧地揪住胸前的衣襟,想要减轻纳熟悉的心痛。

槿儿,槿儿,对不起……

这时,一股温热的感觉自手中传来,低头一看,原来那盏花灯还握在手里。来到河边,把花灯放入河中,却不知这灯点燃后,推给谁?

茫然地望着花灯慢慢向下游漂去,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