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这一座旧宅子已经非常破败了,台阶上布满了薄薄的一层青苔,踩在上面相当湿滑。

门楣上的牌匾也是斑驳不堪,只在依稀间尚能勉强辨出三个大字:锦绣宅。

从破败的断脊搏中,不难看出这个宅子当年的奢雅精致。

慕容渲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所宅子?”

我道:“是。”

他推开半敞着的门走了进去,只见整个院子杂草丛生,偶尔有掠过的风,从院子里丛生的杂草间穿过,廊栏边的雕花门摇摇欲坠,似乎还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声音。

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慕容渲问我:“那梅里红呢,怎么到处都走遍了也没看到。”

我指了一个方向:“那里就是了。”

慕容渲顺着我的手指看去,一片随着凛冬而凋零的枯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间或传来几声乌鸦声,令人徒生凄凉。

他微蹙眉:“不是什么也没有么?”

“回王爷,梅里红从十年前就不再开花了。”

“是么?不过既然梅里红已经开不出花,为什么梅鹤先生还要来这里?”

我沉吟半响,说道:“大概是这梅花对他有什么意义吧。”

慕容渲没有说话,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听丫鬟说,你很喜欢木槿花?不知道那花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顿了顿道:“……没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好看罢了。”

慕容渲朝我走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体重心不稳朝一边歪去,而正在同一时刻,一枚暗器倏地擦过他的衣袖,“咄”一声钉入身后树上,只留下寸许兀自颤动。

我顿时惊了,连忙环视四周。

看情形来者不善,不过我们既然是来寻人的,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我抱拳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误闯贵地,还望恕罪。”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回答,于是又说道:“我们来这是找人的,不知阁下知不知道梅鹤这个人,若是知道就请透露一二。”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间,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才响起:“……你们找不到他了。”

我道:“为什么?”

话音刚落,就看见几十道人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清一色的黑衣黑布蒙面,在一瞬间迅速包围了我们。

我暗道不好,早知道应该让十二御侍跟在身边的,不过现下也没时间去懊悔了。

拔出朱墨剑,扬声道:“阁下以多欺少的行为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假如冒昧惊扰了尊驾,在下在这里陪个不是。”

那个声音缓缓笑道:“你们既然来了,就走不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影处慢慢走出。直到他完全暴露在我面前,我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是看错了!难怪觉得这个声音这么熟悉。

面前手执十方扇,优雅而立的人,不是方文轩又是谁?!

方文轩温和笑道:“九王爷,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慕容渲似乎也是没想到:“你怎么在这里?”

“臣可是从京城特意赶过来的,有一个消息务必得亲口告诉王爷您。”

慕容渲被一群黑衣人围着,大是不耐烦道:“什么消息快说。”

方文轩盯着他,笑得无害:“皇上,已于数日前驾崩了。”

静夜里,只觉得周遭那样静,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贴地而过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方文轩的发上,反射出阗黑而森冷的光泽。

温文的话语漫卷在风里,听得人不由得面色一变。

慕容渲听他说的大逆不道,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方文轩虽然依旧笑着,但是神情已经冷了几分:“臣可是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的,王爷怎么连一句犒赏的话都如此吝啬。”

慕容渲变了神色,言语间也有了寒意:“本王离宫的时候皇上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驾崩……”

方文轩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不动声色道:“王爷这是话里有话,怎么?是怀疑臣谋反杀了皇上么?这满门抄斩的罪,臣可担待不起。”

慕容渲听了他近乎挑衅的言语,清俊的面容已是十分难看:“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本王就是抄你九族都嫌罪轻了。”

方文轩沉吟半晌,脸色的神色似乎是在回忆,忽然听见他答非所问地问了一句:“不知道王爷有没有听说过‘沈昭宁’这个人?”

“闻所未闻。”

方文轩低声道:“也是,这个人的名字,二十年前在皇宫里可是个囧囧的存在,你们自然是没听说过了。不过知道他的人该记得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绝昭侍君’,可是谁能料得到,他最后的下场竟会是如此凄惨,据说手和脚被人齐根斩断,双眼被挖了只剩两个空洞,昔日美丽的脸也面目全非,刻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痕,当真是惨不忍睹。”

慕容渲见他越说越远,不耐烦道:“本王对什么‘绝昭侍君’不感兴趣,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他与父皇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都与本王无关。”

方文轩兀自浮起笑意:“是么?那臣接下来说的可就跟王爷有关了,王爷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做的么?”

慕容渲不想与他多说废话,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方文轩慢慢走近前来,盯着慕容渲,一字字说道:“她就是当时的德妃,如今你与慕容维的生母,怀德贵妃李氏,呵,真是讽刺,她几时心怀恩德过,不过恐怕她死也想不到,她当年所做的事会同样发生在她儿子身上。”

慕容渲闻言一怔,既惊且怒道:“你把维儿怎么了?”

“皇上么?放心好了,我不会把他扔到乱葬岗的。”

慕容渲从牙关逼出一句话:“你敢?”

方文轩挑眉:“有何不敢,接下来可就轮到王爷您了,呵呵,真不晓得像王爷这样丰神俊美的人被砍去双手双足是个什么样子,臣当真期待得紧。”

慕容渲被逼出一层怒意来,冷笑道:“你想谋权篡位?就凭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想做皇帝,以为天下人会任由你摆布吗?”

方文轩“嗤”地笑了一声:“臣怎敢有这狼子野心,坐上皇位的自有他人,不过王爷说得也没错,臣早就预谋好了,如今得偿所愿,不枉这么多几年为你们慕容皇室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慕容渲面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隐隐含着怒气:“你做这一切,居然只是为了父皇的囧囧?莫非你与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竟为了他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仅是先皇的囧囧,而且还是端顺妃的亲弟弟,至于我跟他的关系……”方文轩意味深长一笑:“就如你与百日照。”

端顺妃,那不是慕容槿的母妃么?

慕容渲忽然想到什么,转而轻蔑道:“怪不得你总是想方设法保全慕容槿,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方文轩没有作答。

慕容渲的眸中迸出一丝犀利的狠意:“本王早些年就应该把他杀了,现在也不至于养虎为患。”顿了顿,又冷冷笑了两声:“方文轩,你以为凭这些人就可以困着住本王?”

方文轩的嘴角含着淡薄笑意:“这些人,臣其实没打算派上用场。”

“你以为本王会乖乖束手就擒?……”言犹未毕,慕容渲的身体突然一个轻晃,跪在了地上。

一把剑,自背后刺穿了他。

静,死寂。

那一瞬间,手起刀落,红色的血液飞溅。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惊讶,就连方文轩也不例外。

雪又重新下了起来,渐渐的变成了冷刺骨,连绵无尽,冷一点一点渗透进了彼此的骨骼与血液。

手,在微微的颤抖,剑,在低低的悲鸣。

死寂中,突然传出击掌声。

方文轩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忽然笑了起来:“九王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蠢,倾尽全部的真情换来的却是这一剑?真是太可笑了。”

慕容渲没有回应他,只是紧紧地看着我,那双韶美的丹凤眼流露出不敢置信。

纤长的手指慢慢地握住剑刃,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低沉的嗓音一字字地吐道:“为什么?”

不管这一剑是为了什么,慕容槿的复仇也好,他的背叛也罢,唯一知道的是,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

我低着头,身体不停的颤抖,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半响,慕容渲的脸上浮起一个凄凉而了然的笑。

“原来你这么恨我。”

他艰难地伸手想抬起我的脸,但是伸到一半便颓然的垂了下去,再也支撑不住般,整个身体软了下去。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他立刻像抓住水中的浮木一样抱紧我,唇凑到我的耳边,轻柔地说话:“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映入眼帘的他,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苍白如纸,光洁的额头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红润的嘴唇亦开始发紫。

他遮住我的眼睛,摇摇头,气若游丝道:“不要看了。”接着将头轻轻抵在我的肩上,好像数了很久时间,方才幽幽道:“跟你在一起的这七年,虽然跟一辈子差了很远,但是也足够了。比起慕容槿,我至少拥有过你。”

我想起那个晚上,他与花诗相公在房里说的话,不禁怨恨道:“这种甜言蜜语,到死你还在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

我出声打断他的话,愤然道:“不要说了!你既然杀了慕容槿,为何不把我也杀了?宁可让我一世痛苦,也不愿意让我痛痛快快死去,对不对?”

慕容渲怔怔地看着我,眼神茫然,但很快恢复清明,忽长笑一声,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笑得无比哀伤凄楚:“我终究是比不过他。”

他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凤眼中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眼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绝望。

“你说的没错,是我杀了他,所以,你也得跟我一起死。”

还来不及反应什么意思,突然胸口一阵锥心的刺痛,仿佛心脏也跟着一起搅碎了。

慕容渲利用插在心口的半截剑刃,深深刺进我的身体。

天上一轮清冷之月,仿佛看尽了世间的一切丑恶,圜圜游移在云间。

鲜血顺着朱墨剑端蜿蜒流淌而下,短短的时间,一层薄薄的雪地间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些许喷涌在那些干枯的枝干上,仿佛是瞬间有了生命。

枝头上,一朵梅里红缓缓绽放出赩旖的姿态。

沉寂了十数年的月下梅里,如同拂去了尘埃,随着鲜血的洗礼,再度复活,展现风华。

我的眼前有瞬间的眩惑,风起树摇,有香花瓣瓣飞落。

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相拥过无数次的身体,那张常常对着自己,带着邪气笑靥的妍妩容颜;总是用深情的眼神看着我用木叶吹出‘鸳鸯蝴蝶梦’;虽然老是说我木讷,但是却从来为此嫌弃过我。

所以关于往事的记忆渐渐模糊,然后消失。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在昏过去之前的那一刻,我还是想着,这一刻还有他。有些事,即使死去,也无法不去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