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占据了北半球一半的欧亚大陆的东端,一条“龙”正在死去。
它以“戏珠”之姿态,大幅度地翻滚着身体,翘着尾巴的身体,各部位都在喷出火焰和烟雾。因为**,它全身都在不停地颤动着。它那曾经巍然耸立在荆棘间、繁茂地生长着翠绿的树木的坚硬后背,现在像网眼一样千疮百孔,热气腾腾的鲜血正从那些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自太古以来,温暖的洋流黑潮,一直温柔地爱抚着这条“龙”柔软的下腹。可现在,冰冷的死亡之颜,从黑潮底浮出水面。它就像狰狞的鲨鱼群一样,不断地翻滚身体,一片一片地噬咬着受伤之龙的腹部之肉,并将其吞入深不可测的海洋底部的“胃腹”之中。
中央结构线的南侧,即九州、四国、纪伊半岛的南半部,已经从这条龙的身体上被切割下来,大部分已被海水吞噬。同时,在关东和东北,房总半岛也被宽阔的水面与本土分隔开,突出的部分已沉入海中十多米。陆中海岸,则在倾斜着沉入太平洋一侧的同时,移动了二十多米。在北海道,苫小牧和小樽被海水侵蚀,根室和知床也与本土分离并被水淹没。西南诸岛及冲绳,从一年以前就开始发生了同样的异常变化,有几个岛屿已经消失了。
在这条“龙”的背后,有一个不见身影的“巨人”。
四亿年前,当幼小的龙种被播撒在古老大陆的边缘时,一位盲目的巨人,也在龙与大陆之间的地底之下诞生了。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一直在地底,慢慢地把这条龙推向大洋。随着离开大陆母亲的怀抱,而开始向汹涌的大洋游去,龙逐渐长大。它的身躯高高地耸立在汹涌的波涛中,雄浑伟岸,渐渐地呈现出成年人的英姿。
然而,那个曾推动龙的巨人的盲目力量,如今却突然变成了压断龙的背脊骨、翻转它的身体并要将其埋葬于大海的暴虐。——在大变故开始以后,仅两三年的时间,日本列岛整体,往东南偏南的方位移动了几十公里。来自日本海沿岸的推动力,在本州中央部,变得尤其强大。以大地沟带为界,往东南方向,西侧移动了三十公里,东侧移动了二十公里以上。在渥美湾西浦的丰川河口和骏河海湾大并川河口之间的地带,仅几个月时间,东西方向拉开了达两公里半的直线距离。被左右分裂开的远州滩沿岸的大地,已经支离破碎。丰桥、滨松、挂川的诸城市,已完全沉入海面之下。冒着泡沫的浑浊的海水,直接冲击着南阿尔卑斯山和中央阿尔卑斯山山麓,逆流经过天龙市后,又倾泻而入伊那盆地,几乎要将那里改变成一个细长的湖泊。
也许是由于从地底不断喷出的大量热能的缘故,还不到6月份,日本列岛就开始了长长的梅雨天气,使太平洋沿岸的冲积平原几乎全被水淹没了。关东平原成为一片浅海,到高崎、馆林、古河一带,吃水五米的二千吨级轮船都能航行了。浓尾平原到岐阜、大垣、丰田为止,大阪平原到京都南部一带,筑柴油平原的东部到福冈县的占井地带,还有福冈和久留米、大牟田都被水连成一片。在仙台平原,仙台湾的水侵入到了遥远的北方一关以及平泉一带。而在北海道,太平洋的海水则侵入到了带广以及钏路平原的标茶周围,根钏台地呈现出了破碎得千疮百孔的里亚斯式海岸(又称作三角湾海岸)的模样。
虽然龙在痛苦地挣扎,但它还是在继续搏斗,与背后推动着自己、从海洋底下拖拉住自己的大地底下的凶暴力量进行抗争。6月初,它身体的五分之四还在水波上面,似乎正在竭尽全力要摆脱从万丈海底伸出的冰冷的死亡之手。每当这条龙翻滚身体,咆哮着喷出火、烟雾,以及灼热的鲜血时,长年累月一直居住在它后背和鳞片上的小生物们,便会不计其数地死亡,或者离开长达几十万年一直居住着的宿主的身体,东奔西跑地朝海面外逃遁。
特别是到了新生代第四纪后,两只脚的寄生生物急速增长,最近遽然兴盛。它们踢打龙的背,穿孔吸它的血,龙的腹部、喉咙和皮肤上,开始结成溃疡和疮疤。它们正拼命像蜘蛛繁衍子孙一样,努力从正在死亡的宿主的身体逃离。在龙的身体的很多地方,形成了两只脚的寄生物的集群,无数像羽虫一样的小东西,从这些地方飞向空中,肚子里挤满了寄生生物的几万艘大小船只,正从海上向四处逃窜。
龙还活着。可是,从大洋底牵引它的力量,日渐增强。每当它滚动身体时,从空中和大海侵入的冰冷的水,和龙体内深处翻腾着的血液相遇后,激烈地沸腾而化作了高温高压的蒸汽,由张大的伤口,从内部将龙的身体破坏得伤痕累累。不久以后,当冰冷的死亡之手,触摸到其灼热的身体时,也许龙的身体就会被撕裂得支离破碎,变成无数的碎片而虚无地向空中四处飞散吧。又暗又冷的海沟,将会毫无表情地吞噬它那已停止脉动、不再有巨大力气抗争的、残存着奄奄一息的生命余烬的遗体,把它埋葬到不见天日的海底吧。——这样的时刻已经临近,这一点任何人都看得很清楚。龙的咆哮、**,以及对天吐出的火与烟雾,都只能被认为是其临终前的苟延残喘。
大陆这位年迈的母亲,曾经用自己的身体孕育出了龙。她似乎正用心疼的眼神,关注和守护着在痛苦地滚动着吐出体内之毒慢慢死去的龙。——比陆地更古老也更加广阔的大洋,对就要被侵吞到自己底部的牺牲品,一直保持着一种冷漠而超然的态度。自太古以来的数十亿年中,海洋和陆地一直在这个星球的表面,进行着争夺各自所占地盘的较量。
——从其体内产生了大陆,有时海水退去陆地现出,有时海水又吞没陆地。陆地在这个星球的表面,向着各种方向漂移,变化成各种形状,有时分裂成几块而沉入海中。在这永无休止的历史长河中,与从海中诞生又沉入海底的无数大陆相比,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和姆大陆,简直不值一提。现在陆地要归还给海洋的这么一小块土地,即便在它上面生活着从海洋中诞生的生物,而且他们拥有足以让自己感到骄傲的“繁荣”,那又能怎么样。——大海似乎在这样吼叫着……有时候,大海偶尔好像也对这片即将死亡的陆地,表现出冷淡的、看热闹似的好奇心。——每当这时,若无其事的、沉重而冰冷的海水,便会越过暂定的大陆与海洋之间的界线,侵入到陆地的里面,对陆地上的一切不加区别地无情践踏,席卷而去。
全世界都关注着,在远东大洋的一角,现在正在发生的“龙之死”。装有彩色摄像机的几十架观测飞机,在喷发着火和烟雾而逐渐下沉的列岛上飞来飞去。美国的“哥伦比亚广播网”“国际广播公司”和“美国广播公司”这三大网络,欧广联、苏联东欧圈的电视网,甚至连亚洲广播联合会以及南美的LAM广联会等,都通过太平洋上的通信卫星,在进行转播。它们每周一次,以固定节目,播放这个巨大岛屿的“弥留之际”。其面积曾达到三十七万平方公里,上面有许多海拔超过三千米的高山。在全世界超过七亿台的电视机前,四十亿人类中的相当一部分,都一直注视着这样的画面。
对全世界的“人类”来说,虽然那些画面很残酷并令人同情,但同时也是能带来兴奋的一大奇观。——在非现实的传说中被讲述的虚构的亚特兰蒂斯大陆灭亡的故事,如今成为了现实,并正在同一时代同一个地球上的一角,被展现出来。不,就算亚特兰蒂斯曾经是一个大陆,上面的古代文明以古代的尺度来衡量是如何繁荣,都远远不能和如今正在下沉的远东那个岛上的居民,在那里所积累的财富和建立的繁荣相比。他们创造了近一兆美元的社会资产,以及以此为基础而每年列居世界第二的三千五百亿美元的GNP。被认为在二十一世纪,其经济必将成为世界第一位的这一亿一千万居民……在亚洲国家中唯一早早地实现了现代化,并在把它建设成大产业国家的同时,又保持着“日本式”的独特文化。这个岛国,就要连同它所积累的巨大财富和富于变化的美丽国土,被来自这个星球深处的肉眼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所撕裂、冲散,揉捏成粉末,而沉入海底。
全世界的媒体,把这种兴奋煽动得更加火热。美国第七舰队的“福莱斯特号”航空母舰、英国远东舰队的“堡垒号”航空母舰和澳大利亚海军的“墨尔本号”航空母舰,当然是因为它们有救援活动而游弋在日本近海。但是,这三艘舰艇同时又成了全世界媒体的采访的中心,被称为“太平洋新闻电视中心”。——瞄准其应时性,而在美国出版的《亚特兰蒂斯以及日本》这本平装书,可以说是地道的即时创作的应时作品,它瞬间卖掉了七百万册。各种关于地球变动的占星术师和预言家的书也出现了,并成为了非常流行的畅销书籍。
不用说,在全世界的人中,被卷入特别激烈,几乎是神魂颠倒的兴奋的旋涡中的,还是全世界的地质学者和地球物理学者。
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为此设立了专门的调查委员会,他们被允许使用美国、苏联、英国和法国的七颗各种大地测量和气象卫星,并且可以通过联合国救助委员会的观测调查机构,而进行各种观测和调查。此外,由于美国、苏联、中国、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英国、法国、联邦德国、挪威等国,都成立了各自的军事方面或国家方面的专门调查机构,所以全世界与地球科学有关的专家,甚至连这个专业的学生,转眼间就被抢夺一空了。对科学工作者来说,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变化。如果仅仅是因为岛屿喷火并沉没的话,尽管其巨大规模是不曾有过的,但也并不能让专业学者们如此兴奋。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是,它是一种“稀有现象”。这一点很清楚,因为它为近年来终于被奠定了基础的形态地球学,提供了价值难以估量的课题。地幔下降点的突然移动(虽然在理论上模型已经被提出来了),和伴随着它的海沟最底部的速度惊人的移动,短短几年间,在坚硬的地下发生的由地裂性的流动现象所带来的急剧的平衡变化,随之而在地壳上发生的爆炸性能量释放……这类现象,究竟属于哪一种呢?是现在依然在陆地板块中留有痕迹,现代无法想象的曾经非常激烈的造山运动中,也曾发生过,只不过它不曾被发现而已吗?又或者,是在地球这个星球进化的漫长历史中,过去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崭新的现象,它是标志着这个星球的进化正踏入一个“新阶段”的前兆之一呢?
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有待于以后的长期论证和检验。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现象,在最近这一个世纪左右开始的、近期才终于具有名副其实的“地球性规模”的、对地球这一星球所进行的科学探查和观测历史中,一次都不曾观测到和想象过会发生。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在这样的兴奋状态下,在专家学者中,作为古代人的空想和神话,过去几乎从未被认真考虑过的亚特兰蒂斯的急剧破坏和沉没,开始成为了一部分学者认真讨论的对象。由于气象学者对地质学是外行的缘故,而曾经一度被埋葬的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因为战后古地磁学的发展,而被重新提出来并完全复活了。正像曾经有过的这样的先例一样,曾被视为伪科学的“沉没的亚特兰蒂斯”,现在至少有了“日本沉没”这个旁证了,这才是出现地质学热潮的真正内因。在印度和澳大利亚的一部分学术界中,甚至出现了认为应该重新审视卡其瓦多的姆大陆神话的风潮,它比亚特兰蒂斯传说更为荒诞无稽。
全世界各个阶层的持各种立场的人,正带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情,凝视着正时刻逼近的“龙之死”。——“龙”的消亡,对这个行星上的陆地总面积,只会带来不到百分之零点三的损失而已。可是,在思考作为“人类的土地”的这一地域的消亡时,其影响对世界整体来说,则是非常巨大和复杂的。在这块土地上,居住着世界总人口的百分之二点六,他们过着人平均每年支出超过三千美元的世界最高水平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每年生产着接近世界总产量百分之七的商品,世界总贸易量的百分之十四以上,在这个岛国与世界之间进行。特别是日本作为“亚洲的工厂”,在成为石油、煤炭、铁矿石、铜、铝矿、铀、硅砂,以及原棉、羊毛、词料、食品、水果等发展中地区的一次性产品的大市场。同时,又是向世界市场提供钢铁、机械、船舶、汽车、电子产品、家电、纤维制品、杂货、名牌产品等工业产品的重要供给国。而且这几年来,它又是世界资本市场的重要成员。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它还作为长期信用的提供国,正急速受到重视。日本在世界经济中所发挥的作用,已经非常巨大。如今,它那些巨大的积累将会消失,组织会遭受重大的打击,国民的生活将突然成为剩下的世界各国的巨大负担……而且,这场变动所带来的危害,估计还会扩大到日本海域附近非常广的范围。
全世界的人,通过电视机、新闻电影、报纸画报杂志的版面,正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往空中喷出浓烈的火与烟雾的同时,又不断下沉的这条龙的身影。
虽然“拯救日本”的呼声,已经成为了国际机构、各国政府以各种团体的宣传口号而响遍世界,各国的街头也举行了募捐和集会,但大部分人的心中,却对遥远的远东一角正在发生的悲剧性奇观充满了第三者的好奇心。内心深处各种心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庆幸他们的灾难未在“自己的土地”上,对异常“繁荣”的国家的灭亡,感到些微的幸灾乐祸,对自己国家不得不大量地接受这些难以理解的工作狂式的国民而不安,等等。
确切地说,真正拼命去面对这个问题的,只有悲剧的当事人他们自己。——日本的救援组织,似乎对这场灾难也要创造“日本的奇迹”似的,夜以继日地连续工作着。随着最后时刻的逼近,日本救援组织本身的牺牲也直线上升。在各国救援队中,美国海军的规模最大,它与日本配合得最密切而且取得的成绩也最大,并已出现了超过两百人的牺牲。救援作战司令格兰德准将,在接受电视采访时,吃惊地这样说道:“日本的救援组织、官、民、军人都令人吃惊地勇敢。连经历过几次实战、久经沙场而经验丰富的海军士兵都会犹豫不前的危险地带,他们都能勇敢地冲上去。为了挽救同胞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如此,我们有时也会议论,他们不会是因为国土行将消亡,而悲哀得发疯了吧……”
尽管在播放时这一段被删除了,但准将在这段话之后又补充说:
“我认为他们从本质上来看,是神风国民。——或者也许可以说,他们个个都是勇敢的军人。——即便是‘过于柔弱’的年轻一代,在组织中也同样如此……”
面对步步逼近的最后时刻,日本不断地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这一点已经做到了。在那年7月以前,六千五百万人在地震、喷火和海啸中,最终逃离了日本的本土。这可是月平均达一千六百万人的高速度。在维持如此奇迹般的高效率方面,世界上赫赫有名的日本综合商社,在大变故开始前便接受密令,全面展开活动,在情报处理、组织运作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然而,随着损坏和下陷的加剧,因为列岛内的交通隔断,港湾和机场遭到破坏,救助进入了艰难的阶段,主要采取把各地区少数零散、孤立的人们逐渐集中的形式。
到7月初为止,日本国内能够使用的国际机场,仅剩下北海道的千岁机场,而它的关闭也是迟早的事。剩下的就只有像青森机场那种地势较高的地方机场、军用机场了。当然,处于陆地中心区域的干燥、平坦草原,也还可以用来进行航空运输。
救援的主力,现在已经由国际航线客机和客船,逐渐转变为直升机,具有不规范着陆性能和短距离起降功能的军用运输机,以及登陆用的舰艇了。在这方面,苏联陆军大型运输机的性能,令人瞠目结舌。速度自不必说,其着陆装置尤其坚固,在装载返程燃料而内载重量非常大的情况下,它依然能够轻轻松松地,在杂草相当深的草原和凹凸不平的地方着陆。
日本的援救委员会,在国际救援队的帮助下,不断地苦战奋斗,希望在7月份能够使被救人数提高到七千万。变故开始后产生的死亡者和失踪者的数字,包括第二次关东大震灾在内的话,已经超过了一千二百万人——其中还包括好不容易已坐上飞机和船只,却在事故和海难中遇难的人。救援队的牺牲人数,也即将达到五千人。在不断振动、碎裂,并逐渐下沉的岛上,还有超过三千万人,或被孤立在盆地内,或临时藏身于海岸附近的丘陵。他们在恐惧中,颤抖着等待被营救。为了把三千万人全部救出去,日本政府的军、官、民联合援救组织三百万人,在夜以继日地拼命做最后的努力。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援救的成功率,眼看着不断下降,救援队和难民的牺牲数字,也残酷地在实实在在上升。救援组织中,还开始出现了有人因过度劳累,而倒下死亡的情况。——火山灰从早到晚都飘落着,它掩埋了街道、田地和高山,侵入到屋里的地面和桌子上,最后甚至灌进了卧具、餐具及人们的口中。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喷出的烟雾和飘浮着的灰尘,阴沉地散发着硫磺味儿。救援人员在小小的不间断的、偶尔还非常激烈地振动着的大地上,东奔西跑,时而对通话机喊叫,时而又与同事互相吼叫。他们倾听群众的哀诉、感叹、责骂、惨叫;他们在日渐扩大的牺牲、接连出现的混乱起来的指令、不断发生的计划变更中忍受煎熬;不洗澡,没法刮胡子,有时甚至顾不上吃饭喝水;他们一天睡两三个小时。而且,那也几乎都只是在摇晃的交通工具上、硬邦邦的椅子上,或者在到处是石子的大地上,打个盹儿而已。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援救委的全体成员逐渐筋疲力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在挑战一种完全不可能的事。在狂暴而巨大的自然力量和不知所措的混乱之中,无论做什么,无论如何努力,结果也可能都是徒劳的。最终,他们自己也会合那些遗留在四处的人们一道,被火山灰埋葬,被昏暗凶暴的海洋吞噬。队员们的心中,充满了这种悲哀和绝望的情绪……
在茨城县水户市,西以北海拔二百米左右的朝房山东麓,有个名字很怪的地方叫木叶下。当片冈和二三十人一起等待营救船的到来时,一直有一股莫名的悲哀在他的心里涌动。水户市已被水完全淹没,铅色的海水将各处丘陵的山脊变成了海角,白色的海浪在直接吞噬着树林的枝叶。在遭到鹿岛滩地震和海啸的袭击后,水户市中心地带生存下来的市民,全部逃到背后的山上去了。片冈他们和这些在这里一筹莫展的人,偶然相遇了。那珂川上游和鬼怒川上游在市贝—带与海面连接,筑波山地已完全变成了岛屿。
片冈他们一行三人,并不是为了救援到这里来的。东海村的核发电站、研究所以及核燃料公用公司——已经沉没到海面几十米以下了——那一带,虽然在沉入海底前,是用几万吨的水泥将其密封后才废弃的,但不知是反应炉还是燃料再处理装置发生了泄漏。有情报报告,似乎有高放射的核分裂生成物,即有相当于核燃料“灰”一类的东西,流出并污染了海水,于是他们便乘坐在附近巡逻的P2J来这里调查。会器械潜水的片冈,和其他乘务员一起从飞机上下来,坐上橡皮筏加入了调查。污染似乎并不严重,并没有大量的泄漏,只是残留在管道或某处的东西在下沉后融入了海水中。可是,他们在结束调查坐上橡皮筏子时,遇到了海啸。
待在海面上的P2J机组人员,很快发现海啸要来,正准备要暂时离开水域时,谁知道过度使用的左发动机,不幸出现了故障。飞机停止运转只是在水面上打转。在挣扎的过程中,飞机受到侧面海浪的冲击而倾覆了。片冈乘坐的橡皮筏,也像在冲浪一样,在海啸的浪峰上被冲到了好几里外的内陆,直到被卡在没入水中的森林树梢上,才终于停了下来。这时候,一名队员被冲来的浪头卷走了。幸存下来的他们,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在黄昏时分才勉强走到附近的陆地,也就是朝房山的山麓。
正在木叶下这个地方休息的疲惫不堪的难民们,看到片冈一行的身影,还以为是救援队员来了,全都欢呼着跑了过来。——然而,当得知这一行人是遇难到了这里时,他们非常沮丧,脸上表现出来的绝望更加强烈了。
“你们有通信电话吗?”一个六十出头的木讷老人,像是难民的领头人,他带着求助依赖的眼神这样问道,“我们一直烧着火,在用烽火发信号……也许是因为火山灰的关系很难看清吧,一直没有飞机发现我们。”
“通信电话倒是有……不过快没电了,被撞了好几次,又被泡水了……”片冈无力地坐在岩石上,耷拉着肩膀说,“反正我尽力试一试吧。”
“拜托了。我在这里求你们啦……”一位老太太,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淌着泪水,合掌向片冈他们拜了一拜,“我们已经这样在山上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小孩生病了,救救他吧。老头老太婆怎么样都没关系,想办法救救年轻人和妇女儿童吧……”
“别提太过分的要求……”领头人似的老人,拍拍老太太的肩膀说,“他们也遭遇了今天早上的海啸,已经很累了……”
“试着呼叫一下……”片冈回头对旁边的同事说,“能接通吗?”
“很难说,从早上开关一直打开着,可能电池消耗得差不多了。”那位同事一边拿起便携式通信电话,一边这样说,“在近海有船只吗?”
“不知道。今天早上在空中看到下面有一两艘,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另外一人说,“就算收到了呼救信号,船和飞机也不会直接来的。绕道来这里要很长的时间……而且……这个地方,从四五天前就结束了救援,应该已经成封锁地区了。”
“翻过山,到山那边去不行吗?”摆弄着通信电话的同伴说道,“那边的话,船只和直升机还有可能来。”
“就算要到那边去,现在立刻行动也不大可能。”片冈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不少妇女儿童夹杂其中。他们疲惫不堪一声不响地坐在路边,婴儿有气无力的哭声传了过来,“我们恐怕也走不动了吧。不管怎么说,先用呼救频率呼叫一下,试试看吧。”
“咚咚咚”的声音,不断地从西北方向传来,山坡也猛烈地摇晃着。也许是那须火山带的男体山和释迦之岳喷火的声音吧,片冈有些恍惚地这样想。在这里,细细的火山灰也不停地降落下来,头上肩上都落满了灰。每隔两三分钟,就会发生一次轻度地震。大地在微微晃动,可是大家连脸都不抬一下。
“道路被坍塌下来的悬崖堵住了,我们在晚上摸黑往前赶的途中,村里的女人和孩子迷路,走进了山里……”老人皱着被阳光晒黑的脸,低声这样说道,“哎呀,当时可把大家给急坏了。原来他们走错了路,进了鸡足山。我们找他们花了好多时间,指定的上船地点沉到了水里……我们在四周转悠到处找寻,可已经没有人了。好在各村和町的人都是带着粮食和铺盖卷逃出来的,吃的东西没有问题,也没睡在地上。总之,连山的对岸,也差不多都被水淹没了。”
老人指了一下眼底下的海水,激起的泡沫上面,浮着许多灰和小石子。
“这边又担心海啸……今天早上的海啸,瞧,都到那里了。海啸停了以后,水面还在慢慢上涨。我待在这里才两天,它就升高了两米左右。”
“这一带正不断往下沉。”片冈回答道,“而且,整个八沟山地,已从北关东山地原来的基础上,往东移动了十八到二十公里……”
“那么,筑波山会沉入鹿岛滩吗?”
是的……片冈在口中这样低语道,而且还会沉入日本海沟。
一直在摆弄便携式通信电话的同事,反复在试着呼叫,他突然咂嘴说:“不行!电源越来越弱,用来装备用电池的箱子又被水冲走了……”
“还有几个手电筒用的干电池……”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在背后说道,“不能用吗?”
片冈说:“试试看吧,要是这个不行,就到附近还没沉到水里的杂货店找找,说不定会有。”
那个老人说:“不用到那儿去。从这里退回去两公里的地方,好像有自卫队的卡车扔在那里,那个蓄电池不能用吗?”
“嗯,也许电池已经被取出了吧?”
“可以试试……”片冈勉强拖着像铅一样沉重而无力的身体,“在哪儿?”
“等一下,我找人带你去……”老人回头看着蹲在离片冈他们稍微有一段距离的人们,“天黑了,可别迷了路。在路边山谷里一个奇怪的地方,不太好找。”
时间还不到晚上七点,可周围已开始变暗了。西边的天空被厚重的火山烟和灰笼罩着,所以天黑的时间,和通常的8月份不一样,要早许多。火山烟就像墨汁流过一样遮住了上空,在东方的水平线上方,很难得地出现了细小的一片褪色的蓝天。如果彻底天黑了的话,不断爆发的火山的火焰,应该能够在西边的空中微弱地反射过来。山上冰凉的风开始呼呼地吹过。这个夏天,人们没能在天上看到发出耀眼光芒的盛夏的太阳,只是透过茶灰色的天空,望见了一个血一样鲜红的若隐若现的圆盘。尽管偶尔可以看到月亮,但几乎都是接近茶色的,而星星却始终没能在视野里出现。气温要比常年低六摄氏度左右的冷夏,像死亡的阴影一样,偷偷地来到了厚厚地覆盖在日本列岛上的火山灰云层中。被吹到平流层附近的几万吨细碎的灰粒,不久便会在北半球的上空盘旋洒落,两三年后,全世界将会遭遇冷夏和粮食歉收吧。
也许是不放心别人去,老人下了决心似的站了起来。
“船!”
就在这时候,那边响起一声近乎狂叫的喊声。
片冈忘记了全身的疼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往海上望去。他发现黑色的船桥和桅杆,滑过水平线上残留的白光,在意外靠近这里的地方移动。不知为什么,它既没有亮船舷灯,也没有悬挂照明灯。
“喂……”人们站起来,挥着手,齐声喊叫着,“我们在这儿,救救我们……”
片冈叫道:“快点火!然后,留下两个光最强的手电筒,其余的全借给我们。”
老人大声嚷着什么,中年男子飞快地朝人群所在的地方奔去。周围响起了折断顺手抓到的树枝的声音,以及投扔可燃物品的声音。
“把能使用的干电池都利用起来。”片冈一个接一个地试着集中起来的手电筒,同时一边把亮度最强的扔给拿通信电话的同事,“用这个来发呼救信号,没问题,只有四五公里的距离。”
那位同事借着另一束光亮,用带插座的软线把还装在手电筒里的干电池,与通信电话联接起来了。他打开开关,刚一转动调音键,便叫了起来。
“糟糕,对方正在通话。”
片冈说:“硬插进去。是自卫队吗?”
“不,好像是美国的船。”
这时候,比这里的通信信号更强的声音,从通信电话里传了出来。
“喂,”操作通信电话的男子抬起头来,“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出现了非常强的电波。”
“也就是说,在这儿附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吗?”片冈不由得环顾了一下已经变得漆黑的周围,“里面在说什么?”
“不知道。有时虽然夹着英语,但全是用英语编成的暗语在对话……”
“别管它,硬插进去。”
“我在努力,可是还没有回音。”
在背后,鲜红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背对着火焰,男女老少挥着手拼命地叫喊着。
“没有反应啊。”用光发出呼救信号的男子说,“为什么那条船要灯火管制呢?”
“片冈……”负责通信电话的男子仰起脸,“在陆地和船之间,还有另外一处也在发出电波,他们进行的是二元通话。”
片冈急忙向黑暗的海面仔细望过去。在快要融入黑暗中的海面,船影与岸上之间,能隐隐地看见白色的浪头。那些白色波浪,拖着尾巴慢慢朝这边靠近。这时,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从因山的起伏而反射过来的声音来判断,是三个发动机的声音。在弯曲的山路的对面,像前灯一样的光亮在山里若隐若现地移动着。
“大家注意!”片冈叫道,“快点!登陆艇,马上就要到岸边了!”
“他们通信断了……”那位同事离开了通信电话,小声说道,“它根本不理睬我们……”
要在黑暗中寻找登陆艇的登陆地点,费了不少周折。但是,以一公里外水边的汽车前灯集中的地方为目标,被岩石和树枝弄伤了身体,顺着斜坡滑下去,大家最终还是到达了登陆艇的靠岸地点。那里是一片小块的田地,是用石头堆积在山的斜坡上垒成的,海水已经涨到石墙边儿了。——小型的LC登陆艇,接近岸边后正在放下跳板。三辆大型的美军卡车,尾部对着登陆艇停在那里。他们使用跳板,卸下了好几个套着帆布看上去很结实的箱子,然后又用木板和木棒,把箱子装进登陆艇。
“站住!”
黑暗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两支枪对准了片冈。
“请带上我们!有女人和孩子!”片冈举起手,用英语喊道。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军官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很困惑的表情。
“是一般老百姓吗?”
“我们三个人不是,是救援队观测组的队员。但其他人是老百姓……”
“这一地区已经援助完毕,应该被封锁了……我们所得到的情报是这样的。”
“他们因为迷路,错过了逃离的时机。”
“有多少人?”
“二三十人。”
士兵们听到这边的对话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长官回头看见吼道:
“快点。”
那军官把头盔往上推了推,用带着同情但却很冷淡的口气说:
“我很同情你们。但我们是为了最高上级部门下达的绝密特殊任务,而冒着危险来到这里的。——援救不是我们的任务。”
“你们对那些母亲、儿童和老人见死不救吗?他们已经在这山里流浪了十多天了。”
“很遗憾,我没有办法。即便愿意带他们走,那条船非常小,也装不了。装上货物后,我们也只能勉强坐上去。”
“我不知道那是些怎样重要的东西,但它能换取人的生命吗?”
“真的深表同情。可我是军人,任务要求我要严格执行命令。现在这样和你们讲话,其实已经违反命令了。不能让你们上船……东西装完后,船马上就出发。”
“那么,至少请和你们的上司联系一下,呼叫他们马上来救援!”片冈几乎是哀求似的说道,“这一地区一天沉降三米多,而且每天都在加速。海水离最高处,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了。如果发生海啸,那就太危险了。”
“没征求上司的意见,我也不能向你许诺什么。到安全地域为止,通信被封锁了……”
“妈的!见鬼!”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片冈的同事,用日语嚷道。
“你们……这样还是人吗!”
“等等,斯科特中尉……”
从卡车的背后,出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物。他用不太纯正的英语说道。
“要是留下一个货箱,可以坐几个人?”
“那……不行。”红脸中尉表情生硬地叫道,“这是违反命令的。”
“你认为命令到底是从哪里发出的呢?这项工作的责任,最终由我承担。你回答,能坐几个人?”
“五六个人……”
“那就只上妇女和儿童。”
“最多八九个人,再多不行。”
“那样的话……我很难办。”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给我纸和笔……”
那位身材矮小的人物,拿到纸和笔后马上飞快地写了起来,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有几个妇女和孩子?”那位人物,依然用带口音的英语询问片冈。
“六个女的,三个孩子……”
“派一个男人跟着一道走,最好是懂英语的,哪怕会一点点也行。”
“剩下的货物……您打算怎么办?”
“我负责想办法。把倒数第二个箱子留下,里面装的东西我最清楚……”
“快点!”中尉对士兵吼道,“你们也抓紧点吧,超过时间了。”
片冈他们把那些一个劲儿放声大哭的妇女,推进了船艇。她们正在和自己的丈夫道别。
“不要紧的!你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快上船。剩下的事由我负责。”那位身材矮小的人物,突然用日语说道。
片冈吃惊地回过头去看那位人物,可他的脸在暗处没能看清。一个踏上跳板的年轻女子,抱着婴儿喊着:“我不上去!我要留下来!我不要和丈夫分开。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智子!”被留下的男人群里,传来了一声近乎哭声的喊叫,“智子!智子!”
穿军服的小个子人物,拦住了要跑过去的男人:“没关系!一定还会在美国重逢的。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再见面的……”
跳板被收上去,在越来越响的马达声中,传来了妇女们的哭声和喊叫声。——留在陆地上的男人们,喊叫着自己妻子和孩子名字。然而,那艘船发出响亮的声音往黑暗中后退而去,很快从排列在田地上的卡车前的灯光里消失了。
马达的嗡嗡声在黑暗中远去,剩下的只有卡车的灯光,幽暗地照着击打海岸的波浪。夜晚吹过岸边的风声,突然变得很清晰。这一切,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被留下的男人们,一直茫然地站在田地里。
没被运走而被留下的箱子旁的小个子人物,慢慢地摘下头盔回头望着大家。
“你……”片冈一看到他的脸,不由得大叫了起来。
“我们居然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见面了……”邦枝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虽然国家的官僚,为了国家有时候不得不变得无情。但这种场合,我却很难做到,真没出息。原来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因地震去世了,我代理了一个月左右……”
“你就一直跟着这些货箱吗?”
“从筑波把它们运到水户,在水户下沉之前,又运到这山里……”邦枝非常疲惫地打了一个强忍回去的哈欠,慢慢地小声说道,“一项很奇怪的任务。本来还以为要去美国,和老婆团聚的……”
“货箱里是什么?”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恐怕从我的嘴里,一生都不能说出来吧……就这么回事。当官这玩意儿……”邦枝呆呆地盯着拿在手里的头盔,这样说道。
说完,他把有神的目光,转向围着箱子站在那边的男人们。
“我真想把那些箱子全卸下来,让你们都能坐上去。可是,我不能做到那种程度。请你们理解。我并不是不为你们考虑。但是,我所处的身份,必须为已经逃到国外,而且这以后不得不在海外生存下去的几千万同胞的将来着想。那些箱子,关乎到那些人的未来。而且……”说到这里,邦枝用无力的动作,慢腾腾地爬上了卡车的驾驶室,“我们也并不是就没有希望了。我悄悄要求驾驶员,把供野战使用的强力通信电话留下来了……”
周边的田地又轰响着晃**起来。人们带着疲惫的神情,爬上了邦枝发动了马达的卡车的驾驶室和车厢。
8月中旬,在南方海上马里亚纳群岛附近发生了超大型台风。其中心气压达到九百一十百帕。它时时刻刻地往北逼近,正不断接近已下沉了一半多的日本列岛。接着,第二次、第三次大型台风,也已在海上生成。听到台风接近的消息,各国救援舰艇,很多都离开日本国土而去避难了,其中有的船舰一去就再没返回。
因为火山大喷发而带来的热对流,日本近海的气象状况,和往年的夏天完全不同。如果台风直接袭击到日本本土的话,日本将会在火、水和地壳变动的情况下,再受到“风”的打击。
8月以后,D—1撤离了陆地,转移到了海上自卫队拥有的最大护卫舰——四千七百吨的“春菜号”上。中田和幸长,依然埋头在情报之中,过着不眠不休熬红双眼的日子。他们甚至连“春菜号”为了躲避台风,正以全速离开本土往东方海上行驶都不知道。
皇室成员于5月秘密转移到了瑞士,日本政府机构也于7月,在巴黎购置了临时住所。
撤离计划委更名为救援对策总部,搬迁到了火奴鲁鲁岛上。“日本国”的大部分中枢机构,都已经离开了那个非常熟悉的远东一角而转移到——或者说散乱地分散到——逐渐沉没的列岛之外。在那里,还没有形成新“统筹管理”的任何征兆。但在六千五百万人的海外避难处,生活却已开始出现问题。在由露天帐篷搭成的难民营、临时木板房,以及与拘留所没什么分别的刚挖出来的营房里,正慢慢开始出现吃饭、行动自由及其他一些问题。
那些人几乎是只穿着身上的衣服逃出来的。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依然很庆幸,自己能在“不振动的大地”“不下沉的干燥陆地”上落脚,而终于放下心来。在这些人的身后,还有近三千万人留在日本。在最后的痛苦中狂暴地挣扎的许多岛屿上,他们还在等待着援救之手的到来。——6月和7月中救出的人,达四百五十万人,终于快要接近七千万人的总数了。可是,在同一期间,被判明死亡或者说确定其死亡事实的人数,却在三百万以上。其中,也有因极度绝望或受到打击,而精神失常以至于自杀身亡的人。
在剩下来的两千万人里,也包括许多把被救出的机会让给他人,自己主动留下来的人。其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占多数。在这些日本老人里,有不少人半夜留下张字条,便独自离开家人从集结地失踪了。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有的说自己已经活得够长了,要把未来寄托给青壮年;有的说自己不愿成为累赘;有的说因为自己不愿离开日本;有的说要永远失去如此美丽和熟悉亲切的国土,自己已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而且,这些老人中,以男性居多。
一个在这些老人里,也算特别高龄的老人,在府中街上一所豪宅的房间里躺着。豪宅的周围树木繁茂,而屋顶则被发红的灰厚厚地覆盖着。钢筋水泥建成的结实的府邸,经历了多次地震,却依然几乎全部保存完好。可是,镀金的走廊、室内以及所用的被褥上都撒满了不断飘进来的尘埃。从缝隙钻进来的灰,像给死去的人上妆一样,甚至在布满皱纹变得如骷髅般的老人的脸上,也抹上了薄薄的一层。
“是吗……”老人口中含混不清地说,“邦枝这个笨蛋……卸下一个箱子,而把妇女儿童难民装上了船吗……”
老人的嗓子发出了“嗬嗬”的响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咳嗽。
“那么……他本人怎么样?跟着那些箱子吗?”
“不……”端坐在老人旁边的光头壮年男子,把眼睛转到了长长的英文电报上。
“上面说他留在那里了……”老人干瘪的嘴唇,咕哝地动了动。他黯淡的眸子里,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傻瓜……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没个人样……”老人似乎并不怎么生气地小声说道,“那么……上面是否有写他留下了哪只箱子呢?”
“有……说邦枝自己指定了箱子B……”
枕头边传来了“哈哈”的奇怪声音。壮年男子吃惊地抬起头,发现老人没牙的嘴,大大地张开着,他正喜笑颜开地滑稽地笑着。
老人喘着气说:“他原来知道啊……那家伙可够鬼的。可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呢?那家伙自己是没有这样的鉴定眼光的,一定是在那里发现的……照这样的话,那家伙肯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你明白吗?吉村……”
“什么?”
“箱子B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假的……是我……干的。在很久以前……谁都不知道……我早该……对波士顿美术馆奥肯内尔这家伙,敲他竹杠的……算了……见到奥肯内尔的话,向他问好。就说老人最后的恶作剧……因为有一个嗅觉灵敏的部下而泡汤了……对啦,迎接的来了吗?”
“是的,据说在降了这么多火山灰的情况下,直升机的引擎里会吸进烟灰,很危险的。所以来的是大型吉普车。快到调布的时候,还要用水陆两用车……”
“好……你们走吧……花枝在干什么?”
“应该已准备好了吧……”
“早点带她走……”
叫吉村的壮年男子,踩着榻榻米地板匆忙地跑出了屋子,正好遇上躲在拉门后的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
“怎么啦……”老人动了动眼睛,望了一下女孩,“你打算这身打扮,去坐吉普车吗?”
女孩身穿传统染色的深紫色和服,系着印有古朴的牵牛花图案的绫罗腰带。女孩心绪复杂地,注视着躺在那里的老人。突然,她优雅地踮着穿着布袜子的脚尖,走近老人身边,跪下来,俯下肩膀用手蒙住了脸。
女孩蒙着脸,用颤抖着的声音激动地说:“我……不走,我就这样……一直待在您身边……”
“不行……”老人不假思索地摇头,“你……还年轻……不能让你和我这样的老头子一起死……”
“不!不,……我……如果要离开您的话,还不如……”
“说什么话……”老人严厉地说,“到了这种时候,还这么不懂事,我可没这样教过你……你呀……到那个国家以后……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要求你做这样那样的,只要你活下去……能活得久,就比什么都强。有了喜欢的男人,就嫁给他。就像我说过好多次的那样,生活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不过,花枝…… 我要给你说,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女孩后来干脆趴到在榻榻米的地板上,她瘦削的肩头**着,发出了呜咽声。看到壮年男子再次在门口探出头,老人强硬地说:
“给她拿件换的衣服来。不是喇叭裤……那个叫……牛仔裤什么的,那个好。”然后老人轻轻地咳了起来,“……净给我找麻烦……”
“轰”的一声,剧烈的地鸣传来,房间晃动起来,犹如转动的磨盘一般,吉村几乎摔倒。房间的拉门倒了下来,被掀起来的灰尘,在满屋飞扬。空****的房间里,回响着什么东西重重掉下去的声音。钢筋建成的房屋“咯吱咯吱”地可怕地响着,院子里传来了盆栽假石山倒塌的声音。
“快点……”老人说,“道路要不通了……”
吉村蹒跚着离开了还在摇晃并发出声音的屋子,老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花枝……”
“……”
女孩抬起了被泪水打湿的脸。
“能给我看看吗?”
——女孩白白的脖子动了动,吸了口气。停顿了一小会儿后,女孩突然站了起来,她将衣带松开,和服从肩上滑落了下去。细微的衣服摩擦声响过后,在有些昏暗的荒凉的室内,一个发育得很好的、溜肩膀、身体的各处都柔和地透出丰满的圆润和轮廓的雪白**,艳丽地伫立在那里。
老人轻轻地向女孩的**投去一瞥后,便闭上了眼睛。“这是日本的……女人啊……”老人小声叹息道,“花枝……生儿育女……”
“说什么?”
“你一定要生儿育女。以你的身体,一定能生出又大又健康的婴儿……找一个好男人……不是日本人也行……找到好男人了……就生一大群儿女……”
拿着衣服回来的吉村,看到姑娘的**后,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看见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带她走……”
吉村从女孩的背后为她披上雨衣,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吉村……花枝就拜托给你啦。”
“是的……”壮年男子静静地跪坐到榻榻米上,恭敬地鞠了一躬,“会长……再会了……”
“好了……”老人又闭上了眼睛,“快去吧……”
脚步声和呜咽声远去后,过了一阵,外面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那个声音,也渐渐远去了。山的模样已完全改变了,关东山地不断发出喷火的轰隆声,以及随着大地的不断摇晃而产生的房屋的“嘎吱”声,房子垮掉的声音,充满了四周。在房屋对面,飞过空中的飒飒的声音越来越响,过了一会儿,从庭园通过窗户已脱落的走廊边,一团风一下子吹了进来。风吹散了屋里堆积的灰,然后又让带进来的灰,重新积在了周围。
走廊边一个影子闪了进来,老人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睛。
“是田所吗?”
老人嘶哑的声音问道。
“好像台风已经接近了……”走廊边的影子,轻轻地拍打了一下顺手拿过来的布坐垫上的灰,把它放在过道上坐了下来。“花枝他们,应该还来得及吧……”
“你……到底还是没走啊……”老人又闭上了眼,痛苦地咳嗽着,“我估计你也许会这样……”
田所博士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了,脸颊黑瘦得像被削去了一片一样,眼圈发黑,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一二十岁似的。甚至连他那结实而宽阔的肩膀,也几乎能看见骨头。他有些秃顶的头上,周边的头发,变得白白的,但并不是因为沾上了火山灰。这位学者的风貌,已经被彻底地改变了,幸长他们如果看到了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田所博士背向屋里说:“如果有能开动的吉普的话……我本想爬上山去看看的……”
老人眼睛一睁一闭地说:“到了这种地步,恐怕爬不了啦…… 快要沉了……吧?还有多久……”
“两个月左右吧……”田所博士轻轻地擦了一下眼。好像并不是进了灰,擦过后还是有几行泪水,清晰地淌在他增加了许多皱纹的脸上。“人能够生存的时间……已经只剩下半个月或三个星期了……”
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稍稍提高了声音说:“田所……你多大年纪?”
“六十……五岁……”博士说,淌着泪的脸微笑了一下,“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在大学里教书的话,今年正好该退休,搞一次最后纪念授课仪式,然后就 ……”
老人低声说:“六十五吗?还年轻嘛……你为什么要选择死呢……”
田所博士低着头小声说:“不知道。太伤心了……也许是…… 因为伤心吧。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可做人却还是很孩子气……”
“因为伤心……嗯……”
田所博士突然感情激动地大声说:“我本来是打算沉默不语的,当发现那个的时候……而且,很早以前,学术界就已经对我敬而远之了……最初也只是在我的直觉中看到了它。对啦,第一次在宾馆见到您时,您曾问到过,对一个自然科学者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当时,我曾回答说是感觉。当我的直觉看见了那个时,我当然感觉到了全身都被冻僵了似的恐怖。但我又想:这件事反正无论告诉谁,我都没法证明。也肯定不可能让对方马上理解……所以
,还是把这件事,藏在我自己的心里吧……”
“可终究会被知道的呀……”
“但是,会晚许多。”田所博士的声音,像在忏悔似的颤抖着。“……对策计划的准备……最糟的是,因为对这场变故的认识晚了,所有的准备都晚了一年以上……不,应该是晚了两年左右吧……在当今的学术体系中,就算已经祸到临头了,还是会因存在对立意见而争论不休。因为科学这种东西,光凭直觉是得不到承认的,需要证明。需要由许多的语言、表格、数式、图表等所充实的文章资料。仅仅是在敞开的心灵上所反映出来的异常现象,谁都不会理睬。何况我……又被学术界所厌恶……”
“如果晚了……那又怎么样?”老人饶有兴趣地问道,“牺牲将会是现在的两三倍吗?准备……如果利用商社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着手安排,拖延两年的话,恐怕就不能这样安排周密地救出大量日本人了吧。所以……你才忍受着一切……最后甚至不惜背上疯狂天才的骂名……而为大家粉身碎骨的吧……”
“那……倒也是……可是……本来……”田所博士的声音沉重地堵在喉咙处,“本来……我是想把那些我的直觉……我所看到的……以及,为了证实确认它们,而拼命收集的情报和观测结果……给藏起来的……那样的话……就能够延后……让更多的人和日本……这个岛屿一道……一道灭亡……”
老人没说话,只听到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很可笑吧。说实话……我本来想对所有的日本人,这样呼吁的:诸位,日本——我们的这个岛屿、我们的国土——就要被破坏沉没而灭亡了。所有日本人,都与我们所热爱的这个岛一起灭亡吧……我现在有时候都还在想,要是这样做了就好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想到……逃往海外的日本人……今后将要过辛酸的生活就……”
这时,一阵狂风,又猛烈地横扫过庭院。
——细细的灰洒落在田所博士的脸上,他的脸一半都被染白了。风又带来了冷冷的湿气。
——也许是因为心理作用吧,似乎能感觉到马上就要蔓延到附近的海水气息。
“田所……你是单身吗?”老人一边咳嗽,一边这样问道。
“是……”
“难怪。那我懂了。你……是恋着日本列岛的吧……”
“的确如此。”田所博士好像很高兴终于说出了这件事,而使劲地点了点头,“是的……不只是爱慕,而是深深地迷恋……”
“在你无限热爱的‘恋人’的身体里,发现了不治之症的征候……所以,悲伤之余……”
“是的……”突然田所博士捂住脸,哭出声来。“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从发现那个的时刻开始……就已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岛国灭亡时,和它同归于尽……”
“就是一起殉情吧……”老人的喉中,发出了一点哼哼的声音。不是咳嗽,倒像是老人觉得自己说的话可笑,而在笑着,“日本人……真是奇怪的民族……”
“可是,曾经有一阵子脑子发热……觉得日本人一定都能理解,就想号召大家……”田所博士抽了一下鼻子低声说,“不过…… 最终还是觉得,没必要让那么多人和自己所钟情的恋人一起殉情……”
“你不会是想一个人独占吧?要是你号召的话,也许会出乎意料地,有许多人都愿意这样做呢……”
“我想应该能得到理解的……”田所博士将满是泪水的脸,向灰色的天空仰望,“日本人……并不仅仅是,从某处移居到这个岛上来的民族。后来再来到这里的人,不久后也会被同化……日本人,并不只是由人而构成的日本人,日本人……和这四个岛、这里的自然、这里的山河、这里的森林草木生物、村庄以及前人所留下来的古迹是不可分的。日本人和富士山、日本阿尔卑斯山、利根川、足摺岬是不可分的。这个精致的自然……岛屿……如果被破坏消失了的话……日本人就已经不再是日本人了……”
“咚!”什么地方,又响起了爆炸声。过了一口气工夫,雷鸣般的炸裂声,在天空中回响,似乎是哪里又发生了地块断裂。
“我……自认为并不是太偏执狭隘的人……”田所博士继续说道,“世界上我没去过的地方,只有南极的内地。年轻的时候,我周游了天南海北的山川、大陆,观察了那里的土地和自然。当在地面上再也找不到地方可看之后,我又遍游了海底。当然也看到了许多国家和那些国家的生活……那都是作为一种被特定的自然环绕,被承载于特定地块上的东西来观赏的。怎么说呢,我确实喜欢地球。走过了千山万水之后,我陷入了对日本列岛的恋情。可能这里面,也存在着对自己所出生的土地的偏心吧。可是,孕育出无论是气候还是地形都这样富于变化、如此精致的自然,在上面生存的人们,又经历了如此幸运的历史。这样的岛屿,恐怕在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对日本列岛的迷恋,对我来说,和迷恋最具有日本韵味的日本女性,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一生都迷恋着的女人如果死了的话……我已经……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想再找后妻或去爱别的女人……无论如何……在这个岛屿灭亡时……我得陪伴在她身旁……如果我都不一直陪伴到最后的最后……到底还有谁会守护着她呢?……应该不会再有,像我这样专一,如我这样痴爱着这个岛屿的人了吧。这个岛消失的时候,如果不是我陪在这里……还有谁呢……”
后面的话,被他的抽泣声淹没了。
老人的咳嗽,一阵子变得很激烈,过了一会儿止住后,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日本人……是一个年轻的民族……”老人喘了口气,“你说自己孩子气,……其实所有的日本人,到现在为止都是幸福的幼儿。在两千年的岁月里,被这四个既温暖又慈祥的岛屿所环抱……到外面去遭到了什么痛苦的事后,又逃回这四个岛上……和孩子在外面打输了架,扑回到妈妈怀里没什么两样……于是……就有了像你这样的、迷恋母亲般迷恋这个岛国的人。可是……母亲是免不了要死去的。”
老人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转动着眼睛。
“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明治三十一年,磐梯山喷火时,我同时失去了父母……当然在户口上没有记录……我那时候七岁。那时有个女人把我这个孤儿领到身边,像亲生母亲、像亲姐姐一样仁慈地养大了我。她年轻,非常温柔,特别有日本女人味儿。可是……那个女人又在明治二十七年的庄内大地震中死去了。很奇怪,我和地震、火山喷发等总是扯上关系……她受了重伤……被抬到好像是寺庙的正殿之类的什么地方……我趴在满身鲜血的那个女人身上哭啊哭啊……那时候我真的想,要是她死了的话,我就一起去死。临终时,她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在快要断气时,对我说:‘要活下去。不管有多难都要活下去。一定要长大成人……’那个女人死后,我趴在她的尸体上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田所博士一直低着头听着老人的话,就像一个徒弟在聆听师父说话。
“日本人啊……以后可要吃苦了喽……只要这四个岛屿还存在……便还有可以回的‘家’,有故乡,还不断有弟妹出生,还有像曾经呵护过我一样地宠着我们、养育着我们的母亲……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一直拥有这么幸福温暖的家园的民族并不多。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不得不长期过着流亡的生活,饱尝辛酸,失去故乡家园的民族太多了。你不一样……没办法,因为你是那么迷恋这位母亲。可是活着逃出去的为数众多的日本人,这以后将会面临着考验。家沉没了,桥被烧了……他们已经没有了可回去的岛屿,必须渡过汹涌的波涛逃到外面的世界……这也许是日本民族,别无选择地必须长成大人的一个机会吧……这以后,失去了可以返回的家园的日本民族,要面对世界上其他长年累月吃尽苦头经历了千山万水的民族,或者什么都不懂的蒙昧民族……日本民族是否会被外面的世界吞没,以至于实质性地消失呢?﹙当然这样的话也没关系……﹚还是,会向着未来孕育出一个真正全新的‘成人民族’呢?日本民族的血液、语言、风俗和习惯,会留存下来的,肯定还会在什么地方建立一个小小的‘国家’吧……或者,它是否会变成一个被辛酸击垮、抱住过去的辉煌不放、沉溺于回忆的哀伤里、感叹自己的不幸,而只把抱怨和诅咒留给下一代的无耻的民族呢?这都在于今后怎么做……这样看啦,田所,你守候自己所迷恋的女性到最后,当然也很好……不过,还是要为从燃烧的家里逃出去的弟弟妹妹们的未来祝福吧。他们可能谁都不知道,大概在将来也不会察觉吧。可是田所,是你救了他们几千万人……我……承认这一点……我知道……这就够了……”
“嗯……”田所博士点了点头,“我明白……”
“好啊……”老人舒了口气,“你能明白……那就太好啦……仔细想来……你……是我最后的牵挂……说实话,真不想让你……带着那种心情……去死……这才是我丢不下的事……刚才听了你的话,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日本人……对我来说,真有些弄不懂的地方……”
“为什么?”
老人的话有些奇怪,田所博士就随口问了一句。
忽然,老人短短地出了口气。过了一小会儿,老人小声说:
“我,并不是纯粹的日本人……”喘了口气后,老人又说,“我父亲……是清朝的和尚……”
田所博士吃惊地回过头。他想问问老人,看着老人,等着老人的下一句话,而老人却再也不说话了。
“渡先生……”
田所博士猛醒过来,他这么喊了一声,跑到了走廊边。他跪到老人的枕边,仔细看着老人的脸,把花枝脱下来扔在旁边的深紫色和服轻轻地盖到他脸上。为了不让越来越强的风吹走,他到院子里,捡了两块石头,压在飘动着的和服衣袖上面。
然后,他坐到老人尸体的枕边,孤独地抱着双臂。
就像要压倒风声一样,尖厉的轰鸣声又在四周弥漫开来,大地开始猛烈地摇晃。钢筋混凝土房屋,发出横梁断裂的声音。
9月份是劫难最后的一幕。
——9月下旬,由于救援队的四组人员在火山爆发中死亡,救出最后几百人的水陆两栖舰受到台风的袭击而沉没,在台风的间隙还依然疯狂进行的救援活动,终于完全终止了。
四国已经往南移动了一百公里,完全沉入了水面。九州分裂出来的南端,也同样往西南偏南移动了几十公里,被水淹没了。中九州的阿苏山和云仙山的一部分,虽然还露在水面上,却在不断地喷发。在西部日本,琵琶湖一带,像龙的头被砍掉了一样,东端向南、西端向北旋转式地移动着,被切割成碎片后还在继续下沉。东北的北上山地,也已经滑到了海面几百米以下,奥羽山脉四分五裂并在持续地爆炸。据说,北海道大概只剩下大雪山,还露在海面上了。
日本列岛临终前最后的故事,在谁也已经不能接近的中部山岭、关东山脉继续着。——或许是由于移动的能量,为地下不断地提供热能的缘故,在这里,海水侵入已经破碎的山中,并反复发生爆炸。山被炸成粉末,四处飞溅,大陆斜坡整体地不断向海底移去。
与此相反,有一阵子,日本海沿岸的地方,则发生了某种程度的隆升。然而,它就像转动着要沉入海中的船,在即将沉没前另一边船舷会被高高地推出水面一样,盲目巨人的力量,正在把这边船舷使劲儿地往深海里推下去。
“春菜号”的军官室,几乎全部改装成了D—1的房间。在波涛的颠簸和马达的轰鸣中,中田日复一日地不断处理着庞大的数据,可是,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工作要做了。他茫然若失,依然欲罢不能地一会儿翻翻资料,一会儿又去摸摸计算机终端。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做了。各种资料曾经堆积如山,但是现在只需要在报告上面写上“行动计划结束”几个字而已,再也没有来自各地关于撤离计划的新工作了。
猛地回过神来,中田才发现,经由通信卫星与救援总部连接的显示装置上,出现了“END=X、X=09.30、0000J”的字样。
中田双手使劲地搓着油腻的脸,和已经长到胸口的胡子。接着,他拿起烟缸上不知是谁刚抽过两口的香烟,想点火,却四处找不到火柴。
门开了,幸长走了进来。黝黑的脸痩了一大圈,只有眼睛在滴溜溜地转着,他的相貌完全改变了。
幸长惊讶地小声说:“还在干吗?行动计划已在昨晚半夜终止了,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呢?你这人,根本不听别人说的话……”
中田说:“借一下火……那么,日本沉没了吗?”
幸长把打火机递过去,一边说:“刚才电视上转播了观测机的图像。三十分钟前,中部山块发生了最后的大爆炸……还剩下一部分,但由于下沉和移动还在继续……唉,剩下的部分,最终也会沉下去吧……”
“还没完全沉没嘛……定远呢?”中田吐出了烟雾,“是吗?行动计划是在昨天晚上停止的……”
“都已经过去八个小时了……你没事吧?”幸长靠在墙上,双臂抱着肩头说道,“结果有多少人获救呢?”
“不知道。8月下旬的统计结果,还没有出来……”幸长疲倦不堪地不住打着哈欠。
“接下来,电视上要播放联合国秘书长对全世界的呼吁,和日本首相的演说,你去看吗?”
“不感兴趣……”中田说,“听了演说,又能怎么样?”
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后,中田站了起来。
“结束了……结束了,停止行动。不去甲板上看看吗?”
嘴里吹着“看不见雾也不见云”的曲调,中田迈着大步走过了通道。幸长吃惊地跟在他身后。
暴烈的阳光照在甲板上。拼命工作时,常常能在海面上看到的大量的小石子和灰不见了,海的颜色深得几乎变成了黑色。风瑟瑟地吹着,“春菜号”以二十八海里的速度在航行。
天空还是蓝蓝的。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似乎深蓝的天空深处混进了些许白浊。
“好热啊……”在强烈的阳光下,中田因炫目的光而眯缝着眼说,“太阳都升这么高啦,还是早上吧?”
幸长说:“按日本时间的话,我们从十四个小时前,就改变方向了,现在正往夏威夷开去……”
“那么,日本已经没再冒烟了?”
中田用手遮着阳光,往西北方的水平线眺望。在那边堆积着灰色的云团,朦朦胧胧地飘忽不定。中田不知道“春菜号”所在的位置,也就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云团,还是一直笼罩在日本列岛上空的烟雾。
“还没沉啊……”中田又用诙谐的口气,这样说道。
“休息一下吧。”幸长对同事的不严肃态度,皱了皱眉,“你的脑子,好像有毛病了……”
“那么,这就完蛋啦……”中田靠在栏杆上,露出牙这样说道。
“日本列岛……完蛋了。拜拜……给我支烟吧。”
“对,结束了……”幸长边说边把香烟递过去,“我们的工作,也一样……”
中田把烟叼在嘴上却不点着,他注视着飞逝而去的海面,一直都没要火点烟。
“说起工作来……”幸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昨天晚上…… 我梦见小野寺了。我老觉得,他还在什么地方活着……你说呢?”
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后,才听见身边的中田干涩低沉的声音:
“简直……累死啦……”
幸长把视线从水平线收回来,而转眼朝旁边看去。中田高大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栏杆上,香烟从他没精打采地张着的嘴里,滑落了下来,掉在乱蓬蓬的胡须上。
“喂,中田……”
幸长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搭到肩上去扶住他,可中田的身体,已从栏杆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中田就那样躺成“大”字形,开始大声地打起呼噜来。强烈的阳光,从他那大张着的嘴,一直照进咽喉的深处。
“好热!”小野寺觉得自己喊了一声。太热了,空调……不,应该先来杯啤酒。
一睁开眼,昏暗中一张圆而秀气的少女的脸,浮现在自己面前。少女大大的眼睛,正担心地盯着他。
“疼吗?”
少女问道。
“不,只是觉得热。”小野寺的脸上缠满了绷带,只有嘴勉强地动了动,“已经快到亚热带了吗……”
“是啊……”少女眼中带着忧郁说。
“中田、幸长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
小野寺说:“是吗?很快就会有的吧。反正到了塔希提岛后,大家会会合的……塔希提可好啦……虽然比这儿更热……”
少女的脸,从小野寺的视野里消失了。他刚要迷迷糊糊地睡去,却感到有什么凉悠悠的东西,掉在了额头上。
“啊……这个舒服……”小野寺小声地说道,“这下凉快了……”
少女的脸,又出现在了视野里。她那大大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脸凉快后,记忆有些恢复了。火山……喷火……直升机…… 玲子……积雪……地震……坍塌的山……又是喷火……降落下来的灼热的灰和火山渣……熊熊燃烧着的东西……黏稠地从眼睛上面流淌下来的熔岩……
对啦!小野寺好像猛醒过来似的问道:
“日本已经沉没了吗?”
少女说:“不知道……”
“反正……是要沉的……”小野寺自言自语地说,“恐怕已经沉了吧……”
他闭上眼,似乎有什么痛苦的回忆,涌上了心头,只见他眼里滚出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两侧流去。
“晚安……”少女轻轻伸出手擦掉他流到鬓脚的泪水,说,“不睡可不行……”
“我会睡的……”小野寺像孩子一样乖乖地说道,“可是,好热,全身火辣辣的,受不了。可是,你是谁呢?”
“你忘了吗?”少女有些哀怨地微笑了一下,“我是你的妻子呀……”
是妻子?小野寺发涨的大脑拼命回想着。奇怪……弄错了吧。
我的妻子……应该被埋在火山灰里死了呀……唉,管他的呢……
“睡不着吗?”
“给我讲点什么好吗?”小野寺像小孩似的央求着说,“就那个好……不是催眠曲,讲故事好……我过去就是这样入睡的……”
“讲故事……”说着,少女为难地歪头想着,“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行……伤感的也可以……”
“那怎么行……”说着,少女轻轻地贴近了他。——却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要触碰到他缠满绷带的身体而靠近他的。“我的祖母,出生在伊豆的八丈岛上。虽然后来结婚到了东京,但娘家还在八丈岛……我祖母是一个手很巧的纺织能手,但却和人私奔了……不过,祖母一生都怀念着岛屿,所以死后她的骨灰埋在了八丈岛的墓里。我小时候,也去过几次八丈岛上坟。这样的故事,没意思吧?”
“不……”小野寺说,“讲下去……”
“在这个八丈岛上,有一个丹那婆的故事,是一个既可怕又让人伤心的传说。在很久以前,八丈岛遭受到了地震后的大海啸袭击,全体岛民几乎都死光了……只有一个叫丹那婆的姑娘抱着船桨得救了,她被冲进了岛上的洞里。那是在过去,当然没有从外面到八丈岛的船……在全体岛民死绝了的八丈岛的洞穴里,丹那婆姑娘必须得一个人活下去……可是,那个丹那婆姑娘这时怀孕了……她的肚子渐渐长大,不久后,她独自一人忍受着阵痛生下了婴儿。那个婴儿是一个男孩……然后,丹那婆就自己做了处理,给刚出生的男婴喂奶,开始养育他……现在有了婴儿,在岛上的丹那婆的生活比过去,更艰辛了……可是,丹那婆还是想办法喂养着婴儿……不久,婴儿长成了出色的少年。有一天晚上,母亲丹那婆把儿子叫到跟前,对他讲了这个岛屿的岛民过去因海啸而全部死掉,只有怀了孩子的丹那婆得救的往事,并说:‘我们两人必须代替岛上死去的人们,繁衍增加岛上的人。我和你要**,你要在我的体内播下孩子的种子。然后我会为你生一个妹妹。等妹妹出生后,你就和妹妹**,不断地生育孩子。’说完后她就和儿子**,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孩。男孩和自己的妹妹结为夫妇,慢慢将子孙繁衍下去……据说那些后代,就是后来八丈岛的岛民……”
小野寺因为发烧而变得迷迷糊糊的脑子,开始恍惚地想象:丹那婆……八丈岛……小笠原……那又冷又暗的海底……
“是个可怕的故事吧。我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时,心里很难受。丹那婆的墓现在依然还在,不,直到前不久,还留在八丈岛的路边。圆圆的石头立放着,在周围堆着,在八丈岛海边能捡到的玉石……上面长着青苔……好像什么也没写。在明快的阳光照耀下,看上去挺可爱的,没有一点儿阴暗之处。可是,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坟墓,在它的下面,却埋藏着这么悲惨可怕的故事……”
少女喘了口气,歪了歪头。
“我小时候听过这故事,但是有好长时间忘记了。可是,在发生了那件事后,突然回忆起来了。那以后,我一直都在想着丹那婆的事,我觉得她真了不起……虽然是一个既可怕又让人伤心的故事,丹那婆的故事,却从那以后一直在心底支撑着我。是啊,我也是身体里流淌着那个岛上血液的女孩儿。就算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活下去的。然后,不管跟谁都行,我会在体内孕育胎儿,生下婴儿后,一个人把他养大成人。如果那个孩子是男孩,丈夫又不知去向的话,我就会合那个男孩**,再生出更多的孩子……”
小野寺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少女听到他的呼吸声后,就轻轻地离开了他的身边,从摇晃的**下来。当她放轻脚步,站到地板上时,小野寺忽然又说:
“在摇晃啊……”
“是……”少女吃惊地回过头去,“疼吗?”
“啊……我们正在野岛崎的南边横渡黑潮,所以才这么摇晃……”小野寺讲话有些迟钝,“到夏威夷,还要花很长时间吧……夏威夷,然后到塔希提岛……”
“是……”少女哽咽着说道,“你忍着,休息一会儿……”
小野寺稍微安静了一阵。可是,接着他马上又用很清楚很急迫的口气问道:“日本已经沉没了吗?”
“不大清楚……”
“从那边的舷窗,帮我看看好吗?应该还能看见。”
少女犹豫着靠近窗子。
“看得见日本吗?”
“不……”
“已经沉下去了吗?看不见烟雾吗?”
“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小野寺开始发出痛苦的呼吸声。
少女摩耶子,条件反射性地抬起右腕,用缠在她被切断的手上的绷带,轻轻地擦去了眼泪。
……
车窗外,西伯利亚漆黑的夜空,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在临近初冬的寒冷夜色中,列车一路向前地往西边飞驰而去。
【全书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