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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列岛将在一年内沉没。
日本政府的这一公开发表的报告,使全世界无比震惊,而日本国民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也许是一种异常的沉默和茫然若失的感觉,侵袭了大众,任何城市都没有出现跑到街上大哭大叫的人。聆听首相在议会上的讲话,在国会认可的情况下公布非常事态宣言,以及后来通过收音机、电视而向国民发出号召,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脸上的表情渐渐僵化了。广播结束时,只是听到四处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叹息声,几乎没人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也许是因为太骇人听闻了吧,大家虽然受到冲击感到无比震惊,却不知该立刻做出何种反应。
继首相讲话之后,电视里作为特别节目,又开始播放新闻及相关的解说,大部分人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在工作单位一直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有些人才开始压低脚步声,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房间。
在首相讲话结束一分钟后,整个日本的电话,全都一起响了起来。在一天之内,全国便有几十个地方的电话交换机的保险丝,被烧断了。由于富士火山带的爆发,东京以西地区的电信公司的微波线被切断,东京与大阪区间的通话容量,在那天因此减少了二分之一。除了使用邮政通信卫星的全国电视网,因为电话、传真及计算机的通信线路,都要优先满足紧急重要的通信,所以普通的用户几乎全被停止了。然而即便这样,在东京都内、东海地方、名古屋、关西及濑户和九州区域内的几千台电话,依然还是响个不停。
——看电视了吗?……听广播了吗?……听说日本要沉没了……你怎么认为?……你打算怎么做?……怎么办才好呢?……喂,是我……听到新闻了吗?……好,我马上回来。总之,我马上回来……把孩子们从学校叫回来吧。
不可思议的是,在工作场所人们并不怎么议论这件事。大家尽量不去接触别人的视线,而是要么抓住电话不放,要么眼望着空中,用手指烦躁地敲着桌子沉思。
似乎大家凭直觉感觉到,这个问题不同于美元危机等社会性事件,并不是靠工作场所或街头的议论,就能理出个头绪来的。这件事冲击到了日常社会生活的根本。所以,大家都只能顾自己,各自去面对“要怎么办”的问题。
自下午两点左右起,在全国各处的交通中枢,出现了与平常时间段不相称的“早退高峰”。在东京,西边的富士山继续轰鸣作响,喷发烟雾。银座、丸之内、皇居的绿荫、高层建筑、公路和铁路等,都被纷纷降下的灰白色的火山灰所笼罩。护城河水上,浮着一层小石子碎后的白灰,天鹅们胆怯地躲在水中的石墙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踩着在人行道上“哗啦哗啦”作响的火山灰和小石子,听任不停地掉下来的火山灰,把肩膀和头发都弄得一片灰白,人们表情严肃低头快步地往电车站赶去。
电车、列车、公共汽车和出租车,是不是能把自己送回家呢?
到什么时候,道路才能重新通畅呢?
自从那场让这座巨大都市的交通、通信功能,在瞬间瘫痪的大震灾以来,恐怖的记忆,让人们条件反射性地采取了急切“回家”的行动。在平常工作日的下午两点,形成这座大都市的“日常”表层,却像被加过热的油脂薄膜一样,突然融化而开始流动。假如是以往傍晚下班时间的话,在溶解于此“**”的表层下面,霓虹灯会开始眨眼,夜晚大都市特有的活力和熙熙攘攘的欢乐场景,也会涌现出来。然而,现在却只有往眼睛和鼻子里钻的热灰,它像是要再次包裹和固定已开始熔化的表层似的,开始慢慢地覆盖下来。
人们像是害怕被天上降落下来的灾难性的泥灰粘住了似的疾步走着。出租车则疯狂地飞奔,好像怕被客人叫住一样。因为这些司机听了车载收音机的广播后,也由一个“工作人”变回了“普通人”,纷纷想着自己的家庭而匆匆忙忙地往回赶。
回家!
在微带浅茶色和灰白色颗粒降落的天空下,这座大都市似乎正用一种惊恐的声音,在这样叫喊着。
不管怎么说,先回家!
回到家之后呢?做什么?怎么办?虽然谁都在心里,乱哄哄地翻腾着这些问题,但似乎又并没有谁在那时真正考虑这些。首先是全家人必须在一块儿,该怎么办那是以后考虑的事。
——也有没早退的人,比如那些未成家的,或在别人家中租住房子的年轻人。学生一般都先跑到学校去,找到自己的同伴后,便谈个不停。当然,坚持观看追踪报道电视特别节目的,也是他们。在咖啡店及工作场所,随处可见忐忑不安而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围成的圈子。包括学生在内,在没结婚的年轻人里,大概只有百分之几的人,决心返回家乡并奔向车站。
可是,往西边去的交通线,几乎都断了。在铁道方面,小田急线和国铁平塚以西的运行,已经停止。东名线,目前虽然还可通到厚木,但很快就会被封锁在涉谷这道关口以内。中央线上,八王子以西已停止发车,从关西来到东京的二十五万旅客,现正被困在东京都内。“东海道巨大都市”,终于在偏东的地方被分隔成两部分,东西日本的交通仅剩下航空和水路了。羽田机场在被海啸袭击后,曾一度开放过,但最近附近一带的整体性下沉加剧,涨潮时海水开始侵入跑道,目前因为在进行防潮施工,又被关闭了。成田机场要同时承受国际线和国内线的运输,差点就要被挤破了。在木更津和人间这两个航空自卫队基地,临时对国内线开放,也不过是三天前的事。但由于跑道和地上设施的限制,只有中型飞机能起降。民间飞机因为无法适应在基地起降,只好动用运输部队的飞机。长途渡船载着挤满甲板的乘客,离开海啸后尚未彻底修复的东京港,不断地驶向关西,驶向九州。
不久,富士山开始了全面大爆发,东京都内有的地方,掉下了一公斤重的石块,地面上覆盖着厚达十厘米以上的火山灰。除了地铁,都内的交通开始拥堵。利用除雪车清除积灰以后,出租车和汽车虽然可以勉强行驶,但由于汽油不足,东西交通的隔断越发严重了。
大震灾三个月后,曾一度被解除的“非常事态宣言”,在事隔两个月后,又再度在全国范围内发布了。
在撤离计划实行委员会上,海运局局长面色苍白地在汇报:“船只调配计划,也许需要做部分调整。由于这次的富士山火山爆发,一部分外国船主迟迟不让签约的外国船只返航。他们声称船员工会认为接近日本有危险而不愿前来,并提出了增加特别津贴的要求。据我方的调查,这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们似乎知道我们在政府公布事态之前,包租了定期航班的豪华型船只,了解实情后,想以此提高租船费。更恼火的问题是,在国际船主协会内部出现了赞成这种做法的倾向。”
委员长说:“现在政府特使正在和美国总统商洽,希望除第七舰队以外,能再增加一部分第一舰队的力量……在国际船主协会,有没有能为我们说话并起作用的人物?”
“当然有。不过,这种时候要让船主协会点头同意,恐怕就得在现有的基础上再进贡才行。”
“听说在理事会上已经撒了不少钱了……在这之外……还要给吗?”一位委员插话说。
“就是说,还得追加吧……”
“是啊。问题是出现这样情况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事态的发展比预想的快了许多,在海外筹集到的黄金、白金及各国货币,仅仅达到目标的四分之三。那点钱再被这种事一点点吃掉的话……”
“这也是万不得已嘛。”另外一位委员补了一句。
“无论如何,要是不能保证目标吨数的话,就靠日本自己所拥有的二千六百万吨商船吨位,根本不可能把一亿一千万人全都运出去,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油轮倒是有许多,可一艘油船也运不了多少人呀!”
委员长说:“国际民间航空组织那边怎么样呢?那边没出现这种情况吧?”
“目前阶段还没有问题。不过,如果做最坏估计的话,也许不能太指望用飞机运输。”来自民间航空公司的委员这样说道,“统计上的运输成绩,去年的确达到了四千三百亿人公里,其中有偿的为二千五百亿人公里。然而,其统计快速上升的部分,主要集中在对社会主义国家圈内国际线的开放和国内成绩上。由于发展中国家的机场,建设进展缓慢,越海和全球运输能力并没有增加到想象中的那么多。日本尤其薄弱的,是机场这个环节。关西新机场还是那么一种状况,在现阶段国际线大型远程飞机,能够使用的只有成田、伊丹、板付和千岁这四个机场。把勉强可用的也算上的话,宫崎、鹿儿岛、熊本、小牧、丘珠这几个机场也许可以用吧。不过,巨型喷气式、超音速、道格拉斯—10和洛克希德·空中客车的越洋型飞机,它们能够起降的机场,只有成田、伊丹、板付这三个。如果这些机场,也遭到地震和浸水的破坏的话,到底能使用到什么时候就很难说了……”
“能筹集多少飞机呢?”
“和各航空公司接洽的结果还没出来,现在还不能具体确定……在最高峰时,可以集中全世界飞机拥有量的百分之三十。要想超出这个数,非常困难,因为不可能让全世界的飞机营运为了日本而停下来。不过,这仅仅指的是,远距离和中距离商业飞机,并且在‘事态A’最紧急的时候,能在一周左右调派过来的。即使能够这样,机场的容量还是很有限,成田机场二十四小时一千次、伊丹机场二十四小时六百架次的起降,恐怕就已经到极限了。虽然美国的战略空中运输军团,愿意为我们派遣巨型运输机C5—A,但我们的机场承接不了……我方希望能充分利用各地的航空自卫队基地的机场,为此,我们已经向对方申请派遣大量的中型运输机。”
海运局长说:“印度尼西亚海军、中国政府等,都主动提出要帮助进行救助……但在量上也许不可能期待太多。苏联还没有回复,不过,有情报说他们的运输船,正从北冰洋海域向太平洋海域返航,所以近日内应该会做出某种回答吧。”
“苏联、朝鲜、中国……离日本这么近的国家……却不能如我所愿地让日本人撤离到那里,倒是挺讽刺的。”一名委员自言自语地说。
“所以说,在很早以前,就该与这些地区建立起强有力的友好关系,并进行相互交流。”在野党的一位委员,敲着桌子用无
法排泄愤怒的口气吼道,“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让自己陷入了,把这些最靠近自己的所有近邻树为敌人的境地。要么进行经济侵略或军事侵略,要么盲从冷战外交,成为别国的军事基地。这一切,都是在重蹈帝国主义侵略的覆辙。我们自己主动进行过像样的持续的睦邻外交吗?日本的做法让自己沦落成了亚洲孤儿,所以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而且在战后,日本一直缺乏对国民进行教育,没有引导他们要与亚洲各国保持友好。对于在国民中形成的,在亚洲各国面前所表现出的令人生厌的傲慢和优越感,听之任之也不进行任何纠正。在国民的国际意识里,对亚洲周边各国该有的常识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大肆挥霍、搂着女人的观光客的印象,或者轻蔑地将亚洲诸国国民视为穷光蛋的经济动物的感觉。这样的人,如果全部移居到对方国家的话,将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了。”委员长说,“的确,迄今为止,日本只考虑与欧美国家为伍,自明治以来一直如此。就是在战后,这一点也没能得到纠正,而且政府并没有做出要去纠正的努力。日本拼命地要成为‘现代化国家’和‘欧美列强’的伙伴,在社会、军事、经济产业方面,这一点倒是成功了。被亚洲近邻孤立也无所谓,都是因为这些成功让日本具备了,在孤立的情况下也能生存的条件。一旦出现什么糟糕的状况,日本便随时逃回这四个岛上,只要与远在一万公里以外地球另一半的欧美圈,进行贸易就行。可是,这次是可以躲藏的岛屿要消失了……
作为将来要面临的局面,这肯定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不过,目前需要大家发挥智慧的,还是如何将一亿一千万人从这个岛上运出去。”
“这一点似乎让移民对策委很头疼。”一名记者委员说,“据调查机构对国民的希望移居地进行调查的结果显示:选择美国、澳大利亚和欧洲的,占绝大多数。选择南美、非洲的次之,选择东南亚、苏联等地的,总共加起来还不足百分之十。其中,指定中国香港、新加坡、曼谷等城市的很多,也许是由于通过观光而对这些地方比较了解的缘故吧。”
一位在野党委员说:“极右分子们散布恶性谣言恐吓国民,说中国和苏联会向日本发动进攻,如果移居到那样的地方,会被当成奴隶使唤之类的,对此是否应该进行打击呢?法律允许那样的家伙逍遥法外吗?说到底,其根源还是在于历代执政党政府过于盲从美国的反共政策,从而长期以来,让这些家伙有了某种被默许的心理做后盾。”
委员长皱着眉头说:“这个问题,在最高指挥委,也引起了注意。的确,必须采取措施了。不过,虽说是在非常事态下,这些举动却并不适用治安维持法,也不可能因此再恢复‘流言蜚语罪’而对其追究。事到如今,也只好采取与暴力行为扯上边的策略。”
“在这一点上,反美运动也同样,因为这些问题涉及宪法……”
来自外务系统的执政党委员说:“迄今为止,能够容忍对其他国家如此为所欲为地进行诽谤,其实正是日本作为一个国家,根本没能融入国际社会的一个佐证。如果对即将前去的地方,还那么挑肥拣瘦的话,到对策委强制分配移居地时,那不是会发生大混乱吗?”
委员长说:“必须让他们从心里认识到,这不是观光旅行,而是人命关天的逃难。”
“对了,还是请继续汇报吧。”
“关于机场问题成为瓶颈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这十个月能从日本输送到海外的人员,按最理想的计算估计,也不到五百亿人公里。也就是说,能将一千万人运送五千公里,二千万人的话,能运送二千五百公里。日本是位于远东的岛国,所以每位乘客的平均飞行距离较长,为世界平均值的四倍,即四千公里以上。而且,这里讲的还是理想状态,而实际上,却要看机场能全部使用到什么时候来确定。”
航空局长插话说:“大阪机场处于那样的状况,成田机场也有弱点。供油也是一个问题,从鹿儿岛引来的输油管,在震灾时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目前只有百分之七十五可以工作。如果这十个月再发生几次大地震的话……情况最糟糕的时候,恐怕连燃料也得空运了,水路运输线路也许会再度无法使用。油轮不能停靠,离港口远的内陆机场就比较麻烦了。”
“港口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海运局长说,“据港口局的报告,太平洋沿岸有码头设备的港口,已经有百分之三十的功能瘫痪了。面向日本海的地区,虽然目前瘫痪的港口还仅有百分之十,但太平洋沿岸的下降和日本海沿岸的隆升,照这样的速度持续下去的话,恐怕用不了四个月,日本全国码头设备的大部分,都将变得无法使用。如果这样的话,只好在海面上装载了,而用舢板运送,效率将会降低……”
“那就启用登陆用船艇。”委员长低声说,“只有拜托海上自卫队,和美国海军的军事海上输送司令部啦。他们的大型舰艇里,有一种叫水陆两用舰的,可装载二千五百吨左右……甚至还能装坦克。”
“在越南战争期间,就是用它从横滨往西贡运送军需物质的吧?”
“对,战争结束后,我就是坐着它从南方退下来的。这家伙既摇晃得厉害,设备又差,再加上热带的暑热和营养失调,很多病号和伤员都死了……”
“那时候从外往回撤退,来自外务省的委员说。包括军队在内,也不过一千几百万人吧。”
“而且,时间跨度很长。前后花了近十年吧……”委员长说,“十个月要运送一亿一千万人,简直难以想象……”
日本列岛的微型地震依然持续着。——南起九州,北到北海道,震级为二到四级的地震,在全国各地接连发生,不久在本州岛弧的两端阿苏山和十胜岳,几乎同时开始活动了。青函隧道由于隧道的地下水大量涌出,一个月前就已停止使用了。4月初,袭击北九州和中国地区西部的震级为七级的地震,使关门海峡的地底,产生了逆向断层。由东东北向西西南走向,高为六公里,水平错位两米,垂直错位达七十七厘米。关门海底隧道的铁道以及三条公路,都被切断了。关门大桥被轻微扭曲,但勉强保存了下来。可是,靠近山口县一侧的桥塔顶部,向东北倾斜了一米半,重型车辆已经禁止通行了。
没过多久,在九州,雾岛、樱岛也开始喷火了。在太平洋沿岸,当海岸的下降平均超过三米时,速度有所减缓。不过没多久,半岛的前端部分,又开始以更加激剧的速度下降了。
在中部地方,烧岳、立山开始喷火。
人们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沉默地等候着政府的指示。——在关西地区,由于与东京之间的交通被阻断,周刊与一般类杂志已无法送达,只有靠电视、收音机和报纸专用的电传线路这三种方式,来勉强连接这两个地区。一般撤离计划的大纲虽然已经发表了,但具体的指示还没出来。
通知说,一般群众往海外的撤离将于4月2日开始,通过各都道府县、市町村,按地区再另行公布就近机场、港口的集合地点和时间。——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追加的有关细节内容,却一直没有发表。国际航空线路在政府发表公告的同时,就停止了受理普通旅行顾客。不过,已经开始优先输送海外要员病号,前往海外已具备接受条件的地区。住在机场周围的人们,纷纷拥到机场去观望繁忙起降的飞机。他们那乍看似乎毫无表情的眼睛里,逐渐流露出越来越多的不安、焦躁和怀疑。
一般海外旅行的受理工作已经终止,但每天不是还有那么多飞机,满载着乘客在空中飞行吗?乘坐在上面的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政府置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于不顾,而正在把那些政府要员的家属、有钱人和在衙门有关系的人优先送出去吧?那我们不是要被扔在最后,直到最危险的时候到来吗?不,真的到了最后阶段,我们也许干脆就会被抛弃吧?
虽然谁的嘴上都没有这么说,但从他们望着向远方飞去的飞机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令人恐惧的不安和焦躁。
人们还依然信任日本这个国家和政府。不,是努力去相信,盼望着能相信:政府定会为我们想办法的……绝不会丟下我们不管的……在他们的心底还有另外一种东西,那便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历史意识:政治家和官僚,同样也是日本人。
由于历史上长期锁国——对一般民众来说,明治、大正、昭和的时代其实就是一种锁国——由此培养出来的难以根除的“同胞意识”,至今依然十分牢固地存在于大部分民众的心底。天皇一声召唤结束了战争,战后政府虽然在口头上大肆谴责军阀,但在对十三名甲级战犯行刑时,却让人们感受到他们的内疚和内心的痛苦。像这种与“政府—指挥者”之间的、远远超过乡党意识的“共同体感觉”的一体感,倒不如说更像孩子认为父母“最终会为自己做什么”,并通过这种认识,而来保证彼此之间的联系纽带。这种“对国家盲目信任”的思想,至今依然在大部分国民中根深蒂固地存在,让他们采取了“危机时的柔顺和懂事”式的基本行为方式。
不过,虽然日本人的意识底层中,存在这种“盲目信任”思想,但在他们靠近意识表层的部分,却存在着另外一种“行为模式”。即在现代社会的得与失、遭受损失、受到侮辱等,充满尖锐对立的利害关系和紧张关系中所形成的行为模式。尽管动不动就相互吼叫,在群体中冲撞、怒号、损坏器物、大肆地指责,然而,由于这一切实质上是建立在处于集团意识深层的、对社会合负责人的、一种“盲目信任”的基础之上的。所以除了一部分领导人物之外,采取此类行动的人,并非全都是百分之百真想这么做。他们往往等感情的发泄一结束,就又恢复到“友好关系”的状态,并调节和改善与对方的关系。可是,这次情况非同寻常,如果对政府的不信任和不安郁积,而使他们采取过激的行动的话,那这种不信任便会扩张,甚至有可能会发展成一种恐慌状态。
在步步逼近的危机氛围和日渐增加的不安之中,人们失去了镇静,而用期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般的无助眼神,呆望着空中。一旦碰到这样的眼神,似乎彼此的不安就会加倍一样,人们会赶紧转移目光。可是,不久之后,无论脸朝向哪里,都会碰上这样的眼神了。人群中间不知不觉地开始弥漫出一种野兽被困一样的气氛。
全社会都已开始呈现出一种灰色的
佯装坚强的表情,而同时似乎像要煽动这种情绪似的,不间断的小地震频繁发生,火山爆发所喷出的火山灰也不断往下降落了。
各地区之间的主干线铁道和公路,阻断的地方越来越多,支线也开始无法通行了。在大城市地区,马上出现了明显的粮食不足问题。在东京都内,自震灾以来,物价和食品统管命令发布后,就一直没有解除。在非常宣言发布的同时,包括交通、通信和运输在内,食品、生活必需品以及销售价格,都进人了政府的全面管制之下。然而,作为统制管理政策的一种常态,往往是在统管命令公布的同时,货物就会从各地小卖店的柜台一齐消失。
不过,通过政府全面介入批发市场、各地的生活合作社和超市连锁店、百货店等,在大型公司企业的协助下,这一个星期到十天的期间,总算勉强撑过来了。可是,因全国交通网的崩溃所带来的物流停滞,很快使大都市的粮食不足问题更加恶化。
“配给制度呢?”刚进入壮年的丈夫强憋着怒气,对面带倦容迈进家门的妻子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听说这周末停止销售,配给从下个星期开始。”同样也已是中年的妻子,从购物篮里,将很少的一点蔬菜和方便面拿出来,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就是到这周末,也还有三天呀。”
丈夫抬头望着墙上的挂历又问:“有存货吗?”
“只有四公斤米。包括星期天在内还有四天……肉和蔬菜几乎没有了,就剩下点儿罐头……”
“你为什么不多买点呢?”丈夫尖声喊道,“明明知道会变成这样嘛!”
“可是,从两个星期前开始,商店里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每天外面都排着长队,就这点儿东西,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回来的。”妻子用手把散落到面颊的蓬乱头发拢了上去。“那情景,不由让人想起了小时候……战争结束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在一片废墟上,人们排着长队…… 妈妈排在里面……可是,还是饿得难受。我还以为到了现在,那些都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所做的噩梦了呢……现在又遇上了这样的悲剧,真是没有想到。”
说着,妻子拿起了一包方便面。
“这也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呢。店主说只剩下够自己家里人吃的了,怎么也不肯卖给我。我都绝望地打算往回走了,可一想到家里三个正在吃长饭的孩子到底该怎么办,就又呆站在那里发愁。这时,那家食品店的老头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夫人,如今拿着现钱也没用,你要是有宝石戒指之类的东西,倒还可以把我家要吃的换一些给你……”
“后来呢……”丈夫激动得嘴唇直哆嗦,“你换了吗?用哪个戒指换的?”
“有一回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中了什么特别奖,给我买的那个……”
“是那个钻戒吗?”丈夫哑声说道,“那个……虽然并不太贵…… 可也是花了五六万日元呀。你就用那个……换了七袋方便面……”
“对不起!”看着丈夫涨红的脸,妻子用怯怯的声音小声道歉,“可是,我那时候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恍恍惚惚地就……”
“妈妈,吃饭吧!”二楼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最小的读小学五年级的男孩下来了。高中一年级的大儿子和初二的大女儿,也跟在后面,“肚子好饿啊,今晚吃什么?”
丈夫和妻子面面相觑,他们想起来了,最近一个劲儿地长个儿的老二,能吃得吓人。丈夫突然站起来,开始解和服衣带。
“老公……”妻子吃惊地望着丈夫。
“我出去一下……”丈夫边换衣服边说,“今晚我不吃晚饭了。让孩子们多吃点。”
“可是这时候,你上哪儿去……”
冲到外面,在黑夜中快步朝车站走去,丈夫意识到在自己体内突然涌出的冲动之愚蠢,禁不住对自己很生气。他是想到外面转转,什么都行,总之要买点吃的回去。战争结束时,他读小学四年级。从战争末期,在空袭下参加劳动到战后,每天都惶恐不安,脑子里只想着不要被老师打和“有东西吃”。那些日子的记忆——那些本以为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早已消失殆尽的记忆,它们居然还留在心中,现在又条件反射性地被唤醒了,真是不可思议。那个时候,自己与父亲一道背着背包,拖着沉重的身体,吊在挤满人的火车门上到农村去。走好几公里远的山路,卑微地恳求农民,终于在背包里装满腐烂的土豆带回家。——啊,土豆、土豆。今晚可有好吃的啦。面带菜色、骨瘦如柴的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只有在那天晚上才那样欢欣雀跃。母亲总是悄悄地啃着土豆的皮,脸上露出疲惫的微笑,不停地说着:“妈妈够啦,已经吃饱了,你们全吃了吧。”他回忆和想象着母亲那黯淡的,明显出现营养失调症状的脸,在那天夜里才高兴发光的模样。于是抓紧比来时更沉地陷入肩上的包,咬紧牙关地在夜路上快步走着……肚子饿啦……最小的孩子那悲哀的喊声,在脑子里响起来。这叫声与战争时弟妹们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只有这么一点吗?有什么吃的?……
“别叫了!”
他伫立在黑暗中,捂住耳朵大声喊道。
他被自己这声叫喊惊醒过来,环顾四周,因全面节电路灯也变得昏暗稀疏的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再也不想听到那种声音了。在那个噩梦般的年代和地狱一样的世界,他熬过了漫长的岁月。这十年、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在梦到那段历史时,不再满身大汗地惊醒……难道这一切又要重演了吗?每每回想起那个年代,他都曾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遭受那样的痛苦。难道现在又要重新……
真的,那样的情景会重演吗?他伫立在一片黑暗中,抬头呆望着远方薄云笼罩着的微明的夜空。自己不辞辛劳地不断努力,牺牲一切“想做的事”,而用廉价的酒去冲淡自己心中的执着,流着汗水坚持公司的工作……与年轻的妻子刚结婚时,只住着六张榻榻米大的一间房子,然后搬入了期待已久的一套二的集体公寓……孩子们出生、成长、上学,租一套更大的房子。终于存够了首付,割肉似的买下了昂贵的土地修建新家,不断偿还银行贷款,直到半年前彻底付清。奋斗到现在,为了享受这样的生活,三十年如一日地努力着。那种仅回想一下都会不由得渗出冷汗的辛劳,那些必须牺牲掉的青年时期的梦想和希望,不,应该说是青春本身的快乐,都未曾体会过。有时夜深人静突然想起这些,便会因无法忍受而只好用冰冷的酒,来冲淡那几乎要“嘎吱嘎吱”发出声音的郁积的疲劳和痛苦的回忆。有时候,对桀骜不驯的孩子们说教,批评他们那种浪费东西的坏习惯时,刚一开始说到“战争时期……”,便会受到孩子们“跟我们毫无关系”这种轻蔑的回击。那种时候,虽然使劲地控制着自己别让全身的肌肉绷紧,尽量在脸上露出微笑而忍着不去揍他们,但内心却更加感到自己的悲惨和卑微。然后为了忘掉这一切,又更起劲地喝酒。不过,这样也没什么。只要不让那几个家伙,去体会那种艰辛和痛苦,不去经历那种为了一块土豆而像虎狼一样互相仇视的地狱生活,自己—— 我们这一代人牺牲再多、忍耐再多的痛苦,也是值得的。孩子们既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那样的地狱,这正是我们努力的“成果”。自己一直在心中默念:绝不让“我的孩子”再遭受那样的罪。如今的“成果”看来,好像已经达到目的了。于是,他常吞饮着苦涩的酒,而对酒吧的老板娘开些拙劣的玩笑、发发酒疯……有时为了发泄,又忍不住与邻桌的同龄人一起唱几句军歌,年轻时尚的工薪族们用蔑视的眼神盯着自己——那也无所谓。总之,我,我们努力到了现在。因为我们的努力,日本发展了,人们的生活变富裕了。让孩子们能够打扮得整整齐齐了。让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个够,能够过上根本不用在意吃饭之事的生活。他一个人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自言自语地这样说着……在自己修建的自己的家门前,他忍不住高呼万岁却被老婆骂了一顿,也招来了孩子们的嫌弃。然而……
那种终于丰富的有了该有的一切的生活……又要化作一场梦,难道今后眼前又要开始那种“噩梦和地狱”了吗?
日本将会沉没……虽然难以置信,但报道的确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这意味着:战败后,一亿人在战中、战后的地狱般的环境中,费尽千辛万苦所逐渐积累下来的一切财富,牺牲了自己大半生而奠定的生活,再过几个月,就会沉入海底。然后将来,在大家惟恐无法坐上撤离用的轮船和飞机的凄惨经历之后,又不得不在从未到过的异国他乡所借来的土地上,在难民营的临时住屋或帐篷里,去开始那种颜面尽失寄人篱下的生活。
未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着我们?带着年幼的孩子和精疲力竭的妻子,流落到陌生的国度,是否还能再一次重建生活呢?是否有找到工作的机会?是否能每天赚到哪怕一点点的钱拿回家,给妻子去购买当天的粮食?
我都五十岁了……他一边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这样想道……我真是太累了。不过,我还是会努力的。我是那些孩子的父亲,是妻子的丈夫。我是男人,正值壮年。为了他们,牺牲曾梦想着的靠退休金安度晚年的生活,哪怕再一次牺牲自己的生活,也在所不惜。
反正至今为止,也几乎都不曾知道什么叫快乐,不曾有过什么像样的人生。我们似乎生不逢时,注定了有受不完的苦。
大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地震又袭来了。本来就光线暗淡的照明,蓦地一齐熄灭,黑暗中似乎哪里的窗框脱落了。接着,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房上的瓦片也“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他努力地踩住摇晃的大地,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怪自己运气不好也没用,许多人过去吃了不少的苦,却根本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就死去了。世界各地,在更加糟糕的生活中离开人世的人也不计其数。越南和巴勒斯坦的难民、印度的国民,也大都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有幸生在日本和这个时代,我们也曾有过一段相当富裕的生活。笨拙地玩过高尔夫,去国外出过一次差,也搂抱过便宜的艺伎。——人到五十还要再重新考虑人生,也是迫不得已呀。他心中酸酸地这样念叨着,迈步走在摇**的夜晚中。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但他知道一把年纪的自己,现在脸上定是没出息的扭曲的又哭又笑的表情,同时还伴随着汩汩流下的泪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