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四周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约瑟只能看到菲泽塔的背影像个飘在半空中的幽灵,迈着钟摆般均匀规则的步伐向前走,仿佛黑暗对她的视力毫无影响。可约瑟不是能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然畅行无阻的菲泽塔,因为看不清路,经常撞上柱子,或者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尽管菲泽塔的步速并不快,约瑟还是好几次都差点跟丢。
菲泽塔毕竟是个老练的刺客,如果她存心想失踪,要甩掉只是个文弱书生的约瑟,简直易如反掌。因此尽管约瑟已经十分努力,最后还是跟丢了菲泽塔。
一停下追逐的脚步,约瑟几乎累得趴下来,多亏他及使用双手支住膝盖,才没有倒在地上。他追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道歉?可是约瑟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或者做错了什么。如果是其他人说约瑟该对自己的身世知足了,约瑟或许还能理解,——奥尼恩从一出生起,就像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狗,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约瑟至少还有母亲;蒙纳戴兹兄弟的母亲是个*,家里兄弟姐妹十几个,没有一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可约瑟有父亲;范虽然有母亲也有父亲,但是父亲不愿意认他,只让他以侍卫的身份住在自己身边,甚至不允许他随自己姓,而约瑟的父亲不但认下了私生子,还对他宠爱有加,——可菲泽塔的过激反应就有些不可理喻了。她是通过合法婚姻诞生的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争抢继承权,虽然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至少他们的婚姻给她留下了清白的出身。而且菲泽塔的母亲还是个大明国贵族,她有全欧洲的贵妇都没有的高贵血统。按理来说,菲泽塔的童年应该过得比船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幸福才对。只是个可怜的私生子的约瑟仅仅是羡慕了一下她的幸福童年,她至于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吗?
短短的路跑得约瑟气喘吁吁,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消失的时候,约瑟终于缓过气来,开始有心思打量周围。
这是罗思丽庄园里的一个庭院,唯一的建筑像是某座古老修道院的残骸,已经被时间风蚀得只剩一面残破腐朽不堪的墙,供人推测它曾经的雄伟。墙上有一个直径大约相当于三人高的石雕轮盘,靠水力推动,不断地发出吱嘎声。约瑟借着月光看清轮盘中间是端坐于宝座上的命运女神像。随着宝座的旋转,蒙住双眼、有两张脸的命运女神时而以笑脸示人,时而以哭脸示人。围绕正中央的命运女神雕像的是一个一个巨大的拱门,使整个轮盘看起来像是一朵巨大的花朵,命运女神像位于*的地方,而周围的拱门就是花瓣,绕着*不停转动。拱门中是各种与真人一般大小的石像:手持权杖的是国王,高举十字架的是主教,戴着铃铛帽子的是小丑,拄着宝剑的是骑士,手拿羽毛笔的是大臣,……随着石雕轮盘的转动,这些石像转到最高处时,可以高高在上地俯瞰花园,但是转到低处时,就会成为可怜巴巴的倒吊人。随着轮盘的转动,从外面看不见的轮轴和粗糙的石头摩擦,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诗歌,而诗歌的歌词就刻在旁边:
命运如日,命运如月
阴晴圆缺变幻无常
犹如神明游戏人间
命运如风,命运如雪
有时是温和的保护
有时是残酷的考验
命运如刀,命运如剑
经过腥风血雨洗礼
才有资格站在峰巅
盲信命运之人认命闭眼
任由命运将其折磨熬煎
恶毒而残酷的命运啊
嘲笑他们
为小恩小惠谢地谢天
我绝不屈从上天的意愿
违抗众神哪怕赤手空拳
恶毒而残酷的命运啊
总有一天
我要你跪在我的殿堂前
生命短暂易逝仿佛闪电
肉身化为尘土消失不见
恶毒而残酷的命运啊
即使徒劳
我也要让英名永留人间(1)
在“修道院残骸”的周围还有许多打扮各异的人物雕像,表情都呆板得像是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服饰却精致华丽得夸张,仿佛这些雕像的存在是为了炫耀雕刻者表现华丽服装的功力,仅仅是因为作者觉得雕像没有脸太骇人,才敷衍了事地给了他们一模一样的五官,仅仅用光怪陆离的服饰和雕像不同的动作表明他们的不同身份。每一座雕像的衣服上都有石雕饰带,上面写着各座雕像的名称——娇小柔弱、正掩面哭泣的美女雕像上写的是“勇气”,用双手把裙子掀到胸前、正向人展示裙底风情的**雕像上写的是“贞洁”,高高地抬起头颅、傲慢得不可一世的主教雕像上写的是“谦卑”,身着华服、脑满肠肥、还高举着酒杯和烤肉大吃大喝的贵族雕像上写的是“勤俭”,宝剑出鞘、杀气腾腾的骑士雕像上写的是“和平”,手持驴首节杖、打扮愚蠢滑稽的小丑雕像上写的是“智慧”,一手拿着滴血的斧头、一手高举刚砍下的头颅的刽子手雕像上写的是“宽容”,一手抓着钱袋子、一手蒙着眼睛的法官雕像上写的是“正义”……每一座雕像的神态动作和上面写的字截然相反的含义极尽讽刺之能事,只有托着骷髅的死神雕像上写的是“公平”,仿佛在嘲笑人世间只有死亡不分高低贵贱,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庭院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中,随着镂空石雕轮盘的转动,月光忽明忽暗地照亮散落在一旁的雕像,仿佛这些没有生命的石头人都会动。整个院子的布置让约瑟觉得自己像是到了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界。
“这个庭院名为‘命运之轮’,是我设计的。漂亮吗?”约瑟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迷人的男中音,“命运女神可能一时给人开个小玩笑,但是不会改变盛极必衰,衰极必盛的常理。生命是短暂而荒谬的,只有死亡是永恒而严肃的。可惜很多人类活不到能参透这一真理的年纪,很多人参透了,却依然愚蠢地固执于生命,不愿意服从死亡。”
“北斗?”突然出现在约瑟身边的是菲泽塔的身体,但是会在黑暗中发光的血红色眼睛说明身体里是另一个灵魂。“那首诗是谁写的?”
“我。”
“你?”约瑟忍不住打量北斗,“你……不是……”
“我只是一把剑,一个恶魔,就应该只懂得杀戮,不应该懂得人类的文学吗?”北斗替约瑟说完他想说的话,“和某一种生物接触五百多年,即使没有刻意去学习,也会懂得关于那种生物的一切。如果你有我这么长的寿命,世界上也没有你学不会的东西。”
约瑟姑且接受了北斗的说法:“那首诗说的是谁?”
“你说是谁?”
约瑟想了想:“难道是船长?”
北斗看约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莽撞孩子:“你只看到她拥有的一切,却不看她付出过多少,就忙于责怪她。难怪小主会发火。心死了身体还没死的人分为两种,一种人用禁欲来折磨自己,一种人用纵欲来折磨自己,禁欲的出家,纵欲的出海。但不论是禁欲还是纵欲,他们都是想用痛苦来找回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如果小主经历过的一切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她现在应该是个被宠坏的大小姐,而不是一个不顾海员的迷信,以女儿身出海的女人。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用对自己的折磨换来的,现在却有人把她的痛苦当成快乐、享受,当成可以用来指责她受到命运格外青睐、因此不顾他人疾苦的理由,难怪她会生气。”
“她活得很痛苦吗?”约瑟只看到菲泽塔仗着巨大的财富带给她的权势,简直为所欲为,活得肆无忌惮,十分潇洒。
“小主常说,带出海的东西都是随时准备扔进海里、再也拿不回来的东西,包括从世界各地运输来往的货物,包括船上的一切用品,包括她自己的性命。一个对人世毫无留恋,觉得世界上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尽早死去,时时刻刻都渴望着死亡,仅仅是因为受到宗教约束,才没有自行了断的人,会害怕什么呢?小主开始觉得生命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东西,不过是最近两三年的事。”
“北斗,船长小时候……是不是过得很苦?”
“我第一次见到小主的时候,她才刚过十岁不久,可是已经当了五年的赏金猎人。在她的道德观中,杀人根本不是什么罪行,用人头去换钱养家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性格很有趣,让我印象尤其深刻的,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我明确地告诉她我是个魔鬼,以为她会害怕,可她不但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恐惧,反而气势汹汹地告诉我,她可是个人类,应该是我害怕她——她活在人世十年的人生经验得出的结论居然是人类比世界上的什么生物都恐怖,世界上没有比人类更可怕的东西。和人类比,魔鬼反而还比较亲切可爱。我觉得她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才会破例附在一个女人身上,保护她,帮助她,想看看这样一个骄傲的女人能在男人主宰的世界折腾出多大的风浪。我们一起上过战场,一起进过监狱,一起经历过无数的生离死别,她从来没有让我失望……”北斗看了看约瑟,“现在天还没亮,我还能制造出幻术。想看看小主小时候的记忆吗?”
约瑟还来不及回答,北斗就用手指点着他的眉心。约瑟眼前一黑,随即看到无数的场景从面前掠过,像是一出*真的戏剧在飞快地变换布景。画面的最后定格在利物浦港口,不过是在十二年前,菲泽塔五岁的时候……
注释:(1)改编自《布兰诗歌·命运之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