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罗思丽庄园主建筑一角的塔楼上晕出的昏黄光线像是黑暗中的灯塔,让菲泽塔可以躲起来,静静地*伤口。
菲泽塔虽然路盲到了前后左右不分的地步,但上下还是分得清的。塔楼是罗思丽庄园的至高点,即使没有人带路,菲泽塔也能自己找到。这里是菲泽塔的私人领域,虽然在房子里也做了暗门,但唯一的钥匙早就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连菲泽塔自己也从来都是爬窗进来。
小小的塔楼里堆满了一个小女孩能收集到的各种“宝贝”——已经没有镜子的小首饰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五彩缤纷的糖纸,褪色的假首饰和办家家用的小碗小杯子一起乱七八糟地堆在小桌子上,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把用手帕做的各色小衣服当成褥子,躺在小小的摇篮里,只有衣橱中一身洁白的婚纱是崭新的,与堆满破烂的整个阁楼格格不入。
“‘露露’,好看吗?”菲泽塔穿上已经闲置多年的婚纱,抱着布娃娃站在破碎的镜子前,“我还以为终于可以和你爸爸结婚了,还可以让你做姐姐。是真的弟弟妹妹,活生生的孩子,不是你这样的布娃娃……”一滴泪落到了布娃娃的头上。
什么时候爱上他的?菲泽塔也不知道。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只有五岁的菲泽塔把范当成了去世不久的父亲,对着他叫“爸爸”,想不到他真的像爸爸一样抱她了,让菲泽塔知道即使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她也还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还是认识他以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范让索菲替他捎了一小袋糖果给菲泽塔。糖早就吃完了,但是菲泽塔一直留着糖纸,只要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就能回忆起第一次被人在乎的甜蜜。或者,是范把“露露”送给她的时候?
菲泽塔毕竟是女孩,女孩都喜欢娃娃。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过一个很喜欢的娃娃,是父亲给她买的。可是父母死后,她在姑姑家寄人篱下,表姐看到她的娃娃比自己的好,就来抢,结果在二人的争夺中,布娃娃掉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火焰烫伤了表姐的手指,也让菲泽塔心爱的布娃娃化为灰烬。
小女孩的母性是天生的,还没有孩子的时候,就把布娃娃当做真正的小孩来爱,直到第一个孩子代替最后一个娃娃。菲泽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烧死”,还来不及控诉“凶手”,表姐就恶人先告状,说菲泽塔想用巫术烧死她,她手上的烧伤就是证据。于是姑姑不由分说地对着菲泽塔就是一顿毒打。
欺负弱小是每一个弱者都喜欢做的事,菲泽塔是没有父母保护的孤儿,还是个哑巴,姑姑一家当然不会放过欺负她的乐趣,平时就动不动地找借口打她,更不用说这次是“企图用巫术谋杀表姐”这样罪大恶极的事。往常姑姑就算找机会打菲泽塔,也只会让她疼,不会打得她没法继续在姑姑家为奴为婢地做“女仆”。可这次菲泽塔被打得半个月都没能下地,而今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时留在她背上的鞭痕至今仍清晰可见,和童年时对姑姑一家刻骨铭心的仇恨一起刻在了她的心里……
不过菲泽塔现在不恨他们了。既然不长眼的表姐在她成了女王面前的宠臣以后,还要继续享受欺负她的乐趣,就不能怪表妹心狠手辣。菲泽塔亲手把从小就欺负她的表姐都送上了绞刑架,而女王更是“赐予”了她们一个普通平民百姓根本高攀不上的罪名——叛国!每次回想起那两个恶毒的女人被人用烧红的刀子开膛破肚、被刽子手活活地取出内脏时的惨叫声,菲泽塔就想笑。
不过在菲泽塔还是个普通的哑巴小女孩时,不论表姐们怎么欺负她,她只能学会对痛苦麻木,渐渐地连哭都不会了。当时罗宾被软禁在哈特菲尔德宫,接受英格兰王室的抚养,菲泽塔是他唯一的玩伴。知道菲泽塔的布娃娃被烧了以后,罗宾很大方地把她领到自己的玩具室,把自己所有的娃娃都放在她面前,告诉她只要是她喜欢的,都可以带回去。可菲泽塔拒绝了——她生怕带个太好的娃娃回去,表姐又会来抢。她不是怕再挨打,只是不想再看到一个娃娃像异教徒一样,被残忍地“活活烧死”。
菲泽塔一直都知道外表冷酷如石像的“多塞特侯爵”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但是她实在没想到他会心软到……菲泽塔的娃娃被烧了,不但没有人帮她声张正义,反而是无辜的受害者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小女孩的眼泪让范看得心疼,可他当时也不过是个空有头衔的侯爵,禁军小队长的薪俸只能保证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经济也不宽裕。范也想过请邻居家的太太帮忙做一个娃娃,可没法解释他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要布娃娃做什么,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虽然范从十四岁起,就要学着照顾婴儿,不论是做饭还是缝缝补补,都比一般的男人拿手得多,可罗宾是男孩,从来没有需要监护人自己动手做娃娃的时候。“露露”是范不知失败了第几次以后才做出来的唯一一个还比较拿得出手的布娃娃,可还是做得像得了腮腺炎,两边脸颊一边大一边小。不过这个丑八怪娃娃依然让菲泽塔爱不释手。
每次看到“露露”,菲泽塔就会想到范把自己做的娃娃给她时的表情。那时候的范比现在的菲泽塔大不了几岁,自己也还是个大孩子。一个大男人做针线活,已经够丢脸了,还做出了这么个丑八怪送人。菲泽塔只恨当时的自己个子太矮,看不到范的表情。肯定是一脸纠结吧?又怕别人笑话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会自己动手做布娃娃,又怕作品太难看,安慰不了伤心的小女孩。对男人的女红手艺能指望多少呢?看看菲泽塔自己为“露露”做的小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不过或许就是因为有“露露”,不论范悔婚多少次,菲泽塔都执着依旧。一个丑八怪布娃娃就让一个男人填满了她的心,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菲泽塔的女红手艺可比范好多了,甚至用做婚纱用剩的边角料给“露露”也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小婚纱,还打算什么时候再做个男娃娃来当她的新郎,免得心爱的布娃娃总是被人笑话“和主人一样,是丑得没人肯娶的丑八怪”。菲泽塔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了,也要给“露露”找一个,找不到就自己做一个英俊的男娃娃,气死那些敢说“露露”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的人。
可是……现在“妈妈”自己也当不了新娘了。又一滴泪落到永远保持微笑的布娃娃头上。
既然女王不让她得到盼望已久的幸福,就别指望菲泽塔继续帮她保护她的国家!菲泽塔在蜡烛上点燃里多尔菲写给教皇的信,将卖国贼的证据彻底毁尸灭迹。谁是教廷安插在伦敦的奸细,让女王和沃尔辛厄姆的秘密警察自己去查吧,菲泽塔不会再为王室白白效力了。
后面传来敲窗子的声音。菲泽塔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愣住。
“露露”在菲泽塔的手中,穿着和“妈妈”一样的小婚纱,不论是菲泽塔抱着她的时候,还是别人说她是丑八怪的时候,都永远保持永恒不变的幸福笑容。多少次被人戳着脊背“妖怪”、“杂种”地骂,菲泽塔都是用“露露”的乐观精神来鼓励自己,所以才能活着挺到再也没有人敢把她踩在脚下的时候。不过此时的“露露”笑得分外灿烂,因为她在镜子里看到许久没有见面的“爸爸”来了,就攀在阳台外面,被雨淋得像只落汤鸡。
菲泽塔扔下“露露”,连忙打开窗子,让范进来。屋外的狂风夹杂着暴雨一起赶走了屋里的温暖空气,雨水落在少女的头发上和胸前细腻的皮肤上,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晶。信纸化为的飞灰被寒风高高吹起,仿佛一群灰色的蝴蝶围着一身纯洁婚纱的新娘舞蹈。
“你怎么来了?”菲泽塔忙不迭让范进来,用袖子去擦从他的脸上滑落的雨水,“还挑这种时候。万一绳子打滑摔下去怎么办?真是……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这种天*雨,也不怕感冒……弯下来点,我够不着。”
范依言弯下腰。菲泽塔看到往常冰冷的刚蓝色眼睛中全是笑意,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了什么。
范一把抓住想逃走的菲泽塔,把她圈在自己的臂怀中:“很漂亮。”
冰凉的雨水洇湿了菲泽塔的衣服,又被两个人的体温一起焐干。菲泽塔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件衣服你准备了多久了?”
“从你第一次向我求婚到现在,有多久了?”
七年。七年前,范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求婚时,根本就没当真,想不到这个傻丫头居然就一直等着他答应的婚礼。可是等了七年,依然等不到。
“女王不同意我们结婚?”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菲泽塔的精神壁垒完全崩溃了。
“范,带我走。”菲泽塔扑进范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日子再穷再苦也没关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带我走。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带我走……”不能和恋人在一起,甚至还连累得米迦勒也得一起为王室卖命,菲泽塔只想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如果逃不掉,那就干脆从塔楼上跳下去算了。
“维基,”范抱住在他的怀中颤抖不已的瘦削肩膀,“就算你扔得下你的财产,难道你扔得下这么多靠你生活的人吗?”
温柔低沉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在菲泽塔的脑中。是啊,要是她一走了之,叔叔和婶婶怎么办?米迦勒和伊凡蒂怎么办?“人鱼号”的船员们和斯第尔顿家的水手们怎么办?要是她真的消失了,女王就会以叛国的罪名来追捕她,难道她还要范和她一起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就像当初他带着罗宾躲避玛丽一世的追捕……
菲泽塔没有说话,但是范感觉到怀里的小人儿抖得更厉害了。
“维基,如果我们不结婚,你会不再爱我吗?”
“不……”
“会对我不忠吗?”
“决不会!”
“那我们和结了婚有什么两样?”抱着菲泽塔的手臂勒得更紧了,仿佛要通过拥抱的力量来让她明白心爱之人的决心,“上帝在信徒的心里,不在教堂里。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就算不去教堂举行婚礼,我们在上帝面前依然是夫妇。”
“可是你不想要孩子吗?”菲泽塔终于抬起头,伸手抚摩爱人雕像般棱角分明的面部曲线,“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像他的父亲一样的儿子。那样的话,等到二十年后,就又可以有一个女孩像我一样幸福了……”但是范自己就是个私生子,知道做私生子的滋味。他决容不下自己也犯下和他的父亲一样的罪孽,让一个女人未婚先孕,让自己的孩子也被人戳着脊背,骂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
范拿掉菲泽塔的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满是茧子的手掌中:“其实……不结婚,反而是我所希望的……”
菲泽塔的眼神黯淡下来。既然他不愿意,那就不结婚算了。如果他只把她当一个*的工具……那她就当吧。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菲泽塔不在乎。
“我们不能去教堂举行婚礼,不能要孩子,万一哪天我被关进伦敦塔,甚至送上断头台,至少不会连累你。”
“难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活得下去吗?”
“维基,别做傻事。”女人的寿命本来就比男人长,如果菲泽塔真的要和他在一起,就算范能侥幸活到老死,她也得有做很久寡妇的心理准备。范希望自己死后,菲泽塔能找个人改嫁,或者至少一个人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而不是一起跳进坟墓给他陪葬。
不用他明说,菲泽塔也知道范在想什么。可是范不知道,菲泽塔曾经借着北斗的鬼眼面对面地见过神明。神明说她只能活到四十三岁。即使菲泽塔比范年轻得多,或许先进坟墓的是她也不一定。
“是啊,我们不能结婚。”菲泽塔终于平静下来,“万一你真的被处死,跟着你一起死的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只有四十三年的寿命,肯定不是自然死亡,只是菲泽塔不知道自己的死因会是什么。是因为瘟疫之类的疾病?是因为在海上遇难?是功高震主被女王处死?还是因为范先撒手人寰,让她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还是别要孩子了吧,免得还要再连累一个人。
“你还没有给我戴戒指。”范拉着菲泽塔的手,单膝跪下,“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菲泽塔说出不知在心里说过多少遍的话,把戒指套在范的无名指上。
冰冷的薄唇覆上少女艳红的唇瓣:“康拉德太太,什么时候去见见婆婆?”
“你妈妈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是,可我还是想让她看看你。”
如果只是去见见婆婆的坟墓,菲泽塔还能放心些,不然的话,她真担心如果婆婆看到自己的儿子找了菲泽塔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会有什么想法。菲泽塔自己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同样让范放心不少,不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比他年长不了多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这就是老牛吃嫩草的报应。曾经的未婚妻成了婶婶,还有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叔叔,已经让范够尴尬的了。
“维基?”听不到回答,范吻得更狠了,好像要把她整个儿地吃下去。菲泽塔总感觉和范亲吻的感觉像是在亲吻“北斗”的利刃,会把她割伤,却是在关键时刻值得性命相托的人。
菲泽塔想了想,突然恶作剧地在范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可以啊,不过结婚以后你要跟我姓,斯第尔顿先生。”
范懒得理她,直接把她摁在墙上,用行动证明谁是谁的人。
两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完全把“女儿”忘在脑后了。被扔在摇篮里的“露露”有些不高兴,直到“妈妈”来安慰她。可“露露”还来不及好好地体会一下“妈妈”手指的温暖,就被菲泽塔翻了个身,把手绢做的小被子一直盖到她的头顶,最后还不忘哄小孩一样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见色忘义的家伙!以前多少个晚上,都是“露露”帮“妈妈”擦睡梦中的眼泪,现在她有了男人,就不要“女儿”了。不得不以打屁股的姿势“睡觉”的“露露”表示非常不喜欢“爸爸”……呃,好吧。“露露”不过是一团外形像人的棉花和碎布而已,不应该有那么多情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