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男人而言,女人是柔弱的,但是对儿子而言,妈妈是无敌的。

“无敌号”船长费尔南多•迪亚斯离队回到西班牙,立刻去找自己的父亲胡安•迪亚斯将军搬救兵。不过不出所料,胡安•迪亚斯一听到儿子是要搬救兵去救老丈人,就一脸不悦,更不用说很多人都看到加西亚是带着十艘全副武装的西班牙战舰去追一艘没有任何武装的单桅小帆船,如果在这样占尽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还需要派人来搬救兵,加西亚干脆也别回西班牙了,免得丢人现眼。费尔南多•迪亚斯恳求胡安•迪亚斯,就算不看在亲家的份上,也看在他是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外公的份上,去救救他,胡安•迪亚斯的回答是“如果有一个胆小如鼠的外公,那个孩子也只会感到羞耻。不然的话,他就不是迪亚斯家的人”;费尔南多•迪亚斯说那个英国佬斯第尔顿养了一头海怪,加西亚搬救兵不是懦弱,而是如果没有救援,他根本一点胜算都没有,胡安•迪亚斯说“海怪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小人书中。难道你还是三岁小孩吗?居然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海怪”;无奈之下,费尔南多•迪亚斯只能使出撒手锏——“你要是不给我舰队,我就把妈妈叫到海军司令部来。”

一个星期以后,费尔南多•迪亚斯就动员走了父亲麾下所有能够动员的兵力,加上在民间征召的捕鲸船,一支由八十多艘船组成的队伍浩浩****地开向直布罗陀海峡。

绯红的残阳下,层叠的海浪如血流,连绵的乌云似火烧,红与蓝组成的海水和红与黑组成的云彩划分出天与地势不两立般的分界。今晚会是个阴天,约瑟听到凯撒如是说。而船长依然雕像般坐在船尾,落日的余晖染得她一头金棕色的头发也泛出一层血色。

整整一个星期了,四艘西班牙军舰游魂般远远地跟在“人鱼号”后面,不和他们起任何冲突,但总也不死心。有“米达伦船队”的船拖着,“人鱼号”的船员们轻松了许多,只有船长仅仅回船舱换掉了修女服,之后就一直雕塑般地坐在船尾,不曾离开半步。虽然是菲泽塔和北斗轮流放哨,两个灵魂用的毕竟是同一个身体,疲劳可想而知。船长也是姑娘家,不是身体结实的男人。幸好,心疼菲泽塔的不止未婚夫和叔叔。

知道菲泽塔是女人后,马诺罗就提出过不该让女人放哨,却让一船的男人休息,甚至提议以后干脆连夜哨的工作也不要让她做,但立刻被凯撒驳回。菲泽塔是女人,但她也是“人鱼号”的船长,责任自然比一般的船员重。西班牙军舰还跟在后面,战争甚至还没有开始。船员可以轮流休息,但是船长不可以,这是她的责任。

“不论遇到什么事,你们的船长和你们同在。”约瑟似乎有些明白菲泽塔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船长是所有船员的精神支柱,她的冷静是对船员最好的镇静剂,她的辛苦是最好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与年龄无关,与性别无关,只与船长的职责有关。难怪斯第尔顿家族的船员来自五湖四海,却没有一个会对只有十七岁的大老板不服气。以菲泽塔如今的财力,她大可以任由船员出生入死地去给她赚钱,自己坐在安全舒适的家中翘着脚数钱玩,可她没有。恰恰相反,菲泽塔一直随着船员“御驾亲征”,船员在哪里,她也在哪里。女王陛下御赐的玫瑰人鱼旗只是个区分敌我的标志罢了,她自己才是象征斯第尔顿家族精神的玫瑰人鱼旗。

不过显然能理解凯撒存心扮恶人的苦心的人并不多。每到吃饭的时候,奥尼恩都会理所当然地把最好的都给菲泽塔送去,然后其他的人才能开饭。马诺罗说让女人守夜会让他睡不着,每次天一黑,就抱着毯子要陪船长一起守夜,然后被凯撒用剑架在脖子上赶回去——大战在即,船员的职责应该是尽一切可能地保存体力,以应付接下来的战斗,而不是把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事上。

天快黑了,约瑟听见凯撒和马诺罗又开始了一个星期以来每天的例行争吵,以为又会是一夜平安无事,海里却传出海豚急促的叫声。

“有船来了!”菲泽塔从船尾一跃而起,把海豚的话翻译成人类的语言,“‘许多许多大船,带着血腥味。’西班牙的援军来了!”

海面上残存的半个太阳被从地平线上升起的茂密桅杆挡住,几十艘船从西班牙的方向驶来,与加西亚的残存部队前后堵截,把“人鱼号”和“米达伦船队”所有的船围在里面。

“凯撒,这里离直布罗陀海峡还有多远?”

“要是赶一赶,今天就能到。”

“今天就赶过去。”菲泽塔下令,“往岸边跑,形成包围圈,我要把这些船一网打尽。”

“哪个岸边?”凯撒不得不提醒缺少常识的船长,直布罗陀海峡最窄的地方都有七海里宽。

“两岸分别是什么?”

“北岸是西班牙高原,南岸是阿特拉斯山。丫头,你要是想给西班牙一个重创,最好引着小畜生往北岸赶。”

“去南岸!”菲泽塔盯着*近的船只,“我不想殃及无辜。”

她的意思是说她自己和陪着她的伙伴都死有余辜吗?不过看到黑云压境般的西班牙船只,约瑟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人可能不会少,不然的话,西班牙方面不至于以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区区一个英格兰平民。

“别管他们。全速出击,冲过去!”

西班牙舰队大军压境,“米达伦船队”依然仗着船坚炮利速度快,用船身给“人鱼号”做护盾,硬生生地从西班牙舰队中杀出一条血路。

“海怪不在?”和加西亚的舰队汇合后,迪亚斯对斯第尔顿家族的船只近乎落荒而逃的行为感到不解,不过还是挥军追上。

“米达伦船队”的船只只有船体是金刚不坏之身,上面的桅杆、船帆等等和普通船只一样脆弱,而且只有船头配备有武器,侧舷和船尾都是攻击的死角,如果被人从侧面或后方攻击,就只能挨打。在西班牙舰队的围剿下,没经过几个回合,“米达伦船队”就被密集的炮火**得一片狼藉。破损的船帆让船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而速度慢就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炮火,形成恶性循环。

“米达伦船队”在炮火中行驶得越来越慢,到了直布罗陀海峡的阿科山旁,斯第尔顿家族的船队干脆全都停了下来,似乎已经放弃希望,打算和西班牙舰队拼个鱼死网破,能多拉一个西班牙人陪葬也好。

“终于放弃无用的逃亡了吗?”经历了噩梦般的一个星期,任务总算是快要结束了,加西亚松了口气。

“船长,‘人鱼号’打来旗语。”瞭望员喊道,“他们说:‘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投降的机会。’”

“听说斯第尔顿船长是海上第一剑客,他打算比接舷战,还是打算和我一对一地决斗来定胜负?”双方的实力一旦悬殊到了一定的比例,任何谈判都是多余的,弱者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死到临头了,却还要虚张声势,加西亚对“人鱼号”的船长鄙夷到了极点。

收到“圣伊莎贝拉号”充满挑衅意味的回复,菲泽塔这次的反应却非常简洁,不是叫打旗语骂回去,只是对海里喊了一声:“‘尼可’!”

加西亚在“圣伊莎贝拉号”上看见“人鱼号”旁边的海面沸腾起来,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巨大的尾巴。

“斯第尔顿不仅会指挥海豚,还养了一条鲸鱼做宠物?”加西亚知道为什么迪亚斯要带捕鲸船来了,只是纳闷为什么对付一条鲸鱼,需要那么多的船。

太阳几乎完全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只剩西边昏黄的余晖勉强照亮海面。“鲸鱼”一直浮到尾巴和身体完全暴露在海面上,还在往上升,一双大得与整个“身体”不成比例的眼睛在暗处发出骇人的荧光。加西亚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仔细一看,才发现确实是一条鲸鱼——被一个比“人鱼号”还大的脑袋咬在嘴里,只有一条尾巴露在外面,还在做垂死挣扎。

“‘尼可’,你怎么又在吃东西?”

可是确实到晚饭时间了。“尼可”一仰脖子,把整条鲸鱼都吞下去,鲸鱼的骨头被咬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格外嘹亮。吃完了嘴里的东西,“尼可”把硕大无朋的脑袋伸到“人鱼号”的甲板上,发出“尼可尼可”的可爱叫声,向主人撒娇。

“乖宝贝。”菲泽塔像逗小猫小狗一样摸了摸“尼可”的下巴,“你看,来了那么多柴火,今天可以烤很多鱼了。”

柴火终于来了?“尼可”再往上浮了一点,一直浮到和“人鱼号”的瞭望台一样的高度,露在水面上的还仅仅是脑袋和脖子。

原本加西亚正准备下令将“人鱼号”击沉。蚁多咬死象,就算“米达伦船队”抗得住四艘西班牙战舰的炮火攻击,难道还敌得过数十倍于自身的敌人吗?“米达伦船队”的船确实拥有精良的火炮,但是数量太少,根本无法对付数量庞大的敌人。如果能俘获一艘船,研究出“米达伦船队”的船只刀枪不入的秘密以及大炮的构造,进而大批量运用到西班牙战舰上……加西亚认定“米达伦船队”火炮少的原因是这种外表普通但内部构造精妙的大炮造价过于昂贵,远远超出了贫穷落后的小岛国英格兰所能负担的极限,所以无法大量生产。但如果换做是西班牙国库出钱来制造,靠从新大陆运输来的黄金,就算把这种大炮当侧舷炮来批量生产,应该也不是问题。有了这样的火炮,西班牙海军就真正的所向披靡了,不用再害怕英格兰海盗的抢劫,或许还可以打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再一路向东,一直打到中国,把远东的财富尽收囊中,以战养战,顺便*迫战败国的人民信仰天主教,为罗马教廷再添辉煌,也为西班牙国王在上帝身边预留一个位置。到时候西班牙必定会成为地球上最大最富足最强盛的“日不落帝国”,而在西班牙的崛起中居功至伟的迭戈•加西亚•德尔加多将军必将名垂青史。

在加西亚的指挥下,西班牙舰队已经调整位置,推炮出膛,准备拿下眼前微不足道的俘虏,就看见海上升起一个硕大无朋的东西,后面还有个尾巴,不停地拍打水面。

光线太暗,捕鲸船也以为是鲸鱼,摆好了捕鲸枪,准备拿下眼前的大家伙,拉到市场上去卖,顺便再从西班牙海军的大爷们手里领一笔赏钱。可是当“尼可”露出一小截脖子时,捕鲸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动物不是鲸鱼,而是一头以鲸鱼为食的海怪。

不知是哪艘船上的人慌了神,一支捕鲸枪射了出去。加西亚和迪亚斯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生怕那支枪会射在海怪身上,惹怒它。

不幸中的万幸,捕鲸枪还没扎到“尼可”身上,就落进了海里。但是加西亚和迪亚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尼可”一下子跳了起来,掀起的巨浪差点把“人鱼号”和“米达伦船队”全部掀翻。

“‘尼可’,冷静点!”

“尼可”整个地浮出水面,西班牙舰队上的人只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双会在黑暗中发出荧光的眼睛一直升到几乎和阿科山的山顶相平的高度,才露出脖子下岛屿般宽广的身体。

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尼可”,约瑟终于想起来了——以前索菲不在的时候,菲泽塔为了哄米迦勒吃饭,经常把食物的外形做得很可爱。有一次,她把一根豆芽菜插在一大勺土豆泥上,然后在旁边安上鱼鳍和鱼尾巴,说这是“尼可”。如果“尼可”的头和脖子与身体的比例大致上相当于豆芽菜与土豆的比例,现在它的头已经比“人鱼号”大了,如果要看到它的尾巴,恐怕必须用上望远镜才行。约瑟现在知道为什么“人鱼号”不需要火炮不需要撞角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船员了——有“尼可”在,那些东西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纯粹是浪费。

“唐•费尔南多•迪亚斯大人,您打算捕它的哪一个部分?”捕鲸船的船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海怪,问道。欧洲的小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会对勇士屠龙救公主的故事感到陌生,但是妈妈们和保姆们在睡前故事中从来没有向他们提起过,龙也可以当宠物养。

“五年前它可没那么大……”迪亚斯喃喃道。可惜他不知道,五年前的“尼可”只有两岁,两岁的孩子到七岁时,身高体重猛增,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尼可”现在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虽然就连饲主都不知道“尼可”究竟是什么动物,寿命有多长,至少就目测看来,“尼可”还在不断长大。或许等到它成年的时候,就不是因为嫌地中海的海水含盐量过高而不肯进来,而是因为过大的身躯会被卡在直布罗陀海峡,根本进不来。

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尼可”咬住“人鱼号”的主桅杆,免得一个不小心弄死主人,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长度不亚于脖子的鳍,以免再造成误伤。

“尼可”先是把鳍凑到眼前,觉得光线不够亮,看不清楚,于是凑到“人鱼号”的灯光下,才发现上面扎着一支捕鲸枪。“尼可”眼泪汪汪地看着主人,把鳍伸过来,要她帮它拔掉。

“你要我帮你拔?”轮到菲泽塔犯难了。捕鲸枪对“尼可”而言,不过是一根小小的“木刺”,可是对菲泽塔而言,那根东西的长度已经超过她的身高了。

痛的!而且“尼可”别说是指甲了,连手指都没有,怎么拔?它的牙齿也太大了。比人的大腿粗两倍、每一颗都有两米多长的牙齿甚至能把“人鱼号”咬穿,要是一口咬下去,恐怕捕鲸枪就直接断在伤口里面了。

“好吧。”菲泽塔招呼船员一起帮忙。

“医生,我想问一个可能有些不礼貌的问题。”约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向好奇心屈服了,充分做好会被马修饱以老拳的心理准备后开了口,“你哥哥真的是船长的生父吗?”

“可能波赛顿也是第一次见到中国女人,有些好奇吧。”马修没觉得约瑟的问题不礼貌。菲泽塔的母亲皇甫烺以前在海盗船上饱受**,谁都不知道菲泽塔究竟真的是马修的哥哥尼古拉斯•詹姆•斯第尔顿的女儿,还是哪个海盗的野种。虽然一直把菲泽塔当侄女,她的种种怪异行为连叔叔都无法理解。马修也觉得如果有人认为菲泽塔也属于“人类”,才是“不正常”的表现。

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与人类女子诞下半神的例子不胜枚举。或许真的如马修所说,海神也是第一次看到中国女人,有些好奇,就化作凡人男子与她*,让她生下了一个半神女儿……第一次听到菲泽塔说“愚不可及的人类,竟敢到海上来向我挑战”时,约瑟觉得有些可笑,不过现在看来,她不过是说了大实话,没有任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不过‘尼可’只是我们偶尔捡到的小宠物罢了。”马修倒是毫不畏惧地迎向恐怖的海怪。

“尼可”看到马修,似乎也特别高兴,伸过比“人鱼号”还大的脑袋,把他扑倒在地,强吻。看到“尼可”与马修亲昵的姿态,约瑟不禁开始怀疑姓斯第尔顿的是不是都是波塞顿的后人。不过幸好,虽然“人鱼号”的其他船员不像约瑟是第一次看到“尼可”,也不是每个人都像菲泽塔一样,能用对小宠物的态度来对待“尼可”。除了马修和凯撒以外,其他人面对“尼可”,都有些畏畏缩缩,不敢到离它太近的地方。同样是第一次见到“尼可”的奥尼恩更是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让至少还能保持清醒、仅仅是吓得腿软的约瑟多少感到有些欣慰。

捕鲸枪总算拔掉了,虽然马修用哄小孩的语气不断安慰“尼可”,它依然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尼可”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再看了看面前的西班牙船只,冷不防咬住一艘船的桅杆。

“那支枪不是我们射的!”船上的人急忙辩解。

可惜晚了。“尼可”咬着那艘船的桅杆,把整艘船拎离海面,然后狠狠地往旁边的山崖上砸,直到船连同上面的人都成了一堆碎木头和烂肉。一艘船被毁了,“尼可”还没有满意,就近再抓了一艘船,和上一艘船一样,在山崖上砸得稀巴烂。

其他人都看傻了,只会石像般呆立在原地,看着“尼可”一艘一艘地毁掉己方的船。加西亚负手站在“圣伊莎贝拉号”的舰桥,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心情却翻江倒海,恨不得用自己的脑袋代替属下的船只去撞山崖。都是因为他愚蠢的骄傲,不肯放弃一文不值的面子,明知对方有陷阱,他还义无反顾地往对方的圈套里面跳。迪亚斯都劝过他撤兵了,菲泽塔都已经给过他好几次投降的机会了,可他都置之不理,结果如今害得那么多人都要陪他送命。没见到“尼可”时,加西亚已经知道对方不是泛泛之辈,还盼着迪亚斯能带着救兵来。现在如果能给他回到过去重新选一次的机会,他一定希望迪亚斯真的是临阵脱逃,最后大不了加西亚陪着他的舰队全军覆没,而不至于弄成如今的局面。

军人死在战场上是光荣,可现在他们是死于加西亚的愚蠢。加西亚如今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或者名誉之类无聊的东西了,而是万一西班牙的兵力都白白折损在眼前的大怪物身上,海防空虚……现在西班牙东有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欧洲虎视眈眈,西有英格兰飞速崛起,一旦西班牙成了掉光牙齿的老狮子,等待昔日海上霸主的就不是“日不落帝国”之路,而是亡国之路了。

在礁石上堆了四五艘船惨不忍睹的残骸,“尼可”拿了“人鱼号”的油灯,熟练地把那些船点燃,然后从捕鲸船上随便折了根桅杆下来,从海里拎出一条鲸鱼,串在桅杆上,放在火上烤。菲泽塔答应说会带很多“柴火”来,所以“尼可”预先抓了许多鱼,准备进行一次愉快的野餐会,可是没想到菲泽塔让它等了那么久。“尼可”原本以为野餐会在白天举行,想不到居然成了夜宵。不过有烤鱼吃,总是一件高兴的事。

“那头东西居然还会用火!”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奥尼恩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尼可”,“它它它它它……它居然还会用火!”

会用火很奇怪吗?“尼可”咬着桅杆,把上面的鱼翻了一面,继续烤。看到烤得差不多了,“尼可”把烤熟的鲸鱼递到“人鱼号”上,先请来自于美食之邦意大利的厨师尝尝它的手艺——尽管“尼可”没有手,只有鳍。

看到“尼可”递到面前的鱼,奥尼恩突然跑到船舷边呕吐。

“尼可?”“尼可”歪过脑袋,不明白为什么奥尼恩看到烤得那么香的鱼,却是这种反应。

“怎么了?”菲泽塔倒是不客气地切了一块鲸鱼肉下来品尝,“味道不错,要是再加点烤肉酱就更好了。”

她打算买多少烤肉酱给它?“尼可”用充满期望的眼神看着主人。

“呃……”如果要让“尼可”尝得出烤肉酱的味道,估计菲泽塔要买得倾家**产了,“‘尼可’,下次教你晒海盐好吗?”

就知道她说话不算话。“尼可”把烤好的鱼放在“人鱼号”旁边,另外拿了条大白鲨,用桅杆串上,继续放在火上烤。

“你们真的不吃吗?”菲泽塔看了看其他人,“‘尼可’的厨艺还挺不错的。至少比婶婶好。”

旁边的人脸色或青或白,没有一个去碰“尼可”送来的烤鱼。最后终于是约瑟第一个忍无可忍,指着“尼可”的“柴火”:“你没看到那上面有人吗?”

“船上有人很奇怪吗?”菲泽塔舔着手指,“要是没有人,那船怎么开?又不是什么船都像‘人鱼号’一样,有‘尼可’跟着。”

这女人的神经到底是什么做的?没闻到空气中一股烧人肉的恶臭吗?“尼可”把西班牙的海船连同船上的死尸一起当柴火,这些鱼可是用人烤的,她居然还吃得下去。

“当初就不该教它用火的。”马修托了托眼镜,转过身去,不忍心再看“尼可”的“柴火”在晚风中劈啪作响,让索菲先抱着呵欠连天的米迦勒去睡觉。

“当初就不该让它习惯吃熟食的。”凯撒也看不下去了。

“凯撒,别这样嘛。当初要不是靠‘尼可’给我们抓鱼,我们早就在荒岛上饿死了。这个小坏蛋还非要用生鱼换熟鱼,才肯两条换一条。”只有菲泽塔还吃得津津有味,“‘尼可’。烤好了没?别光顾着自己吃啊!也给我一点。”

腥咸的海风中混着烤鱼的香味,从一片死寂的西班牙舰队中穿梭而过,带去他们的同伴尸体被火化散发出的恶臭。加西亚身边的副官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壮烈的呕吐声总算唤回了加西亚的思绪。

“加西亚舰队长,”迪亚斯不知什么时候登上了“圣伊莎贝拉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有办法杀死那头怪物吗?”

“不可能的。”迪亚斯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以前在圣多美的时候,就有人试过了,那鬼东西根本不怕炮弹,打上去一点反应都不会有。我原本还想用捕鲸船抓住它,想不到它五年前还只有两条鲸鱼大小,现在……它的身体大概有一西里(1)长了。”幸好“尼可”还要顾忌“人鱼号”和“米达伦船队”,也不想一下子把“柴火”全都浪费掉,不然的话,只要它掀起一点巨浪,西班牙舰队就只有全军覆没的份。

加西亚不答话,默默地打量眼前的情形。“尼可”虽然个子很大,脾气还像小孩,吃烤鱼吃得心满意足了,就裂开大得可怕的嘴,打了个呵欠,浮在水面上鼾声如雷,——加西亚还是第一次觉得“鼾声如雷”不是一个夸张的比喻,——对剩下的西班牙船只理都不理。不过“米达伦船队”不再拉着“人鱼号”逃走,不是因为船帆、桅杆被西班牙的舰队打得无法行驶,而是因为他们身为诱饵的任务已经完成,不需要再逃了。如今这些船身惨白得像骷髅的怪船都守在“人鱼号”前面,一旦有西班牙的船只进入他们的射程范围,就会受到炮火围攻。

不过幸好上帝还没有完全抛弃对他忠心耿耿的西班牙子民,“尼可”和“米达伦船队”都位于西班牙舰队的西面,东面是依然可以让他们畅行无阻的辽阔大海。

“传我的命令,全体都有,向东面撤离。让捕鲸船上的平民先走,军舰殿后。”加西亚说话的气势依旧,却也有意压低声音,生怕让人听到。当初离开撒丁岛的时候,是十几艘西班牙军舰威风凛凛地追一艘毫无反抗能力的单桅小帆船,如今己方的实力又翻了数十倍,却落得要趁月黑风高落荒而逃的窘境。加西亚很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现在只能祈祷“尼可”不能离开水,或者至少菲泽塔对西班牙没有存坏心,不然的话,万一这头怪物跟着他们去了西班牙,只要它上岸去犁两遍地,迭戈•加西亚•德尔加多也可以名垂青史了——因为他一个人的错误决定,害得西班牙这个国家一夜之间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一定会被载入史册。不过后来加西亚也想到了,菲泽塔确实只是想借机削弱西班牙海军的力量而已,根本不是想主动侵略西班牙,否则的话,她只需要把战场选在直布罗陀海峡的另一边,“尼可”掀起的巨浪就足以让西班牙的沿海城市全部毁于海啸。

天太黑,乌云遮住了星月,各艘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让没有被灯光照亮的地方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米达伦船队”海上坟场般的白色船体在浓重的夜色中醒目依旧。加西亚所在的旗舰“圣伊莎贝拉号”行驶到距离“米达伦船队”射程最近的地方,为其他的船打掩护。剩下的船都熄灭船上的灯火,在“无敌号”的带领下悄悄撤离。

“蛋在断崖之上孵着,孵着孵着掉下来了。就算聚集了国王所有的马,就算聚集了国王所有的臣子,蛋也不能再恢复原来的样子……”空中传来飘渺的歌声,在过于安静的海面上飘**,分明是天真可爱的儿歌,此时听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加西亚标枪般站在舰桥上,与坐在“尼可”背上的菲泽塔遥相对视。虽然从理论上而言,两个人应该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加西亚总感觉自己像是面对面地坐在菲泽塔面前。在那双孩子般的棕红色眼睛中,加西亚看到自己就像猫爪子下的老鼠。猫没有把老鼠吃掉,仅仅是因为还没有玩够。

加西亚提心吊胆地盯着菲泽塔,不敢移开视线一时半刻,甚至连眼睛都不敢多眨,好像只要他一个不注意,眼前酣睡的海怪就会突然觉醒。幸好,“尼可”一直都睡得很熟,“米达伦船队”的船只也没有一艘离开过原来的位置,只有菲泽塔坐在“尼可”的背上,一直悠哉地哼着儿歌。

一直等到将近天亮的时候,除了“圣伊莎贝拉号”以外的船全都已经平安撤离。

海面很快就会失去夜色的庇护,“无敌号”驶回“圣伊莎贝拉号”旁边,要求加西亚也一起撤离。

“你自己走吧。”加西亚却拒绝了。“圣伊莎贝拉号”是最后的掩护,只要旗舰留下,在太阳升起以前,其他船就能逃到更远更安全的地方。

“嗨……”微凉的海风带来一个变声期男孩般的声音。稚气未脱的嗓音极具穿透力,加西亚居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走光了,你还不走吗?”

加西亚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东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启明星在天边熠熠生辉,加西亚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海豚围在“圣伊莎贝拉号”旁边,随时用叫声向菲泽塔报告西班牙舰队的行踪。他自以为巧妙的大撤退,在对方眼中其实一览无余。

“想不到你笨归笨,人还不坏嘛。”菲泽塔在“尼可”背上站起身,“这样吧。作为奖励,如果待会儿你能活到最后,我就放你回西班牙。”

什么意思?难道“圣伊莎贝拉号”单独面对“米达伦船队”和“尼可”,上面的人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吗?加西亚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什么都看开了,只是在心里苦笑。

“你以为他们走得了吗?”菲泽塔指着西班牙舰队撤离的方向。

天亮了,太阳的光芒从东面开始渐渐扫去夜的阴霾。东边的天空形成由深蓝到纯白的渐变色,白色的领域越来越大,蓝色的领域越来越小。西班牙舰队的船居然全都回来了。

“那群蠢货,还回来干什么!”加西亚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船长!”瞭望台上传来惊叫。

加西亚还想继续骂,可是当他回头看向“圣伊莎贝拉号”的船尾,突然所有的骂人话都卡在喉咙里。

太阳升起来了,一起升起来的还有密密麻麻的桅杆。洁白的船帆遮天蔽日,英格兰国旗和斯第尔顿家族的玫瑰人鱼旗在桅杆上迎风飘扬。西班牙舰队被斯第尔顿家族的七支船队上百艘船左右夹击,全部堵在狭长的直布罗陀海峡中,一艘船都逃不出去。

菲泽塔站在“尼可”的背上,俯视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初升太阳的万丈光芒把她的影子打在天边的云彩上,仿佛一个活生生的阿瑞斯(2)躲在云朵后面,英俊的脸上挂着残忍的微笑,准备欣赏人间又一出同类相残的好戏。

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羔羊已经就绪,屠夫已经磨尖了刀子,厨子已经烧热了火炉,只等餐桌上的主人宣布宴会开始。

菲泽塔露出满意的笑容,举起手,指向西班牙舰队,慢慢翻下拇指……

注释:(1)西班牙里程单位,一西里大约相当于5572.7米。当然,“尼可”的长度其实没有那么夸张。

(2)阿瑞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是宙斯与赫拉的儿子。他司职战争,形象英俊,性格强暴好斗,十分喜欢打仗,而且勇猛顽强,是力量与权力的象征,好斗与屠杀的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