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泽塔显然早就料到了教廷会开出的条件,已经思想斗争过很久。罗威烈主教提出要用中国姑娘来换爱德华•达德利时,她虽然表情十分痛苦,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没过多久,“沙利尔号”船长白晨和他的弟弟“沙利尔号”大副白晟就把皇甫妃英送到了梵蒂冈。而斯第尔顿船长似乎是无颜面对被自己出卖的小姑娘,甚至都没有露脸。
白晟只有十五岁,和哥哥一样俊美的容貌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一笑就会露出两颗很可爱的小虎牙。兄弟俩一样朴素的粗布短打与健美的身材、清秀的容貌相得益彰,反而比什么绫罗绸缎都更惹人注意。这样两个人走在欧洲的大街上,已经足以引起围观了,更不用说他们一左一右护着一个盛装打扮的中国少女。
与衣着朴素的白家兄弟不同,皇甫妃英的衣着一看就是贵族。精致的妆容端庄高贵,长及腰间的头发盘成高髻,琳琳琅琅地插满用金银镶宝石美玉制成的孔雀、百花、蝴蝶等形状的各色簪花步摇,和垂金流苏耳环随着她的步子在两旁轻轻晃动。朱红色大衫衬得少女的双颊也分外红润,霞帔以深青色为质,绣织金蒲翠云霞凤文圈金,上面还缀有珠饰。桃花色褙子上用金绣团凤文。缘襈袄子与缘襈裾都织有金花凤文。除了黑色的大带过于朴素,全然是一副大明国贵妃的做派。三人到梵蒂冈以后才下马车,已经引得一路上的人纷纷驻足观看,不少小修女都向皇甫妃英投以艳羡的目光,直到看见她一直闭着眼睛,全靠白晨和白晟左右扶持,才不至于摔倒。原来她是个瞎子。
“姑姑,他们都在看你。”白晟虽然听不懂街边交头接耳的人在说些什么,至少能听出酸溜溜的口吻,“想也是。姑姑,要是再加上凤冠、玉谷圭、玉革带和玉花采结绶,可就是皇妃朝服了。”
“这是舅舅送我的嫁衣。”皇甫妃英苦笑,“大礼可摄胜,我这身衣服就算再加上凤冠革带,也不算僭越。”
传说南宋王朝腐败,金兀术南侵京城临安,康王赵构不敌金兵,弃城南逃,经奉化直奔宁海而来。到西店境内的前金村时,康王无路可逃,多亏一个村姑出手相救,康王才躲过了这场杀身之祸。康王对这位村姑万分感激,当即向姑娘许诺,若有重登皇位之日,她可以“娘娘”的名义在出嫁时享受坐花轿、戴凤冠、着霞帔的殊荣。不久后康王得救,重归金殿。他对昔日那位村姑许诺的“金口玉言”铭记在心,于是下旨赐封这位村姑为“娘娘”,在出嫁时可以真正享受凤冠霞帔的特殊荣誉。从此以后,女子出嫁着凤冠霞帔的风俗遍及浙江各地,父母让女儿在人生最幸福的一天可以装扮得华丽如宫廷贵妇,以添新婚之喜。皇甫妃英的父母早已过世,舅舅待她如亲生女儿。她离开南京来欧洲时,舅舅满怀祝福之情,替父母送了她一身凤冠霞帔,却不想她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欧洲会有如此遭遇,如今这身衣服却要成为她的丧服了。
“妃英,为了一个心里没有你的男人,你何苦?”白晨平时总是板着脸,面对弟弟时也不例外,可唯有看着皇甫妃英的时候,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情意,“跟我走吧,别管这是是非非了。”
“晨儿,你叫我什么?没大没小。”皇甫妃英有些愠怒。
“姑姑……”白晨的语气说不出的苦涩。
“我心里又几时有过你?”皇甫妃英轻轻握住白晨的手指,“你爹知道你性子犟,不惜认我做义妹,让我们岔开辈分,想断了你的念想,可你几时死心过?”
白晨恨不得当场绑了她就走,可终是犟不过她,只能陪她往火坑里跳。
教皇也不想怠慢远道而来的小客人,带着研究过汉语的翻译,同样是盛装相迎,见到皇甫妃英一行三人,还是暗暗惊叹斯第尔顿家族的富裕,对一个礼物的包装都敢下如此血本。别的不说,光是皇甫妃英一身的衣服首饰,就足够一个小城市的人一个星期的开销了。
“欢迎来到梵蒂冈,我的孩子。”教皇傲慢地向皇甫妃英伸出手,让她亲吻。
皇甫妃英对他理都不理,只是拢袖于前,微微欠了欠身:“民女皇甫妃英见过大人。”便算是行过礼了。
“你为什么闭着眼睛?”
“天生眼盲,睁开了也看不见。”
不等教皇发作,翻译已经看不下去了:“原来是这样。小姑娘,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他是上帝钦定的人间代言人,教皇陛下。”
皇甫妃英连眉毛都不抬,似乎根本不知道“教皇”是什么意思。
翻译只能继续耐心地向她解释:“教皇是世界上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所有的国王都要由他加冕,才能继承王位。”
“所以呢?”
“你太失礼了。”翻译强耐着性子,“你应该跪下,亲吻他的鞋,恭敬地问候。来,再做一次。”
翻译觉得自己说得够清楚了,不料皇甫妃英只是冷哼了一声:“区区番邦小国,边夷贱类,果然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我堂堂天朝,万邦来仪之国,莫非还要向你一个夷狄藩王行三拜九叩之礼不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区区一个藩王竟敢自称世上最高贵之人,夜郎自大,可笑可叹。我一片好心,念在你年事已高,又久处化外之地,不知礼数,饶你不敬之罪。你竟还要我向你跪拜?我在大明国不过区区一介布衣,但在这里,我就是大明国的使臣!是代表天子而来。见我如见大明国皇帝!你要我向你跪拜,岂不等同于要当今圣上向你跪拜?区区夷狄藩王,见天子而不拜,反要天子向你下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依《大明律》,当治你大不敬之罪。按大明国《刑律》,对天子使臣不敬者,杖责一百,徒三年。一般的青壮年男子都扛不过二十廷杖,我倒要看看这一百杖下去,你跪是不跪!”
“姑姑,”白晟凑到皇甫妃英耳边压低声音,“你说的那是官吏殴奉制命出使的使臣的刑罚,他们可没有殴你。”
“那又如何?”白晨也是负手而立,一派倨傲,“依《大明律》,这些人都可按传用谶纬妖书妖言惑众论处。按照《刑律》,不分主从,皆斩!如今不过杖责一百,徒三年,已经是大赦了。”
他的傻大哥啊,看不出来现在双方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可能动起手来吗?虽然白晟也觉得全欧洲的国王都要服从一个出家人的命令很可笑,他好歹也在英国住了两年了,知道教皇在天主教徒眼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这些话自己关起门来说也就罢了,可他们两个居然当着教皇的面对他大加斥责。对方又不是没有人听得懂汉语。虽然白晨武艺高强,白晟的武功也不差,可要是和教皇的禁卫军动起手来,他们终究是寡不敌众。至于不知天高地厚的皇甫妃英……白晟只是纳闷怎么会有男人看上这样张狂的女人,而且看上她的男人还是他自己的亲哥哥。
“他们说什么?”教皇问翻译。
“他……们……说……”翻译研究过大明国的风俗习惯,看出皇甫妃英的衣服款式确实千真万确是大明国的贵妇朝服,也就说她就算不是皇妃、公主,至少也是个有品衔的诰命夫人。一边是至高无上的教皇,一边是大明国贵妃,翻译两边都得罪不起。
“他……他们说在大明国,这已经是最隆重的礼节了。”事到如今,翻译只能感谢建造巴别塔的祖先们,让双方不懂对方的语言,只能靠他传话。
菩萨保佑,对方的翻译还算知趣,白晟在心里把列祖列宗谢了个遍。
虽然听不懂汉语,教皇还是能从翻译的表情和皇甫妃英的语气猜出大致内容。看她的衣服,肯定非富即贵,听她说话的倨傲口吻,显然久居人上,也就是说她确实千真万确是个贵族。“孩子,”教皇悄悄问翻译,“你看得出这个姑娘是什么样身份的贵族吗?”
“这个……根据我对大明国纹章学的研究……就算她不是大明国皇帝或者亲王的女儿,至少也有大概相当于女侯爵的地位。平民没资格穿这种花纹的衣服。”不知为什么,翻译总觉得其实对方并不是听不懂教皇的话。至少白晟一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最好还是把对方的身份说得高一些,缓和一下气氛,免得再要他自由发挥地“翻译”。
哟呵,看来这个翻译对大明国了解得不少嘛,还知道从衣服的花纹判断品衔。白晟有些吃惊。可惜他还了解得不够多,不知道大明国任何庶民女子结婚的时候,都有资格穿得和贵妇一样,——只要她们家里有足够的钱置备这样的行头,——所以民间私制凤冠霞帔完全合法,不会受到朝廷干涉。菲泽塔在中国置的产业以绸缎庄起步,后来发展出与绸缎庄配套的绣坊和成衣坊。因为东家肯出大价钱请手艺好的绣娘,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是物超所值,所以南京城但凡大户人家嫁娶,都是到司家庄来定制霞帔,以至于司家庄的大总管秦峥不得不专门辟了个绣坊,用来应付做霞帔的订单。从此以后,亲戚朋友拿他开玩笑时,都是说他“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过把堂堂诰命夫人比作区区女侯爵……就欧洲这么些个巴掌大的小国,几个国家加起来,还没有大明国一个行省大,他们口中的侯爵封地,大概也不会超过九品芝麻官的管辖范围吧。
“哦……是这样。”教皇也觉得看皇甫妃英的气度确实配得上女侯爵的头衔,“告诉她,难道她以为她是来做大明国与罗马教廷交好的使臣吗?她是被斯第尔顿卖了,是他送给教廷的礼物,用来换取他的船员。她已经是个奴隶了。”
翻译觉得自己打错如意算盘了。虽然大明国距离梵蒂冈整整半个地球的距离,就算对大明国皇妃不敬,也不必担心大明国皇帝会发兵过来,可皇甫妃英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犹如洪水的威压,压得翻译怎么也开不了口,告诉她已经沦为阶下囚的事实。
不等翻译开口,白晟已经在皇甫妃英耳边说了些什么,皇甫妃英的嚣张气焰一下子灭了。
“既然是司公子的意思……”皇甫妃英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似乎要竭力阻止眼泪流下来,“那好吧,拿我去换人好了。只要司公子要的人平安,就算要我去十八层地狱……我也认了。”
她说的“司公子”大概就是斯第尔顿船长。可怜的小姑娘,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被出卖了吧?敢当面辱骂教皇,恐怕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所以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可是亲耳得知被心上人出卖的事实,还是会忍不住想哭,却为了面子,为了祖国的威仪,非要强忍着不可。翻译不禁有些同情孤立无援的中国小姑娘。
“带我去见人。只要看到他们平安无事地离开,我就随你们走。”嘴上说着逞强的话,皇甫妃英的双手却紧紧抓住白晨和白晟的衣服,用力得指关节都被手上的戒指勒得发白,生怕他们会扔下她。
教皇的禁卫军要去牵皇甫妃英,被白晨一把推开:“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白晟看着那个穿全身铠甲的可怜虫在半空中飞出五步远,才像只死蟑螂一样落到地上,心里暗暗叫糟。
“他们懂巫术!”旁边有个枢机主教指着白晨和白晟手腕上的佛珠叫起来,“看哪,他们手上带着异教徒的符咒!他们是异教术士!”
白晨和白晟护在皇甫妃英身边,与十几个禁卫军卫士对峙。
虽然身边只有两个护卫,皇甫妃英依然气定神闲:“走吧,带我去见司公子要的人。”
“你可以进去,但是他们两个不行。”站出来的枢机主教分毫不让,“除非把那个带有恶魔符咒的东西拿掉。”
恶魔符咒?白晨和白晟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佛珠。黑檀木佛珠缠在健美的手腕上,衬得二人的皮肤一片粉腻。这是阿妙怕夫君和两个儿子在海上遇难,特意去庙里为他们每个人求了一串来。不过求神念佛向来是女人的迷信,男人未必信这些,没有拿掉,只是因为不想辜负妻子和母亲的一片心而已。
“他们居然怕这个?”白晨觉得有些好笑,“想不到庙里开过光的佛珠还真的有点法力,能让邪魔歪道害怕。”
“大哥……”别火上浇油了行不行?白晟可不想和教皇的禁卫军动手。
“晨儿,晟儿,别和他们动手。”皇甫妃英硬*着自己放开白晨和白晟,摸索着前行,“你们不必跟来,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姑姑!”白晨想去扶她,立刻被长枪顶回来。
白晨虽然年轻,内力已经不浅,这么些个银样镴枪头,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现在太显摆,他怕他和白晟走了以后,皇甫妃英会被欺负,又舍不得她一个人被带走。看了看手上的佛珠,白晨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狠下心来。
皇甫妃英听见佛珠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扶着她的禁军卫士被赶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白晨宽厚的手掌。皇甫妃英顺着他的手摸上去,摸到他的手腕空空如也:“晨儿,你娘给你的佛珠……”
“一串木头珠子罢了,又不是亲娘遗物。”白晨抓起皇甫妃英,“阿晟,在这里等我们,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