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尔男爵,你醒了?”
童年时手掌留下的烫伤还带着梦中的回忆隐隐作痛,摩西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是在罗思丽庄园的客房。“斯第尔顿夫妇”和斯第尔顿家的大总管夫妇都围在他的床边,唯独不见他自己的妻子的身影。
摩西想起昏迷前的事了:“那本账本,那本账本是谁写的?那个约瑟是谁?”
菲泽塔和丽贝卡面面相觑,“斯第尔顿船长”蒙着脸抱着胳膊坐在一旁,其实是在用手捂住狂跳的胸口,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让狂躁的心脏平静下来。
“约瑟?”罗宾做出努力回忆的表情,“啊!对!约瑟!凯撒从奴隶市场上买回来的奴隶。”说到这儿,罗宾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斯第尔顿船长”,“还记得他吧,船长?那小伙子秀气得像个姑娘,那时我们一直拿他的长相开玩笑。后来你看他会读书写字,就让他给你做文书。”接着罗宾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摩西,“奥利维尔男爵,你长得和约瑟还有点像呢,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真的是他!约瑟没有被处死!摩西的情绪不见得比“斯第尔顿船长”平静,因此没有注意到听到罗宾的话,菲泽塔、丽贝卡和“斯第尔顿船长”的反应完全不像是与约瑟素不相识的人。
“他在哪里?”
“海底。”罗宾双手一摊,“那个可怜虫孱弱的身体比他的长相还像个姑娘,出海没多久就死了。我们把他缝在旧帆布里面,两头绑上重物,然后……”罗宾做了一个把什么东西抛出去的动作。
“他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罗宾一耸肩:“如果一个人在发烧发得像烧红的铁块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赤手空拳地扯开用麻绳缝合的帆布,然后从大西洋的中心游回岸边的话。”
即使没有出过海,摩西也知道帆布和通常用作缆绳的麻绳有多结实,据说有些海盗对叛徒的一种处死方式就是缝进麻布袋,然后套上重物扔进海里,就算扔下去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在如此情况下,也不可能侥幸逃脱,更不用说是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文弱书生。不过……“你们扔他下海的时候,他还活着?”
“确切地说是半死不活了。医生说他已经无力回天,与其让约瑟一点一点地被病痛折磨死,浪费船上的给养,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你们倒没有给他一刀或者一枪?”
罗宾做出一副快要崩溃的表情:“船上的给养是有限的,大少爷,不管是食物、水还是武器。要是我们把那颗子弹仁慈地给了约瑟,然后我们遇到海盗的时候就差这一颗子弹,我们就全都完了。刀也不行。除了船长看得比*还紧的‘北斗’以外,能用来杀人的只有蒙纳戴兹兄弟的剑和医生的手术刀。这四个人都推脱说刀剑沾了血很难保养,医生的手术刀要用来截肢,必须随时保持锋利,船长和双胞胎的剑得用来对付海盗,毕竟我们船上只有这三个战斗力,他们的武器也不能出任何岔子……不过我想他们是下不了手。虽然上船的时间很短,我们毕竟和约瑟也有些感情了,谁都不忍心动手杀他,只能把他活着扔下了海。再说那时约瑟已经病得神志不清,痛苦不痛苦也感觉不到了吧?”话不能说死。罗宾的说辞有一个很大的破绽——“人鱼号”最近三个月以来没有出过海,而看守约瑟的狱卒塔拉斯是两个月前才失踪的,比罗宾口中约瑟死亡的时间还要晚。如果一口咬定约瑟离开“人鱼号”的时候已经死了,一旦摩西发现了这个破绽,就足以说明罗宾完全是在说谎,不论是暴露了约瑟仍在斯第尔顿家任职,还是暴露了罗宾幕后军师的身份,都大大不妙。所以约瑟“离开”的时候必须还是活的,也就是说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可能依然还活着。
摩西对罗宾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周围。刚才不明原因的晕厥让他至今还有些耳鸣,看周围的时候,都感觉像是隔着什么东西在看另一个世界。“斯第尔顿太太”在为素未谋面的约瑟唏嘘,丽贝卡说前一阵子她还在纳闷这个“约瑟”是谁,罗宾还在感慨为什么摩西长得和他认识的约瑟那么像,而“斯第尔顿船长”始终抱着胳膊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坐姿却给摩西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约瑟!摩西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了?看他的眼神、走路的姿势、向罗芙缇献殷勤的神态……“斯第尔顿船长”在方方面面都像极了约瑟。可如果这个“斯第尔顿船长”是约瑟,真正的斯第尔顿船长去哪儿了呢?暂且不论要走多大的狗屎运,才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从一个死囚变成英格兰首富。斯第尔顿船长出名的时候,约瑟还在奥利维尔家做他的私生子少爷,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难道真正的斯第尔顿船长出了什么事?就让约瑟做自己的替身,以稳定人心,想等到局面稳定下来,再公布真相。对了!斯第尔顿船长结婚是在直布罗陀海峡之战以后,说不定是因为真正的斯第尔顿船长死在了海战中,才让身材与自己类似的约瑟做自己的替身。正因为这只是个替身,所以管事的是一直陪伴在斯第尔顿船长身边的“维多利亚小姐”,为了让原本只以家庭女教师的身份示人的维多利亚小姐有个当家的名分,所以才有了结婚一事,让她能以妻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接管斯第尔顿家族的产业,保证冒牌货的伪装不被揭穿,而约瑟正好利用斯第尔顿船长的身份和势力对摩西展开报复。
所有的推理都很完美,只有一个致命的漏洞——罗芙缇见过斯第尔顿船长摘下蒙面以后的样子,如果约瑟就是“斯第尔顿船长”……摩西相信牢狱生涯会改变一个人,也相信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但他绝不会相信短短几个月的牢狱生涯和一年的时间就足够让一个人变得连自己的旧情人都认不出来。摩西的亲信仆人中有几个是他以前安插在约瑟身边贴身伺候他的男仆,就算罗芙缇因为情人太多,难免健忘,摩西的亲信也绝不可能认不出约瑟。可如果真正的斯第尔顿船长还在,因为某些原因把自己的身份让给了约瑟,本尊又去了哪里?或者一切都只是因为摩西对约瑟有愧疚感,自己草木皆兵?
“奥利维尔男爵!”罗宾叫了好几次,才把摩西从沉思中唤回来,“你好像很关心约瑟。你认识他吗?”
摩西突然想到了一个测试面前的斯第尔顿船长是不是约瑟的好方法。“约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的全名吗?”
罗宾摇头:“奴隶嘛……主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知道吗?我们船上的有个从奴隶市场上买回来的意大利小厨子,名字就叫‘洋葱头’……”
幸好奥尼恩不在,菲泽塔想。以“奴隶”的身份在“人鱼号”上待了一年多了,奥尼恩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像主子,除了菲泽塔以外,任何人叫他“奥尼恩”,换来的往往都是小厨子的暴跳如雷。不过是该给奥尼恩换名字了吧。叫一个小孩“洋葱头”还没什么不妥,可是奥尼恩已经有十四岁,很快就是个大小伙子了,以后还会长大,衰老……叫一个中年男人甚至老头子“洋葱头”,确实不妥。
“……船长懒得给约瑟另外起名字,我们才让他保留自己的名字的,谁关心他姓什么?反正在海上讨生活的都是在陆地上活不下去的人渣,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命过明天,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难道尸体扔进海里以后,海面上还会出现‘某某人之墓’的字样吗?反正是活一天算一天,叫什么名字就随自己喜欢了。我自己都换过四五次名字……”
对,四五次。小王子爱德华•达德利,白教堂男娼的弟弟罗宾•康拉德,多塞特侯爵的弟弟罗宾•格雷勋爵,还有现在的水手罗宾•普兰。他换名字的次数是够多的了,不过没有一次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菲泽塔想。
摩西以极大的耐心听罗宾唠叨。普通人都觉得一个女人唠唠叨叨个不停,已经是一件极讨厌的事,如果一个男人唠叨个不停,简直就是一种灾难。不过摩西喜欢话痨。话痨守不住嘴,喜欢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虽然难免有添油加醋之嫌,但只要听的人有一定的洞察力,就不难从无数的废话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自己身边有个话痨是一种灾难,而对手身边有个话痨则是上帝的恩赐。摩西已经开始感谢上帝了。
摩西以礼貌的态度听罗宾唠叨完了以后才开口:“约瑟的全名是约瑟•奥利维尔,和我……算是兄弟吧。他是我的继父的*生的。”
“私生的继兄弟?”罗宾惊讶的表情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令堂一定对令尊十分忠贞,再婚也要找个长得像前夫的。”
摩西勉强发出几声礼貌的干笑:“我的生父和继父是亲兄弟,不过我可没说约瑟是我的继父的孩子——虽然他以我的继父的私生子的身份在我家被抚养成人,我的继父直到咽气,都还以为约瑟是他的种,甚至连约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只是我继父的养子。”
坐在一旁的“斯第尔顿船长”的呼吸声开始变重,虽然隔着蒙面,只能听到一点细不可查的变化。摩西想偷瞄他的反应,视线却被这时坐到他床边的菲泽塔挡了个结结实实。
“奥利维尔男爵,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用说了。人死不能复生,既然约瑟已经不在人世,关于他的一切也就都结束了。”
“谢谢你,斯第尔顿太太,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摩西给了菲泽塔一个能让女人母性泛滥的虚弱笑容,“不过我守了这个秘密那么久,现在是放下负担的时候了。让我说吧,也好让你们知道你们认识的那个长得像姑娘一样的是什么人——约瑟是我继父的*生的,但是他的父亲不是我的继父,而是一个长得和我的继父十分相像的混混。他们骗我的继父认下他们私通生下的小杂种,就是看中我的继父没有亲生的孩子,想靠他来谋取我家的财产……”
摩西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他如何杀了约瑟的母亲,又如何带着襁褓中的约瑟回了家,还特别强调了一下他和他的母亲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觉得婴儿是无辜的,他和他的父母的罪孽无关,才没有把约瑟是野种的事说出来,让他能以私生子的身份留在奥利维尔家。摩西一边说,一边打量“斯第尔顿船长”,可惜“斯第尔顿船长”蒙着脸,双手都藏在宽大的斗篷底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更糟的是不知是不是存心,坐在床沿上的菲泽塔不停地动来动去,摩西别说是通过眼神和斗篷上皱褶的变化来推断“斯第尔顿船长”的情绪,光是要一边把故事说完,一边在**保持平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自从他去年因为参与叛乱被捕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故事接近尾声。“我以为他已经和其他叛徒一样被处死了,想不到他侥幸活了下来——至少活得比我想象的长。”
似乎是觉得气氛太沉重了些,丽贝卡连忙转移话题:“奥利维尔男爵,今晚留下过夜吧。以你现在的健康状况,我们可没法放任你走夜路颠簸回去。”
摩西连忙坐起身子:“不。谢谢你,普兰太太,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太多的麻烦了。”
“我可以把这看作是认为管家招待不周吗?”丽贝卡佯装生气,“那我可要为你对我的侮辱提出决斗了,先生。”
摩西开玩笑地做出投降的姿势:“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惹怒美丽的女士都是不明智的事”
“确实不明智。因为如果你拒绝,惹怒的可不只是我,还有你自己的妻子——奥利维尔男爵夫人已经很高兴地接受邀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