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化妆间时,罗芙缇挽着“斯第尔顿船长”的胳膊不放,摩西也大方地向菲泽塔递出胳膊,打算扶她出去。
菲泽塔扮男装习惯了,从来没有人伸出胳膊让她挽,愣了半天,才明白摩西递过来的胳膊是什么意思,手忙脚乱地挽上去。
摩西把菲泽塔的犹豫当成了刚从下人变成女主人,还没有习惯受到贵妇的待遇,一直耐心地举着胳膊,等着她赏脸。看到菲泽塔反应过来后手足无措的样子,摩西用善解人意的笑容来缓解她的尴尬:“刚成为女主人,还不习惯吗?”
“你笑话我?”
“请原谅,斯第尔顿太太,这不是嘲笑。我只是惊叹于黑斯廷斯男爵的眼光,能找到你这么出色的女人帮他。”摩西看了看菲泽塔的手,黑色的火药站在她洁白的小手上分外刺眼,“为什么要用手去堵海尔辛船长的枪口呢?多危险。”
“她不会开枪的。”
“你怎么知道?”
“希律亚还保留着海盗的习惯,可能有些粗鲁。但是她不笨,知道不值得为那么点小事和我撕破脸。”
“万一枪走火怎么办?”
“我一只手换你妻子一条命,以贤伉俪情深,你以后一定会对我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自己居然也成了她的猎物。摩西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觉得我是个值得拉拢的人吗?”
菲泽塔毫不犹豫地点头:“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互相了解得也不多,但我相信黑斯廷斯男爵的眼光。能让他信任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确实……能让黑斯廷斯男爵信任并委以重任的,绝不会是泛泛之辈。”摩西却是在打量眼前“黑斯廷斯男爵安插在斯第尔顿家的眼线维多利亚小姐”。
“看得出来,在斯第尔顿家的船员们面前,你比你的丈夫更有威信。”摩西突然暧昧地凑到菲泽塔耳边,“介意教教我吗?怎么和那么多人好好相处。”
“很简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斯第尔顿家的船员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只要学会和每一种人用他们懂得的方式打交道就可以了。像是希律亚,她是海盗出身,没有读过书,但是和海盗一样讲义气。只要能让她对我感恩戴德,适当的时候只要拿我自己当挡箭牌,她就一定会听话。”
“你用什么方式赢得她的忠诚的?”
“魔术师的手法说穿了,就没人来看他变戏法了。”要是说出来,摩西就会发现眼前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斯第尔顿船长,菲泽塔实在是不能说。
“抱歉,我不该来打听商业机密。”摩西稍稍拉开和菲泽塔的距离,就看到走在他们前面的罗芙缇像条蛇一样缠着“斯第尔顿船长”,“你丈夫好像更喜欢我妻子。”
第一次见面时,罗芙缇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被女扮男装的菲泽塔惊艳得不轻,想把“斯第尔顿船长”的俊美容貌刻在脑子里,永远地留作纪念,却因为想记住的太多,反而什么都没有记住。这次好不容易再见面,罗芙缇完全没有意识到斗篷里面是另一个人,只看到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看向她时深情的眼神像是融化的蜜糖般甜美,要把罗芙缇整个人都融化在其中,又像是蜘蛛网一般粘稠,让她仿佛落入陷阱的蝴蝶,再也无法从他身边逃离。
不知为什么,“斯第尔顿船长”的眼神让罗芙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于是罗芙缇开始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增加熟悉感的借口,好钓住眼前显然已经被她吸引住的男人。
“斯第尔顿船长,你的眼睛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罗芙缇几乎是贴着“斯第尔顿船长”的脸说话,“我以前有一个恋人,他长了一双和你一样的眼睛。可怜的约瑟。”
被她认出来了!可怜的约瑟在斯第尔顿船长的外壳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我和约瑟青梅竹马,深深地爱着彼此,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我丈夫说他因为参与去年的叛乱,已经被逮捕、处死……”说到这儿,一刻晶莹的泪珠慢慢地划过罗芙缇线条优美的脸颊,“心上人一下子成了叛贼,还被处死,你能想象那对我而言,是多么可怕的打击吗?我当然相信约瑟是个正直的人,他不会参与叛乱,更加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约瑟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的世界,再也不会回来……”
罗芙缇,你的约瑟还活着,就在你面前。约瑟很想拿下自己的伪装,告诉罗芙缇不用再为他的死伤心,让她美丽的眼睛充满泪水了,她的约瑟还好好地活着。可是摩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罗芙缇不是一个善于隐藏心事的人,如果约瑟一时头脑发热,他的复仇计划就会全部泡汤。
没有听到“斯第尔顿船长”的回答,罗芙缇又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我日夜向上帝祈祷,希望约瑟能平安无事,哪怕代价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他,再也听不到他对我说他有多爱我。可是很快我就后悔了,我发现我离不开他。为了安慰自己,我嫁给了他的哥哥,以为一张和他相像的脸能给我稍许安慰,可是于事无补。斯第尔顿船长,你甚至比我的丈夫更像我以前的恋人……你能给我安慰吗?”
罗芙缇的甜言蜜语只是钓男人的手段,可是约瑟被她说得都快窒息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话中有一个很大的破绽——罗芙缇嫁给摩西,是在约瑟“失踪”以前。
看到约瑟几次差点露马脚,菲泽塔的心也吊在半空中。
“怎么了,斯第尔顿太太?你好像很紧张。难道是妒忌吗?”摩西见菲泽塔有些出神,开口唤回她的注意力。
“哦,不,没什么。”菲泽塔连忙换上敷衍的笑脸,“你太太很漂亮。”
“我宁愿用她来换你。”
“奥利维尔男爵,你真是太会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摩西贪婪地盯着菲泽塔,“如果你丈夫更喜欢我的妻子,我愿意和他换一个。”发现菲泽塔被他的话吓得瞪大了眼睛,摩西只能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十个罗芙缇都抵不上一个你。以你丈夫的精明,肯定不会同意和我做这种赔本生意的。”
菲泽塔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裸的恭维,只能发出几声干笑作为回答。
“黑斯廷斯男爵说你是下金蛋的鹅。”
“家里有只会下金蛋的鹅,可不是好事。”菲泽塔岔开话题。
“为什么?”
“黄金不能吃,不能穿,产不出作物,重量也不适合做建材。除了因为数量稀少,而且在世界各地的价值都差不多,可以作为货币流通以外,黄金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如果世上真的有下金蛋的鹅,鹅的主人再不断地用金蛋去换取其他物品,作为一种货币,流通到市场上的黄金的供给会大大超过其他商品的产出供给,彻底扰乱市场的秩序。同时黄金因为数量上升,就会不断贬值,直到分文不值。一旦黄金不再稀少,失去了作为货币的价值,就会彻底变得一无是处。更糟的是黄金不会腐烂,不能做肥料,如果世界上有太多的黄金,而且数量不断增加,就只会多一种无法处理的垃圾。你还觉得有只会下金蛋的鹅是一件好事吗,奥利维尔男爵?”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摩西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番应该出自经济学家之口的言论观点会出自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孩之口。
“因为现在的世界上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中国人从元朝开始就用纸币了,让官方印刷的代表一定数目的金银的纸张代替金银作为货币流通,可以避免贵重金属因为市场流通中的磨损造成的损失。而且纸币的重量比较轻,比用金、银、铜制作的货币更便于携带。当初马可•波罗到中国以后,看到纸币的流通,感到大为惊奇,称之为‘大汗的点金术’。因为在他看来,既然纸币可以代替金银流通,只要大量印刷纸币,就可以拥有源源不断的财富了。可惜马可•波罗不是经济学家,不知道纸币的印刷是一定要加以控制的,流通在市场上的纸币的面值不能超过这个国家拥有的实际财富的数量,标有一定面额的纸币必须随时可以兑换到同样数目的金银或者同样价值的其他商品,才能保有其价值。如果印刷的纸币的面额超过了实际收入,纸币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完全失去其作为货币的意义。后来朱元璋的子孙就犯过这种错误。建立大明朝以后,新的皇帝显然没有明白元朝纸币的真正意义,在建国初期,就不顾国家的实际收入,大量发行纸币,并作为工资发给官员。官方不负责任地大量印刷纸币,使其不断贬值,最终成了废纸。大明国的官员薪俸本来就不高,俸禄中的一部分还是用比废纸还不如的纸币作为代替品,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可是作为臣子,他们又不敢违抗君王的命令、向皇帝抗议废除纸币,只能想方设法地剥削百姓,让统治者和百姓的矛盾加深。通过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不难想象如果黄金代替这个例子中的纸币,结果也是一样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会下金蛋的鹅,在所有人都拿黄金作为标准货币的这个世界上,鹅的主人就像是不管不顾地大量印刷纸币的大明国皇帝,金蛋越多,黄金就变得越不值钱,同样数量的黄金能兑换到的东西越来越少,最终变得一文不值,最后人们不得不另外找一种稀有的物品来代替黄金,作为衡量物品价值的标准。而且黄金的不断增加会让其他以黄金作为家产来保存的人的产业不断贬值。眼睁睁地看着攒了一辈子的财富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不论是谁都受不了,一旦被*到了穷途末路,任何人都会变成穷凶极恶的魔鬼。黄金的贬值会引起社会动乱,对国家的长治久安也是个不利因素,任何一个有远见的人要是发现世界上真的有能源源不断地凭空生出黄金蛋的鹅,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趁着这只鹅还没有让黄金贬得一文不值,尽快把它弄死,以绝后患。毕竟太平盛世可以换到黄金,但是黄金能换来的往往只有战争……”
常听人说“妇人之见”,这就是女人的眼界吗?摩西实在是吃惊不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记错,“妇人之见”确实是个贬义词,摩西决定再逗逗她:“斯第尔顿太太,我觉得你说的并不完全对。黄金除了做货币以外,还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
“你不觉得黄金是一种很好看的装饰品吗?”
“人们会觉得黄金好看,其实也是因为物以稀为贵。鲜花也很好看,可为什么戴黄金首饰的贵妇人会嘲笑把鲜花当首饰的农妇呢?黄金因为数量稀少,所以价格昂贵,因为价格昂贵,所以拥有黄金才能成为身份、地位、财富的象征,黄金才会让拥有者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如果黄金像泥土一样多,肯定不会再有人觉得黄金的颜色好看了。”菲泽塔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摩西,“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唠叨了?”
“不,我只是很纳闷,”听到面前的女人对经济学的见解,摩西已经确信自己肯定是记错了,“妇人之见”绝对是一种高度赞扬,“纳闷康拉德先生怎么会愿意放弃你,眼睁睁地看着你成为别人的妻子。”
因为菲泽塔和约瑟只是挂名夫妻,范当然不会吃醋,不然早几年前,他就已经去和纳赛尔拼命了。为了不让摩西看到自己的表情,菲泽塔低下头,尽量让语气显得哀伤:“他也有他的苦衷。”
“哦……”摩西有些纳闷——不是纳闷范面对船长的横刀夺爱会无可奈何,而是纳闷精明如斯第尔顿船长,怎么会在遇到菲泽塔这棵活生生的摇钱树以后,还任由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哪怕只是暂时的。不过听说“人鱼号”上都是美男子,看“斯第尔顿船长”对罗芙缇的态度,也不像是有不良嗜好的人。摩西看了看菲泽塔,自以为猜到了一切——为了留住摇钱树“维多利亚小姐”,“斯第尔顿船长”怕光靠自己的魅力还留不住她,所以给她养了一船的面首供她玩乐,只求能留住她的忠诚,所以“人鱼号”的船员几乎个个都相貌出众。
事实证明“斯第尔顿船长”的防护措施确实非常有必要。罗芙缇说斯第尔顿船长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每一个看到他的长相的女人都会发疯一样地爱上他,绝不是夸大其词,而是再恰如其分不过的大实话。可是摩西看得出来,即使是成为“斯第尔顿太太”以后,“维多利亚小姐”似乎依然对罗芙缇口中无与伦比的美男子“斯第尔顿船长”没有多大的兴趣。女人是爱情至上的动物,谁能得到她们的爱情,谁就能得到她们的忠诚。想来发现居然有女人能对自己的魅力无动于衷,“斯第尔顿船长”一定很庆幸自己的防护措施做得非常及时,即使“维多利亚小姐”不爱他,至少还是看上了他手下的一个水手,不至于便宜了外人。原本“维多利亚小姐”仅仅是以家庭女教师的身份留在罗思丽庄园,教育小姐、和身为普通水手的恋人谈情说爱,斯第尔顿家的产业照样在她的帮助下风生水起,现在“斯第尔顿船长”居然连不顾“维多利亚小姐”的意愿横刀夺爱的事都做了出来,生怕光靠范还拴不住她,以至于对“维多利亚小姐”*婚、要用婚姻把她绑在自己身边,可见是真的急了。
“奥利维尔男爵?”摩西一直不说话,战场上的练出来的直觉让菲泽塔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怎么了?”
“没什么。”摩西看了看菲泽塔,压低声音,“黑斯廷斯男爵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依然拥有你的忠诚。”
“告诉他,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什么意思?”
“把我的原话告诉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就连菲泽塔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摩西十分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奥利维尔男爵夫妇告辞的时候,罗芙缇还一再提醒菲泽塔千万别忘了下星期五的聚会,务必要带着丽贝卡和希律亚一起出席。
客人一离开,菲泽塔便揽过丽贝卡和希律亚:“连累你们了。”
“没事。”丽贝卡拍了拍菲泽塔的手背。
“咱们什么场面没见过?被她们恶心一顿罢了,又不会死。”希律亚则是十分讲义气地揽过菲泽塔的肩膀,“既然是鸿门宴,我们总不能放任你一个人去被她们围攻。”
“你们在说什么?”一直不得不保持沉默的约瑟终于忍无可忍,“听着,女士们,我不介意你们给摩西难堪,但是请不要伤害罗芙缇,她是无辜的。”
三个女人一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好吧,就当是给我这个‘丈夫’的面子,行不行?”约瑟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菲泽塔,“我知道我们是在演戏,可是至少演得像一点,行吗?我们都知道,事实上你是我的老板,可是既然……”
菲泽塔听不下去了:“约瑟,你现在是在用谁的名字?”
约瑟愣了一下:“你父亲的。”
“谁的身份?”
“你的。”
“回答正确。”菲泽塔突然凑到约瑟面前,“你刚才要我顾忌谁的面子?”
约瑟现在可以确定人死后会有灵魂,绝对是无稽之谈。菲泽塔一直用她父亲的名字,以她父亲的身份到处闯祸,让尼古拉斯•詹姆•斯第尔顿死了十几年,还得替女儿背黑锅,代她遭无数人咒骂,而他的在天之灵至今还没有扔道雷下来,劈死这个不孝女,可见鬼魂之类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至少请你们别伤害罗芙缇。”约瑟近乎哀求地看了看希律亚。
“我伤害她什么了?”希律亚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伤害她什么’?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居然用枪指着她。你没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里被你吓得都是泪水吗?”光是想到当时罗芙缇楚楚可怜的模样,约瑟就心如刀割。
“那你是不是觉得你亲爱的罗芙缇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可以写进福音书的真理?”希律亚把拳头扳得咯咯直响,“比如‘黑畜生’……”
约瑟立刻躲到菲泽塔身后:“罗芙缇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能会让人觉得受到了冒犯,但她绝不是故意的。再说她后来不是道歉了吗?还要和你们做朋友,邀请你们去参加她的闺蜜的聚会。这样还不够吗?”
“道歉?”希律亚发出不屑的嗤笑,“菲兹,这家伙是智障吗?连这么*裸的挑衅都听不出来。”
“上帝是公平的,天才的长处极长,代价就是短处极短。”菲泽塔毫不留情地把约瑟从自己背后揪出来,摆在希律亚面前,“我终于知道约瑟在数学方面的天赋的代价是什么了。”
“什么意思?”约瑟听得莫名其妙。
“你觉得你亲爱的奥利维尔男爵夫人对我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用死亡威胁她,她却毫不计较,反而愿意把你们当最好的朋友,还对你们发出邀请。”
丽贝卡摇了摇头:“男人果然不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是根本不会思考的动物。”
约瑟一直以为丽贝卡是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想不到她也说这种话,只能投降:“那么能请哪位‘智力正常’的好心人帮我翻译一下那句话里面有什么敌意吗?”
“她的意思是:‘现在你们人多势众,我不是你们的对手,下星期五我叫我的闺蜜们一起来整死你们,有种就别跑。’”希律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烟点上,“大致上就是这个意思吧。”
“翻译得很精确。”丽贝卡的语气像是家庭教师拿到了一份完美的拉丁文翻译作业。
“不可能!”约瑟还是不敢相信。
“她确实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的罗芙缇说得比较文雅一点,希律亚说得比较粗鲁一点。不信的话,到时候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了——”说到这里,菲泽塔朝希律亚使了个眼色,“扮女装去。”
约瑟还来不及反对,就被菲泽塔和希律亚很有默契地架走,扔给新来的裁缝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