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正如罗宾所料。塞西尔主动向诺福克公爵示好,诺福克公爵也就不再把矛头指向他,而是转向与玛丽女王结婚,然后夺取英格兰王位的计划上。伊丽莎白女王知道诺福克与玛丽女王的阴谋后,召见过诺福克公爵,就阴谋的事对他大加斥责。诺福克公爵非常明智地在王冠和脑袋之间选择了脑袋,立刻与玛丽女王撇清界线,可他参加了北方天主教徒策划的叛乱活动,已是骑虎难下,最后与思罗克莫顿等人一起被关进了伦敦塔。

尽管因为叛军首脑入狱,叛乱者的计划被打乱了,北方的叛乱还是如期而至。伊丽莎白女王原本打算趁热打铁,将叛乱消灭于萌发状态,无奈北方狂热的天主教徒早已被上帝冲昏了头脑,甚至约克郡郡守理查德•诺顿和他的七个儿子也加入了反叛者的行列。叛军中的数千步兵虽然武装简陋,但是有一千五百名武装精良的骑兵,而且都坚信自己参加的是捍卫信仰的圣战,如果战死,就是殉教,死后能在上帝身边永垂不朽。

叛军沿途捣毁各种信教设施,树立起藏匿多年的圣坛,恢复天主教的弥撒,一度控制了整个北方,而且不断向南推进,直指囚禁玛丽女王的图特伯利。受命前去镇压的萨塞克斯伯爵被如狼似虎的叛军吓得不敢率军出战,因为他自己的军队里还有叛军的亲属,一旦上阵,他的队伍可能临阵倒戈,对他两面夹击,而负责看管玛丽女王的亨斯顿勋爵不得不押着玛丽女王逃向考文垂,免得她被叛军救走。

军情传回,女王龙颜大怒:“没钱买装备!没钱招募士兵!堂堂王军打不过一群叛乱分子组成的乌合之众,就拿钱来当借口搪塞朕!一个个就知道钱!钱!钱!”

信使被女王骂得只敢低头看着地面。

发现骂信使没用,女王也骂累了,挥挥手打发走信使,用无助的目光看着塞西尔:“‘精灵’,朕该怎么办?或许明天起床的时候,朕就会被暴民从**直接拖到断头台,而玛丽会坐上朕的王位。”

塞西尔挂着惯常的平和笑容:“陛下,依臣所见,现在陛下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钱的问题。”

“得了吧,‘精灵’,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以为朕坐拥金山银山,有花不完的钱?”女王说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现在朕已经穷得要靠卖裙子来过日子了。”

“陛下,那是斯第尔顿船长回来以前的事了。现在陛下确实有个源源不断的活金矿。”

“对啊,朕的小‘麻雀’已经回来了!”女王一下子大喜过望,但又开始犹豫,“‘精灵’,朕不想欠‘麻雀’太多人情,不是紧急事件的话,朕不想找她。”

“还有比镇压叛乱更紧急的事吗?”塞西尔稍微想了想,就明白女王是怕菲泽塔帮了女王以后要什么奖励,让她的财政情况更加捉襟见肘,“陛下,斯第尔顿船长对您只有孩子对母亲一般的感情,有哪个孩子会在帮助母亲以后,要求什么回报?就算他要,一个虚衔或者一枚勋章,就能换来陛下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还能让他感恩戴德。”

女王的表情豁然开朗:“‘精灵’,快去把朕的‘麻雀’召进宫,朕现在正需要她的航海冒险故事解闷。”

“陛下,斯第尔顿船长现在恐怕没法进宫。”

“为什么?”

“斯第尔顿船长现在在监狱里。”塞西尔平静地把女王刚燃起的希望毫不留情地掐灭。

“什么?”女王不出所料地比得知叛军一路凯歌更激动,“是哪个无赖胆敢囚禁朕的‘麻雀’?以什么罪名?”

塞西尔一面把菲泽塔的“罪名”一条一条念出来,一面观察女王的脸色。老王亨利八世脾气火爆,不然的话,也不会成为英格兰王室历史上出名的杀妻狂,安妮•博林王后也不是什么善类,不然的话,也没本事以区区一个骑士的女儿的身份,把西班牙公主从英格兰王后的宝座上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伊丽莎白一世充分继承了父母暴躁泼辣的脾气,只是身为女王的自觉性让她时时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当然,这是在她还有理智的情况下。

塞西尔每念一条罪名,女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虽然没有做声,塞西尔知道女王的理智已经开始丧失,否则不会没注意到塞西尔对菲泽塔入狱的情况知道得如此详细,却任由她在监狱中受苦受罪。

全都念完以后,女王的脸色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就这些?”

“是,陛下。”

“把那个法官召进宫。”

“遵命,陛下。”待会儿要有好戏看了。塞西尔尽力抑住上翘的嘴角,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认真负责地执行罗宾的吩咐,以打消他的反叛之心,是在为女王陛下尽忠……好吧,塞西尔承认,看女王把别人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在一旁幸灾乐祸,确实是首席枢密大臣的一点恶趣味,所以尽管上了年纪,依然能够忍受女王在他的耳边大吼大叫。

*****兰彻斯特*官进宫觐见女王的时候,还以为是要受到嘉奖,尽管步履蹒跚,腰杆依然挺得笔直,直到见到女王,才弯下来行了个大礼,神情十分倨傲。

“法官大人,朕听说监狱里最近关了个重犯。”女王的语气十分平静。

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塞西尔知道待会儿的重头戏肯定不会让他失望。

“是的,陛下,是尼古拉斯•詹姆•斯第尔顿,一个勾结异教徒的魔鬼。”兰彻斯特*官十分得意。

“勾结异教徒?说来听听。”女王似乎饶有兴味。

在大牢里关了几个月,菲泽塔和任何一个不幸入狱的普通人一样,身体虚弱,无精打采,只是她的灵魂躲在北斗的城堡,还不知情。兰彻斯特*官认为菲泽塔因为身体已经垮了,所以也无法用妖术继续控制女王,如今女王幡然醒悟,庆幸自己终于摆脱“可恨的巫术”的控制,“囚禁邪恶的巫师”、帮女王“破解巫术”的兰彻斯特*官当然功不可没。

“是,陛下。”兰彻斯特*官鞠躬以后直了直被年龄压弯的脊柱,他可怜的脊梁不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表示抗议,他却全然不顾,带着得意的神色宣扬自己在这桩宗教案件中的“丰功伟绩”。

女王带着一脸的平静听他说完:“貌似是宗教信仰方面的罪名占了多数。”

“是,陛下,”兰彻斯特*官欠了欠身,“这种公然藐视上帝的行为简直是罪无可恕。”

“啊……”女王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法官大人,你对现在国内外的情况知道多少?”

“作为陛下忠实的臣子,我一直很关心时事。”

“那好,告诉朕,现在法国的情况怎么样?”

“胡格诺教和天主教冲突不断,民不聊生。”

“西班牙呢?”

“现在尼德兰一片混乱,所以陛下不用担心菲利普国王派兵援助玛丽女王的叛乱。”兰彻斯特*官自以为答得十分圆滑。

只要不涉及宗教问题,这个老匹夫还不笨嘛!女王继续用平静的语调问:“苏格兰呢?”

“因为宗教战争,一直在起内讧。”

“德国和意大利呢?”

“也是饱受宗教战争折磨。”

女王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么英国呢?”

“感谢上帝保佑,一切平安无事。”她问这些,不就是为了表扬臣子治理有方吗?兰彻斯特*官越来越确信女王是要嘉奖他,容光焕发得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感谢仁慈的、光荣的上帝保佑英格兰,我国一片繁荣昌盛。我等亦将竭尽所能,将异教徒以及一切邪恶污秽的灵魂从英格兰神圣的国土上清除出去,以报答上帝的恩惠。”

他居然一句“上帝保佑”,就抹杀了女王的劳苦功高,还是当着女王的面说。塞西尔叹了口气,知道兰彻斯特*官别想回家了。

“对,是上帝保佑,可也是朕勤勤恳恳处理国事的功劳!”听到兰彻斯特*官的话,女王拍案而起,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朕信仰新教,但是没有屠杀过天主教徒,任何人只要愿意为朕效忠,就都是朕心爱的臣子,与宗教无关,这才是英格兰繁荣昌盛的根本!而你……你竟敢谋害忠良!别说斯第尔顿船长是个虔诚的新教徒,就算他真的信仰别的宗教又如何?他两次救驾,甚至在刺客面前用自己的胸膛给朕挡子弹,因为当时的情况不便声张,他救驾以后连一个法寻一个爵士头衔都不要,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被子弹打过以后还活着?”兰彻斯特*官又发现新的证据了,“陛下,可见此人确实是魔鬼。”

“住嘴,蠢货!”女王怒斥,“斯第尔顿太太去世后,斯第尔顿船长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为朕打通从英格兰到中国的海上航路,回来后忙于帮朕富国强民,连再找个妻子的时间都没有。只因为他忙于为朕效忠,没空续弦,你就判他*罪和*罪?”

兰彻斯特*官想插嘴,被女王打断。

“看看这都是些甚么莫名其妙的罪名。‘阴阳人’?你有什么证据?”

“我给过他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了,可他不愿意在法庭上脱衣服。”

“如果你怀疑朕是阴阳人,朕是不是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以证清白?”

“不敢,陛下。”

“勾结异教徒?在家中供奉异教神像?你以为朕没有去过罗思丽庄园吗?还勾结海盗和西班牙人?在英格兰,三岁小孩都知道斯第尔顿船长去中国的路上途径圣多美的时候,把当地搅得天翻地覆,西班牙军舰追杀他,甚至追过了好望角。斯第尔顿船长靠做赏金猎人发家,和海盗不共戴天。你居然说这样的人‘勾结海盗和西班牙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还能说句更蠢的话来给朕听听吗?!还‘以下犯上,冒犯贵族’?以斯第尔顿船长的功劳,封为公爵也不过分,可他不贪功,把为朕效劳当成理所应当的事,什么嘉奖都不肯收,朕把爵士头衔授予他的女儿,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那个什么巴斯汀男爵有什么资格凌驾于一个如此劳苦功高的大功臣之上?你收了那个什么巴斯汀男爵多少好处?不但没有看出*裸的妒忌,还判斯第尔顿船长以下犯上。在你看来,‘七宗罪’是不是应该改成谦逊、忠诚、贞洁、宽容、勤奋、恭顺和慷慨(1)?”

女王陛下果然是被那个异教徒的妖术迷惑了,兰彻斯特*官痛心疾首:“陛下,您还没有从那个邪恶的巫师的妖法中清醒过来吗?还被他控制着心智。”

“你说什么?”女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斯第尔顿用巫术控制了您的思想,竟让您为一个如此邪恶的异教徒辩护。陛下……上帝啊,求您发发慈悲,快点让我们的女王陛下恢复神智吧。”兰彻斯特*官老泪纵横。

他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惨吗?这么蠢的人是怎么当上*官的?还一当就是几十年。塞西尔很纳闷。

女王近乎气绝:“大胆!朕乃是上帝钦定的女王,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你竟敢质疑上帝连保护朕免受巫术影响都做不到吗?”

“不敢。”兰彻斯特*官连忙低下头,“按照陛下的意思,这个案件该怎么处理?”

“你还打算判斯第尔顿船长有罪吗?”

兰彻斯特*官的脊柱弯得像一只虾米:“可是如果就这么放了斯第尔顿船长,我该怎么向巴斯汀男爵交代?”

“你果然收了他的贿赂!”

“陛下!”兰彻斯特*官汗如雨下,却连擦都不敢擦,任由冷汗一直流到眼睛里,“陛下希望我怎么处理巴斯汀男爵?”

“你做了几年法官?怎么处理卖国贼,还要朕教你?”

控告菲泽塔等同叛国?不管女王是不是在说气话,她对斯第尔顿船长的盛宠都会在宫廷里流传开来。这下莱斯特伯爵要费心对付的就是年轻英俊的斯第尔顿船长,而不是已经一把年纪的塞西尔了。塞西尔松了口气。

“陛下……”兰彻斯特*官已经泣不成声,“为了一个恶魔,您居然要我向巴斯汀男爵那样高尚的人举起屠刀,要我代替魔鬼去宰杀上帝的羔羊……”

这人究竟要蠢到什么程度才满意?塞西尔已经听不下去了。

“你凭什么说朕是颠倒黑白?”女王深吸了几口气,勉强保持一国之君在臣子面前应有的风度。

“陛下,一切都明明白白,正如黑夜与白天,太阳与月亮一样分明,只是魔鬼蒙住了陛下的眼睛,陛下才看不见。”

“你还是不是个新教徒?朕还是不是英格兰的国王?”

不愧是女王陛下,这个问题问得够恶毒。新教奉国王为宗教的最高首领,地位相当于天主教的教皇,如果兰彻斯特*官承认女王为最高首领,就必须对她的审判无条件服从,如果他不承认……如今正是信仰天主教的玛丽女王大举反旗、图谋篡位的敏感时期,兰彻斯特*官否认伊丽莎白女王的权威,说明他其实信仰天主教,那么他就有嫌疑帮助叛军陷害忠良,以达到推翻伊丽莎白女王、在英格兰恢复天主教统治的重大嫌疑,叛国罪就算是敲定了。伊丽莎白女王虽然脾气暴躁,但毕竟是个女人,心肠软,能免除的死罪都会尽量免除。她的问话既是提醒兰彻斯特*官注意身份,也是给他服软的台阶。

“我是虔诚的新教徒,正如陛下是上帝钦定的英格兰女王,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我服从陛下的旨意,正如服从上帝。”

终于服软了,女王和塞西尔都松了口气。

“但这并不表示我会昧着良心释放一个恶魔,任由他为害众生,哪怕陛下要让我身首异处,我也决不会允许我的灵魂沾染任何污点。”兰彻斯特*官义正言辞。

塞西尔怀疑兰彻斯特*官是不是活腻味了,又不敢用自杀玷污自己的灵魂,所以来王宫*着女王处死他。

“哪怕朕告诉你,如果不放斯第尔顿船长出狱,朕就可能王位不保吗?”女王徒劳地还想给自己放过他的借口。

“上帝会保佑陛下平安渡过难关,就算度不过,那也是上帝的旨意,陛下应该服从,而不是违抗。带着纯洁的灵魂死去,好过把灵魂卖给撒旦,换来虚幻的繁荣。”

塞西尔想到罗宾以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不是什么人都听得懂人话的,因为不是什么人都是人。虽然塞西尔从伊丽莎白女王的弟弟爱德华六世时期,就担任首席国务大臣,遇到罗宾所谓的“听不懂人话的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听伊丽莎白女王和兰彻斯特*官的对话,还是让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果然是人老了,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塞西尔甚至有些后悔来看热闹。不过感谢上帝,这场折磨人的对话终于接近尾声。

“好……好好好,朕明白了。”女王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

“陛下……”兰彻斯特*官以为自己的冒死直谏终于让女王回心转意。

女王指着兰彻斯特*官:“把这个卖国贼关进伦敦塔,只要他的肉上还有骨头,就别想出来。”

女王果然是气昏了,连说话都变得颠三倒四。塞西尔看着大喊大叫的兰彻斯特*官像个精神病人一样被侍卫架出去,心道自己答应罗宾•格雷勋爵的事已经办妥。现在罗宾•格雷勋爵可以躺回坟墓去继续装死,不用再担心英格兰变化无常的天气会把他的墓穴淹了。

注释:(1)七宗罪应该是骄傲、贪婪、不贞、嫉妒、愤怒、贪食、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