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介失踪了。过了没几天,三好家送来了菲泽塔要的假发。菲泽塔的金棕色头发在日本太惹眼,她想要一顶黑色的假发,就是为了便于隐藏行踪,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送来的假发会在日光下发蓝,分明是“鬼娃娃”的头发。
“惠比寿君,这可是松永弹正大人特意叫堺港的匠人给你做的,你还满意吗?”三好政康还不知道假发被调了包。
“嗯,做得很好。”该死的松永久秀。她偷了他的夫人的头发,可没偷人。真介去松永府邸探听消息,一去不回,松永久秀倒把他的头发做成假发送回来。原本菲泽塔在三好氏和足利义辉的斗争中是个局外人,和也的示威反而激怒了她,给三好氏又树了个强敌。
“惠比寿君到日本多久了?”
“半年。”
“到了日本半年,日语就说得那么好,真是让我这个日本人都自愧不如啊。”三好政康根本没有意识到局势的微妙变化,“日本女人的头*亮吧?在你们南蛮,肯定没有这么漂亮的头发。”
“是啊。”菲泽塔把假发戴上试了试,“这么黑这么长的头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看菲泽塔对假发一脸痴迷,甚至戴到自己头上,三好政康觉得遇到了同道中人:“日本女人不仅头*亮,那里的滋味更是销魂。”
菲泽塔的表情一下子僵住,看他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越发不敢暴露自己是女儿身,为了掩饰性别,只能支支吾吾地附和。
“惠比寿君才这么小,就已经尝过女人味了?真是了不起啊。”
菲泽塔被他说得越来越窘。不过三好政康单纯可爱的性格倒是让菲泽塔有些想念被她留在清州城的凯撒。
“尾张那种乡下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吧?”
“可是京都比尾张的清州城还破。”菲泽塔直言不讳。
“确实,京都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堺港很好玩。没有见识过堺港的繁华,就不能算到过日本。什么时候大叔带你去?”
“政康大叔,我爱死你了。”菲泽塔给了他一个熊抱。
三好政康走后,菲泽塔失神地抚摸摊在膝盖上的假发。黑得发蓝的头发衬得她的皮肤白得没有血色一样,冰凉的感觉从发丝一直透到她心底。雅子已经因为松永久秀的命令而死,千鹤下落不明,现在真介恐怕也凶多吉少。接近三好政康,或许能打听出真介的下落,如果三好氏对真介不利,她不介意在日本多留些日子,扶植将军恢复权势,再借将军之手除掉三好氏。菲泽塔把真介的头发做成的假发甩到肩上带走。松永久秀,敢惹到英格兰女船王的头上来,他最好已经做好了用余生来后悔的觉悟。
三好政康来找菲泽塔时,修罗恰巧从外面经过,刚才的一幕在他看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永禄九年三月十八日,震惊全日本的“永禄大逆”行动的当天,足利义辉正在勘解由小路御所观赏能剧《实盛》(1),同席作陪的除了他妻妾以外,只有修罗和二十来个随侍。
足利义辉看得津津有味:“师兄,你看这个实盛演得如何?可惜小惠不在,看不到这么精彩的表演,真是可惜了。”
“小惠毕竟是姑娘家,未必喜欢《实盛》。”
“说得也是。”足利义辉靠在旁边的扶几上,“下次找傀儡师来演《净琉璃》(2),或许她更喜欢。”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骄奢*逸不长久,恰如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覆灭,好似风前尘土扬。”修罗似在在言自语。
“师兄,你说的那是《大原御幸》(3)。”
“不,我说的是将军。”
足利义辉一愣:“你想说我源氏武士也到了盛极必衰气数将尽之时?师兄,你该不会是平氏之后吧?”
“我不是,但是听说尾张的织田上总介是(4)。”修罗话中有话,“这几天小惠和三好家的人走得很近,今天三好政康还带她去堺港玩。”
足利义辉在手心敲着白扇,若有所思。台上演员的舞蹈,他已经没心思欣赏了。
*****不过此时菲泽塔真的是在堺港。
三好氏也知道三好政康是个藏不住事的直肠子,除了让他在三月十八日支开南蛮少年以外,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三好政康带着菲泽塔参观寺庙、逛街,只觉得自己一路上简直是去引起骚乱的。堺港是海港城市,经常有各国的商船来往,堺港人对黄头发的南蛮人早已见怪不怪,可菲泽塔的俊美长相实在惹眼,所到之处不论男女老少,都因为贪看她而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三好政康貌似有些明白为什么在二条御所,只有修罗敢带菲泽塔上街了。菲泽塔和三好政康在堺港的一整天都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直到临近傍晚,三好政康总算等到他一直期盼的重头戏开场的时候。
天刚擦黑,游廊里早早地就挂起了红灯笼,映得整条街都是一片刺眼的红色。不论是商人还是武士,男人在这里不分高低贵贱,有钱的就是大爷,可以搂着最漂亮的姑娘当街卿卿我我。妓院里,木栅栏隔开一个个绘有艳俗浮世绘的橱窗,花枝招展的游女像珍禽一样坐在里面任人挑选。看到那么多美女搔首弄姿,三好政康激动得浑身发抖,而让菲泽塔感兴趣的只有她们的衣服和首饰。
“是御菊屋的月咏!”不知谁喊了一句,路上的行人纷纷让开,给花魁让路。
“是花魁游街,我们运气真好。”三好政康把菲泽塔也拉到路边。
花魁的游行队伍走得极慢,等了半天才看到人。最前面是两个提灯笼开路的龟奴,后面跟着四个穿红衣的小侍女。花魁一身用珠片绣出祥云仙鹤图案的华美衣服,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表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开始菲泽塔还以为她是坐在龟奴抬的轿子上,才会高出那么一截,走近以后才发现她脚上的鞋子鞋底足有二十公分厚,一前一后的两个龟奴前面的让她扶着肩膀,后面的给她打伞,根本没有碰她。花魁的鞋和普通的草鞋唯一的区别就是鞋底很厚,一样仅仅靠上面的两根棉绳来穿在脚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用蔻丹涂红指甲的小脚,让人无法想象她纤细的脚踝怎么提得起那么重的鞋子,还能一步三扭,走得仪态万方。
菲泽塔感兴趣的只是她的鞋子,一路目送月咏的背影,三好政康误以为她看上她了:“那个是御菊屋的花魁月咏,漂亮吧?”
“嗯。”菲泽塔随口应了一句。
“今晚我们就去找她。”松永久秀说御菊屋里有他的人,花魁月咏又是个藏不住事的直肠子,带菲泽塔去御菊屋,应该没问题。
“哦。啊?”
菲泽塔莫名其妙地被拖进了御菊屋,算是领教到了日本人是怎么*的。日本人喜欢把什么都精细化、刻板化、复杂化,茶道也是,戏剧也是,想不到就连*都是如此。和欧洲只会卖身的*相比,日本的*确实更多才多艺,会陪客人喝酒下棋聊天,还会表演歌舞。这些玩乐的小节目让菲泽塔小小地松了口气——只要别拖她上床,逛妓院就当体会日本风俗吧。
“猫儿啊,猫儿啊,猫儿会不会脚蹬木屐,穿着浴衣到御菊屋来……”歌伎一边弹三味弦,一边唱着乱七八糟的歌,舞伎跳着近乎静止的舞。菲泽塔是没看出什么有趣的地方,三好政康倒是哈哈大笑,到了兴头上,干脆跑上台去和她们一起跳舞,和歌舞伎闹成一团。
“请用。”月咏拿了一个壶过来。
“谢谢。”菲泽塔端着平得像盘子一样的“杯子”给她,尝了一口,立刻吐出来,“这是酒?”
“难道惠比寿大人还是小孩?还有妈妈看着你,不许喝酒?”月咏笑着搂过菲泽塔,“好孩子,妈妈在这里。要不要吃奶?”
菲泽塔一把推开月咏,急急忙忙地找北斗。幸好日本的清酒味道很淡,而且很难喝,北斗不喜欢。不然的话,御菊屋要发生惨剧了了。
月咏被菲泽塔推得不轻,但是当花魁练出的眼力让她一眼就看出菲泽塔的冷漠不是因为生气,于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端坐在菲泽塔身旁,继续找话题和她聊天:“惠比寿大人到日本多久了?”
“半年多。”菲泽塔不敢再碰酒。
“才半年,日语就说得这么好。你是葡国人还是班国人?”
“西班牙人。”菲泽塔就不信月咏也懂得和修罗一样多。
月咏凑到菲泽塔耳边:“提——阿——莫——”
菲泽塔愣了半天,才惊觉她说的是西班牙语的“我爱你(teamo)”:“你懂西班牙语?”
“只懂这一句,是一个南蛮商人教奴家的。”月咏浮起了几分孩子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不肯对奴家说。”
“‘我爱你’。”
“既然公子爱奴家,还对奴家这么冷淡。”月咏抱过菲泽塔,“第一次吧?姐姐来教你怎么取悦你以后的夫人。”
两个都是女人,怎么教?菲泽塔抬起头,发觉在台上跳舞的三好政康笑嘻嘻地看着她:“月咏,别看惠比寿君年纪小,尝过的女人可比你睡过的男人还多。”
“真的?那么奴家可要好好地领教领教惠比寿大人的技艺了。”
菲泽塔从踏入堺港,就发现身边多了很多跟踪他们的人,看来三好政康带她来堺港,不会是观光旅游那么简单,怕是要把她困在堺港,也就是说将军那边出事了。菲泽塔急于脱身,对付月咏一个,总比对付三好政康外加一群跟踪者轻松,只可怜这花容月貌的姑娘怕是要香消玉殒了。菲泽塔勾着月咏的腰离开。
花魁的房间是整个御菊屋最华丽的一间,隔扇上的山水花鸟不知是出于哪位名家之手,地上铺着大红色的床铺,一缸金鱼在玻璃鱼缸里摇曳生姿,就像活在游廊里的女人,纵然再美丽,也只能活在鱼缸里供人欣赏,根本没有自由。
日本的隔扇都是纸做的,根本没法隔音,菲泽塔听到三好政康的脚步声也跟过来了,进了隔壁的房间。一时不留神,月咏冷不防抽了她的衣带,扯下她的整件衣服。再去拉衣服想掩饰性别也迟了,菲泽塔的衣服落到地上的时候,她手里的剑已经架在月咏的脖子上。
“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黑色的剑衬着月咏雪白的脖子,分外骇人,月咏抬起妩媚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中却看不出丝毫畏惧:“久仰大名了,小惠姑娘。真的一点都看不出你是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英俊。”
菲泽塔愣住了。
月咏轻轻地把菲泽塔的剑推回剑鞘,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好像手里推的不过是一把扇子,一盒胭脂,而不是轻易就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刃。菲泽塔看着月咏去柜子里拿了套很华丽的女装扔给她,接着搬来梳子和全套化妆用品。
隔壁,三好政康也搂着一个姑娘,靠在墙上聚精会神地偷听。就听见隔壁传来衣料的窸窣声和月咏的浪笑声:“呵呵呵……公子,你好大啊。啊……嗯……啊……那里不行……嗯……公子,不要啊……啊……”
“这小子人这么小,*倒不小,还真看不出来。”三好政康扑倒怀里的姑娘,“我也不能输给他。”
一墙之隔,月咏一边叫得绘声绘色,一边给菲泽塔化妆梳头,没多一会儿,就看见房间里站了两个游女。戴上黑色的假发,换上衣服,再用黛石把眉毛涂黑,除了过白的皮肤和一双棕红色的眼睛以外,根本看不出菲泽塔是个外国人。收拾停当以后,菲泽塔做了个“大恩不言谢”的手势,从窗口跳出去。
“啊……啊,公子,公子,奴家受不了了……啊……”菲泽塔走了,月咏演得越发投入,越叫越激烈,一墙之隔的三好政康听得血气上涌,为了“不输给小毛孩子”,也越发努力。
自己一身游女打扮,在游廊里应该不会引人注意。菲泽塔嫌吴服太拖泥带水,飞檐走壁不方便,干脆低眉垂眼,大大方方地从众人眼前经过。日本男人对女性的审美首要条件就是有一头乌黑秀丽的头发,“鬼娃娃”的头发黑得发蓝,尤其符合日本男人的审美观。菲泽塔实在太低估了真介的头发的魅力,走了没多久,就被嫖客拉住。
“你是新来的姑娘?”嫖客一手抓住菲泽塔的手腕,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她抬起头来,被她的红眼睛吓了一跳,“妈妈桑,这女人的眼睛怎么是红色的?”
妈妈桑也一下子愣住了,但是很快回过神来:“昼颜,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快回去。”随即对嫖客鞠躬,“真是非常抱歉。昼颜是上一代花魁日暮的孩子,可能是哪个南蛮客人留下的种,才会是这种颜色的眼睛。吓着尊贵的客人,真是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南蛮妞?”嫖客一把抱过菲泽塔,“今晚我就要她了。”
看到凑到面前的恶心嘴脸,菲泽塔很想往上面狠狠地踹上一脚,再给他的子孙根也来上一脚,可她现在是游女,不能动粗。
妈妈桑慌了神:“昼颜年纪还太小,不会服侍客人。让真砂服侍您好吗?”
“老子就喜欢雏儿。”嫖客说着就要抱菲泽塔走。
“爷……”菲泽塔想到办法了,小手指伸进嫖客胸前的衣服,“爷要给奴家*吗?奴家好怕。要不爷给奴家十万两黄金,让奴家压压惊好吗?”
“十万两?”嫖客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是啊,摸一下小手十两金子,要给奴家*……没有十万两黄金,怎么行呢?”
嫖客咽了口唾沫,终于稍稍放开了手。
“奴家的**连这点钱都不值吗?”菲泽塔冷不防一脚把他踹下廊台,“姑奶奶我可是下一任花魁,给你摸个手,才算你十两黄金,已经很便宜了。付不起钱就给我滚蛋,穷鬼!”说完就跑。
“昼颜!”妈妈桑连连鞠躬,“这孩子还太小,不懂事,请您务必多多包涵。”
“真不愧是下一任花魁,脾气比月咏还冲,够味。”嫖客擦着口水,被龟奴扶起来,“什么时候卖她的**,记得叫上我,我一定来捧场。”
“一定一定。”妈妈桑连连点头。
菲泽塔在御菊屋里面跑得迷了路,旁边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一间房间。
“是小惠姑娘吧?”拉她进来的是妈妈桑。不等菲泽塔回答,妈妈桑掀开她的假发看了看:“果然是。”说完就把她的一身华服扒下来,找来龟奴的素色汤帷子给她换上,飞快地给她梳男人的发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今天松永久秀要攻打二条御所,刺杀将军,赶紧回京都去救他。”
打扮好了,妈妈桑总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眼睛太惹眼,送她从后门出去时顺手拿了墙上挂的狐狸面具装饰,出门以后扔到菲泽塔手上,催她快走。
月咏一个人在房里演独角戏演得没意思了,靠到隔扇上,听见隔壁的大老粗居然被她骗得信以为真,真的在努力“嘿咻”。月咏也起了玩心,存心捉弄他,一直叫到半夜才消停,可怜隔壁的三好政康第二天是被人抬回去的。
注释:(1)能剧剧目,讲述平家物语中白发苍苍的实盛奔赴战场战死的故事。
(2)一种使用人偶表演的民间艺术,当时最流行的剧目是三河国诸侯的女儿净琉璃御前与牛若丸之间的爱情故事。
(3)能剧剧目,出自《平家物语》,讲述平家的兴盛与衰亡的故事。
(4)修罗吟的诗是《平家物语》的开篇诗。《平家物语》主要叙述以平清盛为首的平氏家族的故事,从平氏家族的荣华鼎盛和骄奢霸道,到源平两大武士集团大战的经过,最后平氏家族被源氏消灭。但是源、平两大家族的斗争并未从此结束,两大家族的后代依然处于不断的争斗中。自幕府创立,便有“只有源氏才能出任征夷大将军”的规定,足利义辉乃源氏之后,而织田信长是平氏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