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玛丽”在位的时候,当时还是公主的伊丽莎白女王也曾为了保命,假装信奉天主教,甚至出席弥撒。尽管菲泽塔不断地安慰自己要以伊丽莎白女王为榜样,第二天的整场弥撒还是让她如坐针毡,还要拼命控制住自己,生怕被一旁的修罗看出破绽。路易斯•弗洛伊斯神父是个很和善的中年人,三年前就到了日本九州,开始他的传教士生涯,去年才到京都,帮助已经在日本传道七年的伽斯帕尔•比勒拉神父一起传教。菲泽塔的金棕色头发在一群日本人中分外惹眼,两位葡萄牙神父都许久没有听到乡音了,对她格外亲切,弥撒结束以后,还留下她问长问短。修罗就在一旁静静地摆弄圣母像前的插花,等他们聊得尽兴以后,才送菲泽塔回去。

菲泽塔谎称自己是西班牙商人,生怕两位神父听出她的葡萄牙语说得比西班牙语好,——马修的老师洛佩斯医生的出生地在葡萄牙,除了拉丁语和英语以外,菲泽塔最擅长的就是葡萄牙语,——特意用拉丁语与他们交谈。两位神父问起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近况,菲泽塔庆幸“朗斯洛特号”经过圣多美岛的时候停留过一段时间,让她听过不少传闻,对不知道的事就含糊其辞糊弄过去。因为太紧张,菲泽塔没有注意到修罗听见她报的假名字“路易斯•蒙纳戴兹”时,嘴角浮起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

回到二条御所,菲泽塔立即把自己关在房里忏悔:“仁慈的主啊,请原谅我的罪过。我一天也不曾背叛过您的教诲,一天也不敢亵渎您的神圣,出席弥撒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果然……”

菲泽塔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修罗:“不知道进女士的房间以前要敲门吗?”

“女士?”修罗双手环胸踱进房间,“‘路易斯’是男人的名字吧?”

菲泽塔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路易斯是我的哥哥,我叫玛利亚。”

“和圣母同名。”修罗走进房里坐下。

“是。在我们那里,很多女人都叫这个名字。”

“你的路易斯哥哥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兄弟,叫马诺罗?”

菲泽塔觉得心跳都快停了:“你认识蒙纳戴兹兄弟?”

“不认识,但是认识他们的师父‘游侠’。”

“十剑客”之一的“游侠”亚里汉德罗•孔特雷拉斯!

“‘十剑客’不全是白人。”

菲泽塔听鲁契尼说过,“十剑客”中有一个日本人,莫非就是……

修罗狭长迷人的狐狸眼像是能看穿菲泽塔的心一样:“路易斯和玛利亚都不是你的名字,你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实话。”

菲泽塔惊恐地瞪着他。

修罗看了她半天,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说的还是拉丁语:“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来猜好了。你敢对神父说谎,说明你不信仰天主教。整个欧洲,不信仰天主教的国家只有英国和俄国,英国信奉新教,俄国信东正教。从俄国来日本的路上,应该会经过大明国,你的船不会在尾张搁浅,所以你不会是俄国人,只会是英国人。我说得对吗,英国的新教徒玛利亚小姐?”

在欧洲,并不是只有英国才有新教徒,东正教的信徒也不局限于俄罗斯。但是菲泽塔已经被他的话吓傻了,无心纠正这些细节:“你懂拉丁语?”也就是说菲泽塔和两位神父说的话,他全都听得懂。

“弗洛伊斯神父教我的。”修罗正了正身子,“你是第一个到日本的英国人,全日本的南蛮教徒信仰的都是天主教,没有一个新教徒。天主教是如何对待他们所谓的‘异端邪说’的,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

“够了!”菲泽塔握成拳头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你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的话对不对?你早就猜到我是新教徒,还让我去做弥撒!对,我是英格兰的新教徒,你打算把我怎么样?烧死我吗?”

天主教在日本势单力薄。对他们而言,比起影响力仅限于欧洲的新教,在日本早已根深蒂固的佛教才是更大的敌人。修罗只是听说过欧洲的宗教战争,没想到天主教在欧洲的势力能让新教徒怕成这样。菲泽塔娇小的身躯颤抖不已,棕红色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修罗不禁起了些怜爱之意,伸手揽她入怀:“别怕,我不是天主教徒,将军也不是。征夷大将军是日本权势最高的人,只要能帮他恢复他应有的地位,他就能保护你。”

“说了半天,原来是要我帮你们。”平静下来以后,菲泽塔终于认清了眼前的情况。烛火摇曳出一房间暧昧的昏黄,菲泽塔一手勾着修罗的脖子,一手悄悄摸向袖子里的短刀:“知道日本的衣服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很宽松,很容易藏暗器。”修罗一把抓下菲泽塔勾在他脖子上的手,顺势一转,就单手铐住她的双腕。

菲泽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短刀脱手落在离她不远处,后脑勺随即重重地敲在地上。

“痛……”菲泽塔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抬起头,只看到天花板和修罗邪魅的笑脸。修罗半跪在她旁边,铐住她双腕的左手仿佛铁铸的一样,无论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修罗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短刀:“果然是专业的刺客,还会用媚术。在这里杀了我以后,你怎么处理我的尸体?一把火烧了?隔扇都是纸做的,很容易烧起来,不过我死后,你就永远都别想知道千鹤的下落了。”

菲泽塔还想挣扎,可她一个小女孩的力气怎么比得上大男人?

“别白费力气了,我知道,打败我的不是你。”

“想见见打败你的人吗?”菲泽塔的眼睛变成血红色,“北斗,杀了他!”

“小主,”北斗苦笑,“不管换成谁的灵魂,你的身体还是一样的身体。要比力气,我不是他的对手。”

修罗似乎并不惊讶她的嘴里会发出青年男子的声音:“鬼上身吗?有意思。”

“是啊,我和你一样,被恶鬼附体。北斗会服从我的命令,你呢?可怜你的刑雯是死在自己的夫君手里。”

“你给我闭嘴!”菲泽塔揭了修罗最碰不得的伤疤。修罗一手还扣着菲泽塔的双腕,另一只手拿过她的短刀,让冰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领口处:“小姑娘,玩火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么白的皮肤,真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看看鲜血流淌在上面的样子,一定很美。英格兰小玫瑰,不知把你剪开来插在花瓶里,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是头脑正常的修罗还是发疯的修罗?菲泽塔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一对一地正面较量,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但是论暗杀,你绝对比不过我。有本事你绑着我过一辈子,或者干脆杀了我,不然……”

“不然?”修罗扣住菲泽塔的下巴,“怎么样?”

“北斗和我共用这个身体,不是他醒着,就是我醒着。我会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只要你有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真是不解风情的人。”修罗终于放开她,“既然你执意不想卷入日本的纷争,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千鹤的下落。”

“真的?”菲泽塔连忙坐起身,理了理散乱的衣服。

“只要你肯陪我一夜。”

菲泽塔的身体一下子僵住,看了看肩上的龙皇。

龙皇继续装死,对她不理不睬。

“不肯?”修罗站起身,“不肯就算了,等哪天将军心情好,或许还想得起来告诉你。不过那时候千鹤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说完就要走。

“等等!”菲泽塔一把抓住修罗的袖子,几乎把他的整件衣服都拽下来。细碎的银牙把嘴唇咬出血来,颤抖的小手抓皱衣襟,菲泽塔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只要你能告诉我千鹤的下落,想把我怎么样都行。”

修罗蹲下身,扳过菲泽塔的脸*她看着自己:“真的随便我?”

“是。”反正是没人要的女人,反正她心仪的人已经抛弃她了,何必为他守身如玉?修罗也是个美男子,和他睡一夜,换千鹤一命,她赚了。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溢出了眼眶,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修罗温柔地擦去她的泪水:“区区一个下人的女儿,值得你做到这地步吗?”

菲泽塔扭过头去不看他。

修罗却是抬头看向房梁:“真介,你可真是找了个好主子。”

“大叔?”

屋顶上蹿下一个人影,跪拜在菲泽塔面前:“小惠……不,小姐。真介这辈子愿誓死追随小姐。”

“我带他进来的。”修罗重新坐下,“从将军的武器库中偷出小太刀的小把戏吓不住将军,只会让他越来越不愿意放你走。而且你偷了松永夫人的头发,羞辱了松永久秀,等于是向三好氏宣战,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不如干脆帮将军帮到底,灭了三好家的气焰,到时候我们自会将千鹤安然无恙地送还。我在大明国住过三年,去过南京城,若是将军夺回权势以后还不肯放你走,我带你去大明国。”

菲泽塔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不肯相信我吗?卖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情给你,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修罗看了看真介,无奈地站起身,“看来我是扮恶人扮得有些过头,招人恨了。你慢慢考虑。”

“修罗,”菲泽塔叫住他,“刑雯的事……我很抱歉。”

“雯雯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逆左卫门。”

“‘逆左卫门’?”修罗看了看自己的逆刃刀,“‘逆左卫门’也会说话?”

“自从被北斗附身以后,我就能看到刀剑的灵魂。”

“逆左卫门的灵魂长什么样?”

“脸长在后脑勺上。”

“那么奇怪……”修罗浮起一点笑意,“难怪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会害怕,原来是被逆左卫门吓到了。”

“不是。”菲泽塔抬头看了看修罗,“我们在将军府见面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不记得了吗?”

“第一次是在哪里?”

“京都郊外的一个农村。村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还记得吗?”

“我来京都的路上,好像经过一个村子,村民都很热情,留我下来喝茶歇脚。我记得有个小孩对我带的刀很好奇,把‘逆左卫门’拔出来玩,不小心割破了手……”修罗猛地回过头,“我是不是把那一村子的人都杀了?”

菲泽塔点头:“你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

修罗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只记得像睡了一觉一样,醒过来的时候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座破庙里,身上的衣服都晾在旁边,显然刚洗过,还在滴水。可笑他的另一重人格也会累,杀了人以后,还知道帮他洗衣服,免得再让他看到血而发疯。

“北斗会附在我身上乱杀人,而你身上的那个嗜杀的恶魔是你自己。‘活在这样的世界上,能早早地死去,才是最大的幸福。’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是。”

“生命是上帝赐予的恩惠,想死是有罪的。”

“你懂什么?”

“北斗也杀过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虽然是另一重人格杀的,重要的人死在自己手上是什么感觉,我和你一样清楚。他在临死前告诉我他不恨我,唯有看到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才能安心。对刑雯而言,遇到你,也是她最大的幸福,哪怕结果是死在你手里。如果看到你因为她的死而活得那么痛苦,她的灵魂只会更痛苦。你好好地活下去,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活下去……吗?”修罗对菲泽塔的话不置可否,听她说完以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是因为同病相怜?还是因为她的性格和刑雯太相像?菲泽塔在修罗的眼中居然也是有颜色的,在一片黑与白的世界中分外醒目。

“小姐……”修罗走后,真介悄悄抬起头看了看她。

菲泽塔这才想起房里还有别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把拽下肩膀上的壁虎:“你早就知道他是在演戏,对不对?还等着看我的笑话。”

壁虎咧开笑脸:“小女子,朕说了,天机不可泄露。若是他真的要把你怎么样,朕岂会袖手旁观?”

“你……京都离海那么远,你的法力也没那么强了是吧?”菲泽塔打量了一圈房间里的摆设,看到熏香炉,把里面的熏香点上,把龙皇扔进去慢慢地烤着。“大叔,在海船上,船长就是国王,是至高无上的法律。下次再敢这么试探我,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真介看了看熏香炉里的龙皇,咽了口唾沫。